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漱梦实
可对法诛组而言,这无疑是一场灾难。
于是乎,就有了今日今时的“大声叫骂”、“起身退出”的这一幕幕场面。
将这些决定退出法诛组的人斥为“懦夫”,未免过于苛责——反正玉藻前是很能理解他们的。
拼尽全力却一败涂地……如此惨烈的现实,任谁都会感到沮丧、崩溃。
就连贵为法诛组的老资格的玉藻前,这时也不禁心生退意。
虽然法诛组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结社,但在幕府及诸藩的连番打击下,它始终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在“黑船事件”严重削弱幕府威望之前,坐拥四分之一个日本的江户幕府实乃恐怖的庞然大物。
既无运筹帷幄的英明领袖,又无井然有序的组织架构,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光凭一腔热血就想打倒江户幕府,实在是无稽之谈。
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冷不丁的,玉藻前这么问自己。
这真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曾几何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
一个威严的父亲,一个慈祥的母亲,一间茅草屋,几亩薄田。
虽不优越,但也不差,至少没有饿死之虞。
在“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的如此环境下,有田可种已属无比幸运的事情。
没有灾难,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她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度过人生的前8年——直到那纸“助乡”命令的到来。
说起“助乡”,这可真是一个让万千百姓咬牙切齿的制度。
简单来说,这是江户时代的一种劳役。
当宿场(驿站)的人马不足时,邻近村庄须提供人力及马匹。
这些被强征来帮忙的老百姓,没有丁点工钱可拿,纯打白工。
在前去协助运货的过程中,不论是你提供的马匹死伤了,还是你本人死伤了,那都算你倒霉,幕府绝不会给予任何补偿。
更让人崩溃的是,“助乡”是强制性的,不容任何推辞。
一旦接到命令,甭管是农忙还是农闲,都必须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赶去宿场报道。
就在玉藻前8岁的某一天,邻近的箱根宿场强征其父去运货。
箱根,著名的温泉之乡,“箱根七汤”驰名天下。
玉藻前的父亲要去运送的东西……就是箱根的温泉水。
四代将军德川家纲时代,宽文年间(1661-1673)早些时候,出现了“御汲汤”。
所谓的“御汲汤”,即供将军家使用的温泉水。
既能愉悦心情,又有疗伤功效的温泉,一直饱受日本的公武贵族们的热烈追捧。
然而,身份尊贵的将军家不可能为了泡个温泉而擅离江户。
因此,为了让将军家能够时时享用温泉,“御汲汤”应运而生。
如何将温泉运到江户供将军享用?
很简单,靠一个个木桶装运过来!
在幕府的官员和奉行的指示之下,御汲汤的取用有着严格的流程。
先是身着带家纹的正式服装和袴并蒙面的店主用长柄勺从大汤中取水,倒入崭新的丝柏木水桶当中,然后将水桶封死。
接着利用助乡制度运输汤桶,日夜兼程以接力的形式搬到江户。
首先运到江户桥,再由另外的劳力送到江户城内的仓库储存起来。
热海、箱根、草津等各温泉地都会向将军家进献温泉水。
就这样,为了让将军家泡上最新鲜的温泉,玉藻前的父亲被强征至宿场。
如此倒也罢了。
可好死不死,他被征去运温泉的那段日子,恰值农忙。
众所周知,一年中适合种地的时节就那么几日。
假使错过这段时间,那么今年就会颗粒无收。
尽管玉藻前的父亲苦苦哀求,恳请宽限些时日,但还是遭受无情的拒绝。
这一去,就是两个月。
待他归家时,毫无疑问,农忙已过,哪怕亡羊补牢也于事无补。
雪上加霜的是,在背扛沉重的汤桶时,他不慎扭伤了腰。
当他强撑着回到家后,伤势已无比严重,连走路都很困难。
既耽搁了农活,又伤了身体,付出这般巨大的牺牲,可幕府却连一文钱的赔偿都不肯出,任其自生自灭。
屈辱、悲愤、憎恨……洪流般的痛苦情绪吞没玉藻前的父亲。
气急攻心之下,他直接吐血倒地,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
尽管已经惨到这个份儿上了,但他们一家的悲剧还未完。
封建年代的农民没有任何抵御灾害的手段,手停口停。
即使是收成极好的年月,也只不过是勉强果腹。
连丰年都是如此,遑论是因错过农时而导致的颗粒无收?
