作者：沐子休
「“…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了——按下起爆按钮！”」
「然后等待他的却是无声的沉默，杜德利也回过味来，冷笑一声：“我明白了。你害怕背上罪名，对吧？不用担心。按下那个按钮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后人的史书上根本不会提到我们两个的名字。现在…按下它吧。”」
「然而对方还是没有引爆。」
「杜德利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压心底的怒火：“…你同情查德威克博士，是吗？真遗憾，我本不想戳破你的偶像气泡…但查德威克不值得你的同情。他早就预见了近似的结局，但还是选择了忘记后果，不惜代价投入研究。他的自私就是把自己的才能置于一切之前——其他人的事？他压根就不在乎。”」
「虽然这位科研人员还是不愿意引爆，但最终一旁的士兵还是强迫他按了下去。」
「在AI的倒计时当中，查德威克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着杜德利：“杜，我……”」
「“不要怪我，查。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们会永世诅咒我的名字，他们会…你又付出了什么代价，杜德利？”」
「杜德利笑着摇摇头：“看吧，查…这就是你的问题，你总把自己的天赋和才能视作理所当然。你完全不知道还有一种人，像我这种人——”」
「“——我们不会被任何人记得。”」
倒计时没有声音，但不卜庐内的所有人都仿佛听到了亿万生命瞬间湮灭的惨叫。
“唔…咳咳咳——！”
白术猛地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出，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扶着药柜，仿佛在一瞬间就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支撑身体都做不到了。
“白先生！”行秋赶忙上前欲搀扶。
“无妨……”白术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气血和更加翻涌的心绪。
“三个D级以上的文明，就这么……没了？”缠绕在白术脖子上的长生也失去往日的慵懒，声音无不带着震惊与悚然，实在是太轻描淡写了……只是按一下按钮，轻易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那得是多少条性命？几十万？几百万？甚至……”
“你就当理解为，他一瞬间就毁灭了三个提瓦特大陆这样的文明吧？此外，还有21颗星球，上面还不知有多少生灵被毁于一旦。”白术沙哑地开口，“我辈行医，穷尽所学，也只是想拼尽所能在鬼门关前多救下一条性命，而他们…他们……只要一个念头就能……咳咳咳……！”
想到这里，白术又不禁猛地咳嗽起来。
这种对生命极致的漠视，让他不禁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与眩晕。
长生用尾巴尖轻轻拍了拍白术的脑袋：“喂喂，我说你啊，别太激动，你自己的身子骨什么情况不清楚吗？看了生气就别看了。”
“不……我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还有多少人死在了这个武器手中。”
虽然这一切早已过去，那响彻云霄的悲鸣早已在两个琥珀纪内化作宇宙里的一声叹息，但他仍想知道，那数百年前被万千抹血色模糊的真相。
白术仰头望向窗外，日头早已西沉，天空也化作一片寂寥的深蓝，数点繁星伶仃地闪烁着，静默无言。
原本……这片夜空应该会多出几颗星星的吧？
「伴随着倒计时归零，整个记忆空间出现了剧烈的震动，星眼前一白，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身处实验室，而是在另一端心绪空间的门口。」
「她走进去，看到苍老的查德威克正站在一幅残破的拼图前。」
「查德威克转过身：“你好，星……现在你经历了我的一半人生，也知道我的故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你。”」
「“我也一样，孩子…那天以后，我再也不敢向镜子投去哪怕一瞥。”查德威克低下头，声音颤抖：“我害怕看到一个恶魔…一个夺去无数人生命和家园的凶手。”」
「“那天在控制室里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杜德利。或许现实就和他说的一样，棋子是不配拥有名字的。再之后，我解散了团队，废弃了原本的实验室。我想办法带走了一些关键的资料，不希望它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
「“我从他人口中得知，下令使用【虚数坍缩脉冲】的技术研发部高层被部门专门立项审查，后来失去了音信。”查德威克神色痛苦地摇摇头，“但我清楚公司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的研究成果太过宝贵…哪怕他们明面上发表谴责声明，也不可能真的放弃和虚数脉冲有关的技术。”」
