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执棋者 第64章

　　索尼娅的身体骤然一颤，复杂沉滞的内心活动迎来尾声。

　　对她来说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但这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她该做好决定了。

　　舍弃作为人的骄傲，舍弃人生道德观念，舍弃除了活下去之外的事情。

　　作为一名幸存者，作为生活在灰色世界的居民，作为手上沾染生命的恶人。

　　就像是要将她推向深渊的尽头一样，化为黑雾无处不在的晦暗自我凑近她的耳边，低语道：“没关系的，反正我们这些日子来不都是这样吗？为了食物，为了保护同伴，这样的事难不成还少做了？杀死他，一击毙命，绝不能心软。”

　　索尼娅握着短斧的手在颤抖着，似乎有着无形的双手在托着她的肩膀，一步步教导她怎么做。

　　“看好你眼前的这个人，他再怎么虚弱，他也是将萨卡兹感染者打败的人。你要先砍断他的手，再砍断他的脚，最后对准他的脑袋劈下去。这样你就能开着这辆车，带上两个人走。至于是哪两个人，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索尼娅缓缓抬起手，沾满人与怪物血迹的斧头上还粘着肉片，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索尼娅？”

　　安娜扶着娜塔莉娅与拉达，她看着索尼娅的背影，隐约察觉到索尼娅想要做什么，连忙喊道：“索尼娅，醒醒！”

　　她想要跑上去，却因心急而被娜塔莉娅与拉达绊倒，三个熊崽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单片镜因此滑落，重重地砸在地上，绽放出裂纹。

　　安娜甩手将挂单片镜的挂坠扔去，仰头冲着女孩的背影大喊：“索尼娅，醒醒！你不用为那件事内疚，你没有错！别冲动！”

　　索尼娅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她的身体如同痉挛般抽搐，两道意志在体内对抗，分不出胜负。

　　林律静静地看着她，在灵域视域中，他能看到很多，很多。

　　他将选择权交给眼前的女孩，同时也在心里期待着，等待着女孩接下来的回应。

　　索尼娅双手举着短斧，反复抗衡的意识中，残存的人性与兽性相互厮杀，终于有了胜者的一方。

　　“索尼娅，乌萨斯学生自治团团长。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但现在我的同伴需要一个安身之处。我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的命可以交给你，你想怎么使用都可以。是要当做一个棋子来使唤，还是贵族那些肮脏的手段，我都认了。”

　　索尼娅将短斧双手捧在身前，低下头向林律表示效忠。

　　她隐约听到另一个自己在歇斯底里地狂怒着，在宣泄着，在讽刺着，在嚎叫着。

　　索尼娅做好了觉悟，哪怕这么做一点都不像她，一点都不像是……英雄。

　　林律注视着她，伸出手接过女孩捧起的短斧，斧头很沉，比想象中要沉许多。

　　索尼娅双目无光，她想要后退，却没料到收回的手会被握住，向着前方拉去，脸颊轻轻地撞在结实的胸膛上。

　　林律将女孩抱住，短斧被他甩在一旁，深深地落入翻卷的泥地里。

　　他的右手抱住女孩的后脑勺，左手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

　　林律抱着女孩，望着远处依旧昏暗的夜空。

　　月亮皎洁无暇，乌云终究会散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恶念的种子

　　“现在哭的话，其他人看不到的。”

　　林律抱着索尼娅，在她耳边轻声说，就像是恶魔在呓语。

　　女孩子哭泣的地方只有两个，要么是独自一人在厕所里，要么是在爸爸的怀里。

　　林律虽然不是熊爸爸，但他在当爹这方面可是专业的。他要么是当敌人的爹，把敌人当做儿子似的暴揍。要么是当阿米娅这样的甜心女孩的好爸爸，把她当做糖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当做冰块捧在手心怕融了，老中年人了。

　　林某人，人送外号绝世好男人，这是跟你开玩笑的吗？

　　“我才不会哭……”

