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命升途 第258章

作者:王子2326

  至于详细过程,我如今无法详细说明。因彼时伤势严重,神志浑噩,除战斗与回乡以外,几乎没有清晰的概念……但回城时目击者众多,同团兵士均可为我作证。证言结束。”

  神力没有反应,证实其所言非虚。帕里曼的证词后半段模糊暧昧,可这恰恰才反应了其叙说属实。

  在高度紧张的战场上,人的记忆会变成极度暧昧的事物,而伤势与战斗会更进一步模糊经历。有相当多的士兵认为自己“在梦中战斗”,亦有大量军人有过“忘却战斗过程”的经历。记忆的错位与缺失在军中实属平常,更不必说还有外道的种种精神攻击。但凡亲自上过战场之人,均能意识到帕里曼证言的真实性。

  班宁提克缓缓点头,问道:“辩方需要传唤其余旁证吗?”

  “不用。辩方想要直接开始询问。”丽可说,“由于本人不是当时的亲历者,特此申请允许被告询问。”

  “许可。”

  得到许可后的崔克走向证人台。他的表情相当苦闷,似乎连自己都在犹豫是否该将接下来的话语说出口。

  “我对帕里曼议长的证词并没有意见……以我的经验来看,他所叙说的无疑是‘真实’的情况。只是,这份真实是空中楼阁,它的逻辑基础并不存在的。”

  班宁提克皱眉:“请被告注意措辞。”

  崔克挠头:“简单来说,就是‘不可能’。”

  “帕里曼不可能顺利回到城邦。”

  “因为他所属的部队在20年前,是去送死的。”

第396章 来自20年前的审判(中)

  无质点的士兵在战场上毫无意义。

  许多不通战事的平民常常这样说,也有不少保守派以此为由抨击军营。然而事实恰恰相反,真正去过绝境战线就能理解,无质点的士兵所能发挥的作用与1~3的低质点士兵近乎完全相同。

  这是因为高质点的古龙与神树,均具备施加广范围“加护”的能力。只要履行神明的理念,就能得到远超己身的力量,而在信奉团结一道的荆裟城邦,加护的力量便体现的更为明显。战友越多,则加护越强,战意越强盛,则神力越高涨。

  与此同时军中还有专为兵士打造的增幅装甲,辅助战斗的移动神殿,以及广范围打击的战争植物。在诸多遗物与神力的加持下,哪怕只是无质点的普通士兵,都能在加护的力量下与质点2甚至3的外道一战。无质点与低质点并无本质差别,唯有神力无法直接跨越的第一深渊才是真正的分界线。

  尽管如此,荆裟官方也从不鼓励非升变者公民报名参军。因为加护与装备终究是外力,在正常情况下足以保障基本能力,可在战局危机时就不再如寻常那般万能。

  可古往今来,总有大量无质点的公民坚持参军。他们没有天赋,却有着为国尽忠的勇气。没有力量,却有同胞共战的觉悟。他们是军势中最顽强的基石。

  是荆裟最忠诚的士兵。

  ·

  20年前,战场。

  具体的细节,早已记不清了。身旁吹拂着被血腥浸透的风,车轮碾过看不出模样的尸体。风沙中有雷霆闪烁,亡灵的阵列驰骋在远方,时而又能见到月光。

  这是战场。混乱的坟堆,没有希望的死地。然而环境并不令人窒息,因为他大口呼吸着,压榨着肺部,以刺痛感为代价吸入污浊的风。

  许多人都在。同吃同住的战友们。像蚁群一样盲从着指挥前进。几乎看不见完整的人了,血淋淋的残肢像森林般林立。他们都看着远方,混乱中的一片绿色,翡翠般的净土。

  只要回到城邦,一切都会结束。伤势会治愈、污染会被驱逐、他们能够活下去。安稳地活下去。

  那是不会实现的梦,战友们的眼中带着冰冷的觉悟。他们勇于接受自己的死。

  可是他害怕了。

  他害怕了。

  他挤开战友,加速到前方。团长的眼瞳像是黑洞,含着视死如归的中年男人的决心。他抓住团长的胳膊。

  “团长,请更改路线。”他祈求般说道,“绕行吧。甚至折返也行。再这样下去的话!”