「“……所以我开始逃亡，我不想穷尽一生都活在一片阴影之下。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只想到了一个名字。我们此前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却戳破了我的虚伪和借口。”」
「“螺丝咕姆。”」
第539章 树海归于谧宁（7）
「“对，我下定决心找到他，相信他能帮我反抗公司。”」
「此后就是查德威克后半生的事了，星开始帮助他搜寻拼图，在接触第一块拼图时，这片空间里响起一道心绪之声：」
「“曾几何时，在世界与世界相互隔绝的年代，某些文明已经拥有了足够毁灭自身的武器。对力量的畏惧让他们建立了复杂的规则和律法，极力避免自毁的开关落入疯子或暴徒之手。”」
「“后来，当星海被曲折蜿蜒的航路连成一片，技术和资源开始在世界之间流动，比原本那些武器强大数万倍的新武器也逐一问世。”」
「“令人不解的是：随着武器威力的提升，那些原本被用来限制滥用的繁杂规则却被愈发简化。当刀尖的方向从向内变成向外，人们对暴力的态度不约而同地变得宽容。”」
「“假如在某个遥远的世界上，万千生灵正被烈火摧残，悲鸣响彻云霄——但对于树下仰望星空的你我而言，那不过是漫天繁星被谁人摘下了一颗而已。”」
“漫天繁星被人摘下一颗……真是残酷又浪漫的说法啊。”
凯撒从天幕上挪开目光，仔细回想，事实似乎也和里面的说法如出一辙。学院里的装备部每隔几年就会推出新式武器，那帮疯子在屠龙上倾泻的火力与日俱增，但武器的约束条款却越来越少。似乎只要他们愿意，动动手指，就能让东京的一片市区都给蒸发一样。
以前他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如今天幕上却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他们面前，令他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也好理解。”楚子航淡淡地开口，“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在内部合法垄断使用暴力的权力，而且任何武力都必须遵循极其繁琐的法律程序，这套繁杂的规则是为了防止权力被滥用，保证社会的稳定，刀尖向内，说到底暴力的对象是自己人，目的是维持【秩序】。”
楚子航面无表情地说：“但在宇宙银河里，不存在一个能合法垄断暴力的势力，各个星球之间处于‘无政府’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下，星球文明的生存和安全是最高准则，当感知到威胁时，第一反应应当倾向于效率而非程序正义。如果使用暴力的规则太繁琐的话……规则反而会是阻碍自卫的绊脚石。当刀尖向外的时候，暴力的目的是生存和胜利。”
凯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么……怪不得公司想要建立一套由自己主导的【秩序】，只有秩序存在，这些星球之间出现矛盾的时候，第一想法才不是想要‘核平’对方，而是在这套秩序中寻求公义。”
“或许这也是公司【存护】的理念吧，不过维持秩序需要强大的武力和经济实力……也能理解公司为什么会想要得到那个虚数脉冲。”
「找到第二块拼图时，心境之声也再次响起：“智慧，多么令人迷惑的词汇。有人以为它是一切问题的答案，一切美德的终点。但银河间多少智识超凡之人，却受尽俗世烦扰。究其原因，到底是天才太过高傲，还是庸人过分嫉妒？没人说得清楚。”」
「“唯有一点无需争辩：智慧可以与自私的欲念共存。”」
「当找到最后一块拼图，心境之声如此说道：“当赞达尔用古老且陌生的语言将【虚数之树】几个字书于纸上…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当我还是一个孩童时，第一次接触虚数理论时，在我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不是一棵参天大树；而是一片茂密的树海。我所见的一切，令我全然无法相信宇宙的基底是一颗无私的巨树，自愿为亿万枚树叶奉献、给养。”」
「“我宁愿相信，每个世界都是一枚随风飘来的树种，因为巧合落在了这片土地上，然后开始自顾自地扎根、生长，最后形成了这片树海。”」
「“宇宙并不在意我们——宇宙只是存在着，并凝望着。”」
明月高悬，夜风微凉，天明坐在草地上挠了挠头，一脸困惑：“大叔，月儿，他在说什么啊？什么树啊海的？他们说的我怎么搞不明白？”
“天明，不明白也没有关系，他们身处的宇宙离我们很遥远。只是没想到……”
盖聂目光微动，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地浮现一丝感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位老子所言，竟与这位异世智者的感悟不谋而合。”
“大叔，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啊？”天明更加迷糊了，“天地为什么不仁？刍狗又是什么狗？”