　　女孩轻声地抗议道，但她的声音满是哭腔，就连身体都在颤抖着，小手紧紧揪着林律胸前的马甲。

　　索尼娅试图忍住，她不想在伙伴面前露出哪怕是一丝的胆怯与疲惫，她必须要振作起来，她绝不能就这样认输。

　　……但是面前这个胸膛实在是太舒服了，索尼娅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上面。她能听到林律的心跳声，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十分好闻的味道。除了无比熟悉的血腥味之外，她还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她不知道，林律也不知道，其实他身上穿的这件马甲是凯尔希从尘封三年之久的箱子里取出，亲手洗涤，拿去晒太阳，又主动地把上面每一道皱褶用熨斗抚平，就像是拉直头发一样把皱褶拉直，完成之后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喷上她自己喜欢的味道。就像是猫在宣告主权，在所有物上留下痕迹。

　　在这样的怀抱之下，在这双修长有力的大手紧紧搂住之中，索尼娅被阴暗物刺穿的心脏似乎重新跳了起来。伤口被暖流堵住，流干的无形血液重新再生。在自我抗衡中受尽伤害，满是伤痛的灵魂迎来最温暖的归属。

　　“你的选择是对的，是正确的。”

　　林律抱着她，安抚着女孩，就像是久别重逢的家人拥抱在一起。

　　“你没有做错，我不知道你曾经做过什么，我也不能自大的说我懂你，我了解你。毕竟我们只是初次见面而已，但我希望我能成为你的朋友。如果你愿意说，我会认真仔细地倾听。如果你想要独自承担，我会随时给疲惫的你提供一个避风港。”

　　林律轻轻地顺着女孩的后背，隔着衣物，他摸到了一道道伤口。

　　他不知道，那个晚上，入眠中的索尼娅被叛徒们伤害的有多深，险些死在梦中。

　　他不知道，在接下来无数个夜晚，索尼娅都不敢放任自己睡着，就算是休息，她也要微微睁开眼。

　　他知道，这些伤口曾经愈合过，但又因为更残酷的战斗而破裂。直至今日都未痊愈，无时无刻地在散发痛苦。

　　“就现在，仅此现在，哭一会也是没关系的。”

　　林律的双手不自觉地搂得更紧，紧得让索尼娅透不过气，紧得让索尼娅眼眸泛起涟漪的水波。

　　“我才……不会……哭。”

　　她已经无法忍耐，泪水凝为水珠，溢出眼眶，划过沾染血迹的花脸。

　　她主动地把头往林律怀里靠，不让泪水跌落在地上。

　　她用力地咬紧嘴唇，不让哭泣的声音传出去，这是属于她小小的坚持。

　　除了罗莎琳这个没心没肺，凡事一根筋，每天只要有盐分和水就能嘻嘻哈哈过下去的傻姑娘之外，安娜哭过，拉达哭过，娜塔莉娅也哭过。

　　索尼娅却一直忍耐着，她从未在她人面前流过一滴泪。

　　她是冬将军，她是弱者的守护神，她想要自己配得上这些称号，她希望自己能够实至名归。

　　哪怕背后被无数的箭矢贯穿，她都不会落泪，而是会高昂地发出乌萨斯战吼，逼迫自己转身向着偷袭者冲上去。绝不会停下脚步，绝不会示弱半分。一旦她畏惧了，那些人就会认为她变弱，就会不知死活地想要伤害她想要保护的人。

　　……不过，就现在，哪怕是一点点时间也好，也请给她一个放松自己的机会。

　　她也是个女孩，她还未成年，她却承担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曾想过的事。

　　林律不知道女孩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他能够感受到索尼娅自暴自弃般的自我摧残。

　　就像是凯尔希一样，几乎是在压榨着自己，不让自己有机会喘气，深怕放松的一刻功夫又会失去一切。

　　更何况……

　　每时每刻侵蚀着女孩的可不仅仅是她的善良，还有一种人为的恶意。

　　“是否进行源石能源萃取？成功率60%”