  团长低头望着他:“这是军令。”

  他怕极了,怕自己将这话喊出来,因此拼命压低声音:“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是的。”

  团长冷酷地确认。

  “我们就是去送死的。”

  “大部队需要我们的死。城邦内的平民需要我们的死。我们不死,会有更多人死去。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他感觉自己被那黑洞般的眼神摄住了,被团长眼中的果决和疯狂。

  “快走吧。鼓起勇气。这就是我们的……意义!”

  他回到大部队中,宛如行尸走肉。他拼了命地在心中回想训练时的故事,了不起的盟军战士,城邦历代的伟大英雄。他反复念着,似乎被那些英勇的魂魄附体了,他好像也变得勇敢起来了,带着不屈的志气,走在英雄的道路上。

  “——敌袭!”

  来了。终于来了。他大声嘶吼着,像个真正的勇士一般跟随大家冲锋。他想到这是真正战士的结局,他将如英雄般死去。

  爆炸。梦幻般的月光。一片片惨淡的血。世界天翻地覆,他躺在地上,军刀插在战友的腹中。战友的剑斩断他的胳膊。

  腐朽的山脉般的生物,在月光下讥笑。团长的脑袋被拧了下来。无首的尸骸在月下跳舞。他们高呼万岁,自相残杀。他躺在尸骸堆里,奇迹般的,还保有一丝神志。

  好痛。好难受。血在流淌。想要回家。这样下去会死的。根本就不是英雄。只是一具随处可见的尸体。到头来大家都是尸体!

  会被吃掉。不想死。不想死在这里。不想死!!

  在绝望至极的男人面前,出现了虚幻的影子。无比妙丽的女人的面孔。他抬起残肢,想要祈求那人的救援。

  救救我。无论你是谁都好。救救我。

  但他的手指一根根掉了下来。那是,顶着美女面孔的,蛞蝓般的月兽。

  “啊,我喜欢你!”

  月兽对他说。

  月兽扯下他的四肢。

  “我喜欢,你的脸!”

  月兽咬下他的面孔。

  ·

  “……帕里曼议长?你在听吗,议长大人?”

  帕里曼拂过冰冷的铁面具,微微点头。

  “不好意思,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辩方说到哪里了?”

  “说到你部曾经领受的军令。”丽可没好气地说,“第35团的生还可能性在理论上几乎为零,因为你们的任务是‘诱饵作战’啊。”

  这是大规模战争中常见的把戏。

  善于变幻形体,隐瞒面目的外道,会提前在战场后方渗入一批伏兵。这批伏兵由一位中高质点强者率领,绝不参与前线主力作战。它们会瞄准小股部队撤退,或是大部队回城的空隙出击。

  如是小股部队,则囫囵吞下,取而代之;如是大批军力,则以残兵的名义潜入部队,徐徐图之。

  沉沦者与当年的享欲妖,是最爱使用此等战术的外道。而在实际战斗中,即使指挥官用兵如神对此也防不胜防:战场的压力太大,局势又过度混乱,尤其回乡时军心最为松懈,渗透袭击近乎无法避免。一旦外道得手,轻则军营内乱、重则全军覆没,后患无穷。

  “……因此,崔克指挥官特派遣第35团以‘后方巡弋’为名执行诱饵作战,其意图在于引出企图渗透的沉沦者,再以强军一举歼灭。”

  这是必死的任务,唯有最忠诚的士兵能够担此重任。

  因为一旦军势溃散,士兵逃亡,后方的外道看出本意,则作战前功尽弃。

  丽可停顿了片刻,说道:“在作战开始之前……”

  “我部全体已被告知本次作战的真实意图,且知晓如有万幸得以逃生,则可就近回归城邦。我们是在清晰理解作战本意的前提下,才接受了赴死的军令。”

  帕里曼清晰地说明道:“在这方面,崔克指挥官严格遵守了荆裟军典,不存在刻意蒙骗,诱导同袍的意图。此事在20年前的庭审已经得到论证。”

  “额,啊。”丽可有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开始帮己方说话了,“那——”

  帕里曼强硬地打断她:“但是,我依然要说。那是极为可怖的经历。”

  “生还不过是安慰,残酷的死亡必将到来,驱动着自己的身体跑向灭亡的终点线。恐惧让脑髓疼得像是被冻结了一样,骨骼在和绝望的重压下几乎折断,而在与敌人交战时,得到的也不是解脱,而是更深一层的痛苦。”

  他轻敲着面具边缘,声音无悲无喜:“因此,我与多数生还者,对于下令的崔克指挥官均抱有怨恨的情感。这份感情毫不合理,却也属于人之常情。”

  “我可以理解。”崔克点头,“不过,你说这些的意义在于?”