盖聂尚未开口，高月不禁“噗嗤”一笑，温柔道：“意思是天地没有偏私，对待万物都是一样的。就像人们用草扎的狗祭祀，用完就丢弃，不是因为它卑贱，而是天地本就不带私心。”
盖聂颔首道：“这位查德威克先生所言，正是此理。赞达尔先生的想法中，那棵虚数之树是有情的，无私的——可在他看来，宇宙既非仁慈，也非残忍，它只是存在。”
“哦哦！我明白了！”天明恍然大悟似的从草地上爬起来，“宇宙不在乎我们，但我们要自己在乎！所以我们要对自己好一点，对别人好一点，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天明突然想到了这里，但盖聂的嘴角还是不禁微微扬起一丝弧度：“天明，你长大了。”
「在拼好螺丝咕姆的画像后，查德威克也终于见到了螺丝咕姆。」
「“螺丝咕姆…终于，我终于找到你了。”查德威克浑身都不禁颤抖起来。」
「“我们很多年没见了，查德威克博士。请原谅，我无法由衷地对您道出‘我很遗憾’——因为我知道你早就预见了这个结果。”」
「查德威克摇摇头：“我经历的一切都是自己种出的结果…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需要再被人提醒这一点了。我现在需要帮助，螺丝先生……”」
「螺丝咕姆将手放在胸前：“你历尽劫难后仍要和我对话…你一定是无路可走了。如有需要，螺丝星可以成为你暂时的庇护所。”」
第540章 树海归于谧宁（8）
「“不，不行。我已经对自己发过誓，绝不会再把无关的人卷进来了。不管我躲道银河的哪个角落，公司都会找到我的…这是早晚的事。我不可能一直逃下去，但我还有别的方式反抗。”」
「“我听说了，俱乐部里有一位天才研制出了一种秘密药物，可以帮人【屏蔽】部分意识和记忆。但我和俱乐部的各位向来交情不深，所以才想到找到你帮忙牵线。”」
「“【选择性阻断药】——我有所耳闻，大概是那位脾气古怪的药剂师的发明。的确，那位女士从不与公司来往，不必担心她会做出出卖同僚的行为。”」
「“疑问：你是否认为这是最稳妥的解决方案？”」
「“……这样代价最小，我确定。只要我能将那些知识暂时遗忘…公司就什么也别想从我的脑子里榨出来。至于我所要经受的任何事…那都是我应得的。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承担代价也是必要的一环……”」
「螺丝咕姆点点头：“我理解了，查德威克博士。我会协助你拿到那样药物。你终于能够坦诚地面对自己了，博士——仅就这点，我为你感到欣慰。我衷心希望你能挺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斩赤红之瞳。
“呼……原来查德威克博士的失忆是药物的结果啊，那螺丝咕姆先生拿给他的应该就是阻断药的解药了？”
在狩人的会议室内，当得知公司并没有掌握虚数脉冲的关键数据后，威尔也是不禁长舒一口气。
这种大杀器让公司掌握……怎么想都太过危险了。万一哪天对这个世界开火，帝国怕是上下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消失了。
他倒是也不怕死，只是不想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黑瞳微微蹙眉：“可现在查德威克找回记忆，家族的人肯定就知道了，到时候万一他们联络公司，麻烦还是会牵扯到螺丝咕姆身上来。”
“但螺丝咕姆并不怕事。”威尔抬头看着天幕里的智械君王，“而且，我觉得眼下公司也没理由为了虚数脉冲去得罪螺丝星的君王，这一点也不划算。何况，黑塔女士和螺丝咕姆关系不错，照顾到她这层，公司也不会敢在明面上有什么动作。”
“那这个虚数脉冲的关键数据要怎么办？给螺丝咕姆？”
“当下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在品德这方面螺丝咕姆没得挑，而且他也是天才，肯定也懂得武器维护之类的工作，而且也不用担心被公司威胁之类的……除了他以外，那就只有黑塔女士适合掌握这个武器了。”
「最后的心绪空间是一处书房，查德威克疲惫地坐在里面，从样貌上判断，他大概已经年过古稀——和当初在匹诺康尼与他初见时已经几无差别。」
「依然是那双积虑的眼睛，眼白里又多夹杂了几分浑浊。」
「“博士？”星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呼唤道。」
「查德威克抬起头：“啊…他们又派了新人来，是吗？换谁来都是一样的。同样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无数次…我现在对你们而言百无一用。”」
「“你用了【选择性阻断药】……”」
「查德威克瞳孔震动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星：“你…你怎么会知道？”」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苍老枯瘦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啊…我明白了。这里不是现实…你也不是公司派来的人，对吗？太好了…我已经太久没和人正常地对话了。我在这里…很忙都不缺，他们会满足我的任何要求…我只是没有自由。”」