　　当林律的左手轻轻拍打着女孩的后背时，灵域视域中就弹出这么一道信息，申请许可。

　　在这么多不幸者之中，这些熊孩子们算是幸运的。哪怕是天灾降临切尔诺伯格，索尼娅也没有被四处生长的源石簇感染。种植在她身上的不是让人畏惧的矿石，而是源石技艺。有人在这些孩子们身上埋下了恶念的种子，将其作为行走的温室。

　　如此深沉的氤氲之息，就像是林律曾经使用黑卡变成骑士，凭空捏造而出的黑色淤泥一样。

　　林律深吸一口气，冒着也许会失败的风险，选择将索尼娅身上的法术萃取。

　　在萃取幽灵鲨身上的未知物质时，哪怕失败的几率更高，他也是有第二手准备。

　　罗德岛的独立病房，本来就是为了照顾部分特别的人。例如像是幽灵鲨这样情绪不稳定，又有着相当进攻力的干员。例如林律从整合运动那挖角过来的弑君者，弑君者的战斗能力在罗德岛属于最顶尖的层次。就算是其他精英干员，也没有把握在战场上单独猎杀四十多名萨卡兹佣兵。

　　毕竟罗德岛的精英干员们也有着众多萨卡兹人，或者说，罗德岛的萨卡兹人比例已经完全超过泰拉任何一家制药公司的水准。

　　如果说乌萨斯是战斗民族，萨卡兹人就是血腥的代名词，魔族的畏称不是玩笑而已。

　　凯尔希在修建独立病房的时候，自然就有考虑过入住者暴走的可能性。

　　独立病房是一间提供休养的房间，也是一间设备完善，有着光鲜艳丽外表的牢房。

　　林律当时有心理准备，就算是他在萃取失败造成精神失控的情况下，这间独立病房也有能力关押住他。

　　如今不同之处在于这里不是罗德岛，这里是切尔诺伯格，是被整合运动攻陷下来的切尔诺伯格！

　　身陷敌营之中，灵域无法搜寻四周是否还有幸存的怪物，未知因素占据过多，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处！

　　“呵……那又如何？”

　　林律嘴角微微扬起，睥睨天下般的自信笑容挂在嘴角处。

　　灵域只是一个提供信息的工具，最重要的是掌握系统的人是否有魄力做出抉择。

　　比起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险境，林律更加清楚，如果他连眼前一个身陷绝望之中的女孩都救不了，那今后还有什么事是他能做的？别做梦了！当我重新在石棺里醒来，凭借的是我自己的意愿。哪怕我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哪怕我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林律在心中高高扬起手，一拳砸在不存在的红色按钮上。

　　“确认萃取。”

　　林律左手手背上的印记散发着橘红色的光芒，相互交织的旗帜在燃烧，火焰在绽放。

　　深深埋入索尼娅体内的源石法术就像是遇到天敌般企图逃窜，但一切都是徒劳，林律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握住这团黑影，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紧而冒出青白色的筋路，君王之怒，挫骨扬灰。

　　萃取，消融，分解，吸收。

　　林律的眉头感到一阵阵刺痛，无数的负面情感袭来，几乎要把他淹没。

　　好在银莲花及时将诺亚重机的车头灯亮起，白炽如炬的光芒顶在林律的后背上，逐渐凝实的热能让他感到一阵温暖，驱散了这片寒意。

　　在林律的身后，银莲花的眼眸闪过一阵乱码，她捂着脑袋，大量的负能量让她感到不适，但被她悄悄地藏了起来。

　　哪怕银莲花总是在很多不适合的场景唐突的装疯卖傻，她也知道现在对林律来说有多么重要，她不希望自己成为拖累。

　　林律手背上的印记与灵域有着直接的关联，当他萃取一切有关于源石的物质时，无论是坚硬如铁的源石簇，还是从天而降的天灾陨石，亦或是经过他人精神意志加工过的源石技艺，都会不断地筛选再过滤，直至分解成最为纯粹无杂质的能量。