  帕里曼低笑起来:“没有意义……只是觉得,也应该让大家知道这点。在决定踏上战场之前,应当知晓这是慎重的决定。”

  旁观席上,姬怀素闻言警惕起来:“这逼人是不是又想玩场外把戏那一套!”

  薇尔贝特赞同:“他的力量来源与民众的相信有关。是我的话也会尽可能煽动情绪……”

  “不。”楚衡空摇头,“没什么利益考虑,仅仅是想说而已。把话憋得太久就会变成帕里曼那样,一旦有契机就源源不绝。”

  “我们差不多快听到帕里曼的真心话了。”

  法庭内部,当事人们均已回到“正常”状态。丽可与崔克不断拿出20年前的战役记录,论证着帕里曼所属部队的状况之危险,一位位曾经的军官站上证人台,从不同角度进行佐证。

  “以事后的记录来看,第35团的诱饵作战相当成功,他们引出了两位‘弦月选民’……战斗力约等同我们的质点5队长。”思莱恩将军说道,“事实上,连之后的两支主攻部队也付出了极惨重的伤亡才将这支沉沦者全灭。而彼时帕里曼甚至不是升变者,我认为其在常理上是绝不可能生还的。”

  帕里曼轻笑:“然而事实如此,我活着回来了。诸位莫非想说,我帕里曼早已是个死人了吗?是一具本应死去的行尸走肉,回到城邦变成了‘英雄’?”

  “并非如此。”丽可拍桌,“诱饵部队必死无疑,与英雄帕里曼成功归来,这两件矛盾的事实是同时成立的。而其原因,就是存在‘第三者’的助力。”

  “辩方莫非想要指责我受到外道遥控?”帕里曼交叉十指,“我需要提醒法官,这可是极为严重的控诉!”

  班宁提克敲锤:“反对有效。请辩方选择清晰的措辞。”

  丽可背起双手:“法官误解了,辩方想要说明的,是某种力量帮助了帕里曼。某种不属于我们,也不属于外道的力量,帮助他实现了那次奇迹!”

  法庭内外议论纷纷,众人均觉得此言荒谬透顶。

  如不是神树也不非外道,又有什么人能帮助曾经的英雄?莫不是要说某位命主一时兴起救了他一把吗?

  班宁提克反复敲锤,正色道:“20年前的庭审中,从未出现此等推断。如辩方确有合理的证据,为何却在当下才提出此等可能?”

  “因为在20年前,我们根本无法掌控切实的‘证据’。”崔克答道,“或多或少的,亲历者们都意识到了这力量的存在。可没有证据的猜想,终究只是空谈,是无法在庭审上提出的。

  但在这20年前,帕里曼议长一点点将那‘力量’表现了出来,我们因此才终于掌握到证据,以及确切的结论。”

  “那种力量不仅仅造就了英雄帕里曼,还使得他成为了当前的荆裟城邦议长……并且,直接影响了独立法案的投票结果!”

  城邦里几乎吵翻天了,不仅独立派成员,连盟军派成员也觉得不可理解。班宁提克反复敲锤:“辩方必须对此指控提供严谨的立证。否则,本庭将以污蔑议长,蔑视法律的名义进行驱逐!”

  “辩方正是为此而来。”丽可重重点头,“让我们先从帕里曼议长本人的履历开始吧。帕里曼在18年前离开司法体系,成为议员。14年前加入上议院。12年前成为党派领袖,10年前正式就任荆裟城邦上议院议长。”

  “的确,帕里曼议长深得民心,帕里曼主义被许多公民奉为圭臬,可即使如此,他的升迁速度也快到极为不自然的地步。

  如果各位公民有关心政治,就不难发现城邦政治家普遍以‘高龄化’作为特点。因为城邦的工作效率实在称不上快捷,而大量种族均有200年以上的平均寿命,在花费数十年甚至百年苦工才就任议长的例子屡见不鲜。前任议长就任时已进入政坛54年,即使如此他都被称为‘神速’了。”

  “而帕里曼议长只花了区区10年,就完成了从战争英雄到议长的转变。惊人的支持率,举国上下的欢庆,对其就任的态度比起‘支持’而更像‘欢呼’。我在十年前亲眼目睹了帕里曼的就任演讲,那简直是一场集体性的狂热。就像信徒迎接神明的登基!”