「“他们做了什么？”」
「“一开始，他们伪装得很客气。他们拿各种东西诱惑我，想用物质和承诺交换我的知识…但没有效果。后来他们失去了耐心。开始逼迫我阅读和虚数应用理论相关的文献……但阻断药的效果远比我想象中好。它不止屏蔽了我脑海中的知识，甚至还阻断了我学习知识相关的能力。”」
「“再后来，他们接受了我已变成一个无用老人的事实。自某个时刻开始，他们的策略变成了静候我的死亡。”」
小林家的龙女仆。
“唉，查德威克博士也很可怜啊……”
看着天幕里那个干瘦沧桑的老人，托尔的眉毛耷拉下来：“余生被关在这么小的一间书房里直至老死，他恐怕也在忍受着难以想象的孤独吧？”
“是啊，不过这些都是他过去犯下错误的报偿，希望这份孤独能够让他当初内心的悔恨与折磨能稍微减轻一点。”小林忍不住感叹，“只是像他这种天才俱乐部的人，余生没有在科学上发挥自己的光热，却要在这个小书房里蹉跎……真是个令人惋惜的结局啊。”
如果他没有服下药物的话，恐怕在这间小书房里又会有数不清的理论问世，但取而代之的是又会有无数的星系在公司手下消亡。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托尔突然举手问道，“当时查德威克博士拿走了虚数脉冲的关键数据，公司难道就没有想过让螺丝咕姆和黑塔女士继续这方面的研究吗？”
小林闭目思考了一会儿，猜测说：“大概是领域不同吧？在黑塔女士眼中，当下最重要的恐怕就是搞清楚星神的秘密了，你让她和螺丝咕姆帮忙，估计这两位完全没兴趣啊。黑塔女士是智识的令使，以令使的实力……恐怕造成的毁灭效果也不在虚数脉冲之下，甚至要高得多。”
「查德威克通过一些零碎消息和自己的推断，猜测公司打算在他肉体死亡后对他大脑里的忆质动手脚，他非常害怕自己建立的防线会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如此发展下去，公司迟早一天会彻底掌握虚数脉冲技术，并垄断它。到头来，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变成徒……」
「“请容我否认，博士——你的努力并不是徒劳。”」
「忽然，书房里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下一秒螺丝咕姆就出现在了这片思绪空间内，郑重地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们又见面了，查德威克博士。”」
「查德威克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螺丝…螺丝咕姆？！我没想到…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一度这么认为。命运无常，但它终于还是向我们展现了它善意的一面。我来是想告诉你，博士，你的努力没有白费。哪怕在肉身消亡后，你仍然坚守着那些知识，没有给居心叵测之人留下可乘之机——”」
「“——凭借的不是药物的效果，而是铭刻于你意识根底的执念和坚持。”」
第541章 树海归于谧宁（9）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了。”查德威克抬头看着螺丝咕姆，“你知道吗？螺丝？我一直都在后悔。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屏蔽了自己的心之声。一句简单的话，我却憋了大半辈子没能说出口。我想…现在是时候让我自己听见了。”」
「“说出来吧，查德威克。人类的生命转瞬即逝，很少有人能不带着遗憾迈过终点。你的人生并不幸福——但能够拥有此刻，至少代表它是完整的。”」
「查德威克沉默了许久。书房的灯光落在他浑浊的眼中，却映不出丝毫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悲哀。」
「他干裂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一道如枯叶般苍凉的声音从喉咙里溢了出来：」
「“我加入这项实验不是为了任何理念，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让自己的才能和领域被世界看见，仅此而已。”」
「说完这句话，查德威克深吸一口气，他脸上的痛苦终于缓和了些许：“谢谢你，螺丝咕姆。也谢谢你，孩子。我感觉…好多了，也许从未这么好过……”」
为美好的世界献上祝福。
“和真……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了。”
平时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女神，此刻也少见地露出落寞的神色，一种难以言说的矛盾感此刻充斥在面前这位久经沧桑的老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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