幕府可不会因你缺少钱粮、死了家人,而免了你的赋税。
填饱肚子的压力、缴纳税款的压力……哪怕变卖家中所有值钱物事,也依然是杯水车薪。
玉藻前的母亲本就体弱,压根儿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丈夫死亡、无力缴税、饥肠辘辘……多重打击之下,她也离玉藻前而去。
那美满的日子、那父母双全且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此烟消云散,恍如一场梦。
家破人亡……就因将军家的一桶温泉。
年仅8岁的女孩,唯一的求生手段就只有流浪乞讨了。
幸运的是,她刚开始流浪没多久,就被吉原某游女屋的老板收留。
在经过数年的培养后,成为吉原的一介游女。
凭借姣好的面容与伶俐的口齿,她在吉原如鱼得水。
虽成不了花魁,但也不缺恩客,是店里最有人气的游女之一。
曾经经历的种种惨剧,她始终不忘,也不敢忘。
她对幕府的憎恨并未随着时间消褪,反而有愈发强烈之势——身处既光鲜又腌臜的吉原,她亲眼见证了更多的黑暗。
某一天,在机缘巧合之下,她获悉了法诛组的存在。
在得知法诛组乃成立于宽政年间(1789-1800)、以打倒幕府为己任的秘密结社后,她顿时对其产生强烈的兴趣。
怀揣着对幕府的强烈憎恨,她义无反顾地加入法诛组。
借着身份之便,她开始刻意靠近幕府的达官贵人,为法诛组收集情报。
除去极少数特例,游女的退休年龄是28岁。
到了这年纪后,要么筹够钱为自己赎身,从此恢复自由身,要么就退至二线,从事后勤工作,专门为店内的年轻游女们服务。
身为店内的头牌之一,她早就赚到足以为自己赎身的钱。
不过,她虽为自己赎了身,但并未就此离开吉原,而是转职为专门负责监督、培养游女的遣手,继续留在吉原,同时继续为法诛组收集情报。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自己已从如花似玉的美人,变为如今这副人老珠黄的模样。
法诛组却还是那个法诛组。
幕府依然是那个幕府。
这么多年了,他们为倒幕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全部以失败告终。
老人们纷纷死亡、退出……不知不觉间,玉藻前竟成了组织内资历最老的人。
“打倒幕府”……似乎永远是一个未竞的梦。
玉藻前不由心想着:
——法诛组的历史,大概就到今日了……
渐渐的,她缓缓回过神来。
举目望去,四周已是空空如也。
人都走光了。
那些声称“恕不奉陪”的人,跑了个干干净净。
那些劝人别走、斥对方为“懦夫”的人,大概是见大多数人都走了,也没了再坚持下去的底气,于是也跑了个精光。
延续了近半个世纪的结社,竟迎来这样悲凉的结局……
——也罢……就这样吧……
一次接一次的失败,已彻底耗尽玉藻前的心力。
此时此刻,她感觉不到任何悲喜。
她神情麻布、动作僵硬地站起身,像极了泥塑木雕。
接下来该去哪儿?
我还能去哪儿?
我之后要怎么活着?
正当她默默思考这些沉重问题时——
“好!这个地方不错!就以此地作为我们东山再起的根据地吧!”
突如其来的年轻声音,使她不禁一怔。
她机械地转过脑袋,循声望去——只见一名20岁上下的年轻人昂首挺立,两手叉腰,踌躇满志地看着脚下的空地。
不丑不帅,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此人由里到外都散发出“普通”的气息。
玉藻前认得这个年轻人,他前不久才加入法诛组,出于资历尚浅的缘故,她不记得其名字。
“……你怎么不走?”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玉藻前忍不住出声问道。
年轻人朝她看来,挑了下眉:
“咦?婆婆,你还在啊?我还以为你们都走了呢。”
因为资历很老,所以玉藻前在组织内常被尊称为“婆婆”。
这时,玉藻前后知后觉地发现:年轻人的旁边跟着一个小孩……更正,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小孩。
这小孩约莫3、4岁,面无表情地站在年轻人的身边,其神态显出异样的成熟,丝毫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小孩会有的模样。
值得一提的是,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从长相来看,应该是女婴。
婴儿的身上盖有一件雨衣,也不知是她心大还是怎么回事,竟在风雨中沉沉睡着,丝毫不为外部环境所影响。
年轻人注意到了玉藻前的视线,微笑道:
“这俩孩子是前不久收养的。”
“哥哥是个先天失聪的聋子兼哑巴,妹妹还是襁褓之婴。”
“我看他们可怜,就收养他们了。”
说罢,他亲昵地抬起大手,揉了揉男孩的小脑袋。
这对兄妹如何,玉藻前暂不关心。
她现在只关注一件事情:这人是怎么回事?为何还待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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