  班宁提克连续敲锤:“请辩方注意措辞!”

  “辩方没有使用夸张与煽动性的言语,那就是城邦公民亲眼目睹的现实!”丽可丝毫不让,“这被大众广泛接受的‘不自然的胜利’,正是帕里曼身后力量的推动所造成。这份力量引发了数起与帕里曼无关的‘巧合’,而每一次的巧合结果都让帕里曼本人大为受益。”

  她将一份档案作为证物提交:“今年的灵感菇事件,就是一次非常有代表性的‘人为巧合’。事件本身很单纯,不过是一件用于艺术创作行业的小发明与其引发的争议。发明者与涉案人员,与帕里曼议长均无任何关联。

  可匪夷所思的是,在数周后的投票期间却有少量公民因误食灵感菇而投出了与本意相悖的选票。这些公民均是在法案反对派中具有相当声望的‘领导者’,他们的错误决策直接导致了法案反对派的内部混乱,直接促成了法案的通过!”

  场外不少权高位重的公民均报以认可。他们经历过荆花节时的混乱,本身也对法案的通过抱有质疑。此事看上去与帕里曼毫无干系,但从结果来看却恰好钻到了城邦法律的漏洞……

  简直就像是,专为干扰投票而制造的发明一样。

  “仅此一案,便值得深究。而帕里曼议长的政治生涯中,有多少起这样幸运的巧合呢?”丽可将一大叠文件摔在桌上,“仅辩方可以确认的,就有足足12次之多!”

  “18年前曾出现过退役士兵的反战抗争事件,加速促成了帕里曼议长及大量独立派成员作为‘军方代表’加入下议院;14年前的曼莎星堡上议院高龄化丑闻,使得帕里曼议长与诸多新锐成员得到了进入上议院的机会;12年前执政党派昏招连出,10年前竞选时前任议长刚好因为家庭有变而辞职下台,让帕里曼得以通过特殊流程提前上任……”

  “每次帕里曼议长的关键节点,总都有偶发事件送上助力。只是1次2次不过是偶发事件,3次4次可称为天选之子。可我们目前面对的是足足12次巧合的累积,这就绝无法称为巧合,而是某种力量的精心谋划。”

  丽可走下辩护席,抬手指向帕里曼:“这个男人,靠诱导他人的思想完成了数次对自己有利的政治事件。他拥有操控人心的能力!”

  “提出反对。”

  帕里曼随手将她的指尖拨开,面对如此强硬的指责,他却仍如轻风拂面。

  “所谓操控人心的能力,是政治家的基本素质。因为政治家的工作,就是要争取民心,聚集民意,以行动实现大众的愿望。”

  “你所提供的‘证据’,是一系列刻意的不自然的巧合。然而我有必要提醒辩护律师,人的一生本就是无数巧合的堆叠,没有人活在确定的未来中。”

  他负手在后,从容不迫:“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提前意识到了这些事件将带来的后果,并在合法范围内加以利用。这正是我身为政治家的能力,也正因我具有这份政治嗅觉,才得以回应支持者的心情,成为城邦公认的议长。

  若因我能力优秀就要被扣上‘蛊惑人心’的帽子,岂不正如千年前‘外道狩猎’的惨剧重演?因性情古怪便被认定为恶魔,因能言善辩便被认定为沉沦者,我们的城邦何时回退到了如此野蛮的时代,以至于仅凭虚言便可为公民定罪了?若这等指控也可成立,不知有几多公民都将被抬到处刑架上!”

  高下立判。

  在以言语为武器的争斗中,帕里曼无疑是法庭中最强的人选。或许,放眼整个荆裟城邦,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在口头上胜过他的人。丽可被喷的缩回辩护席旁,场外民众们也纷纷投以质疑的视线。

  而在这个时候,被告不急不缓地发言。

  “那么,若是这份‘政治能力’的本质,是超自然的能力又如何呢?”

  “若是丽可所说的诸多巧合,均是由你背后的力量而刻意引发的,你又有什么话说?”

  崔克撑在被告席上,以冰冷的眼神注视着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