　　火焰般的法术也好，冰霜般的法术也好，亦是如此。

　　但这并不是毫无负担，就连机械在进行加工时都会有所损耗，更何况是更加复杂的精神能量。

　　越多杂质的源石就越是有杂念，萃取起来就越是有难度，这也是林律在可露希尔面前看到至纯源石时馋的口水都快流下来。自从他苏醒之后，除了幽灵鲨丰润傲人身躯之外，这还是他第一次有了想要占据的欲望。他想要萃取至纯源石，想要分解这纯净无污染的能量，想要抛瓦。

　　“这是？！”

　　林律的眼神渐渐凝重，究竟是有多么阴暗卑鄙的施术者，才会对孩子们施展如此恶毒的源石技艺！！

　　在不断地消融分解的过程之中，林律逐渐察觉到这未知法术的实质是什么，他的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怒意直涌心头。

　　从泯灭人性的过程中提炼法术的本质，以人类的邪念作为滋养法术异变的养分。

　　施术者将人类视为牲畜，将生命视为玩具，肆意地玩弄着她人的人生，将其改造成容器。

　　林律终于明白了，他逐渐理解了一切，善于思考的大脑将每一条线索都连在一起。从各方面的蛛丝马迹之中，他在一开始就隐约察觉到这种可能性，只是他特意不去想，不愿意去面对而已。只是现在，事实砸在他脸上，容不得他逃避。

　　无论是双手长着锋锐巨爪的怪物也好。

　　无论是双臂化作尖锐长枪的怪物也好。

　　无论是沦为蝗虫般狰狞凶恶的怪物也好。

　　无论是异变成为狼人，曾经是一对双胞胎兄弟的怪物也好。

　　无论是被林律以伟岸无边的空间权能，剥夺重力，从百米高空坠向地面，将地面上残存的其余怪物一并毁灭的软泥怪也好。

　　它们……曾经都是切尔诺伯格人。

　　不仅如此，它们大概都是来自附近四所学校的学生。

　　林律的眼神逐渐变冷，他抱紧着索尼娅，就像是护着孩子的老母亲，仍由女孩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裳。

　　他的目光依次从不知所措地从地面上搀扶着同伴的安娜，扫视到捂着手臂不敢靠近的罗莎琳。

　　这些孩子们受过的罪，恐怕要比他想象中更加沉重。

　　这也是为什么娜塔莉娅的眼神会像是死了一样，她大概是……亲眼目睹着自己的伙伴一步步堕落成怪物，再亲手将昔日的同伴们一个个，一个不落地，亲手杀死。

　　当她目睹到林律的时候，会感到这么激动也正常。

　　陷入沼泽之中的人越是挣扎，越是会陷得更深。在绝望中放弃思考，一步步地感受着自己的四肢被繁重的泥浆包裹，清晰地感到胸口被淹没，下半身失去知觉，全身都不能如愿的驱动起来。

　　在无比绝望的恐惧之中，有这么一个人奇迹般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心想，哪怕无法从这场噩梦中苏醒，也请让我解脱，让我再次见到切尔诺伯格的日出。

　　林律闭上眼睛，深深吸气，猛地睁开燃烧着钴蓝色焰火的眼眸，如同恶鬼般狂暴的将缠绕在索尼娅身上的法术萃取。

　　就像是在宣泄着这份情绪，林律将这份源石技艺快刀乱麻地分解成碎片，甚至不惜将自己的精神浸入进去。他要找到施术者是谁，他要亲手将对方的脑袋拧下。他不会这么轻易地让对方死去，就算只是剩下一颗头，他也有办法让对方维持着生命，挂在最接近太阳的地方好好晒晒脑子。

　　究竟是有多么阴暗的人，才会使用这种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