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漱梦实
“我知道,我乃你的杀父仇人。”
“跟你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在此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请你加入我们’,一定令你感到很不爽。”
“但是……”
罗刹的话音再度被青登打断:
“谁他妈跟你提我的父亲了!”
这一次,罗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不解的神情。
“橘青登,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吧?被尔等所坑害的可怜之人们所蒙受的冤屈!”
这时,罗刹沉下眼皮,眸光逐渐凌厉。
哪怕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愚氓也能听出青登话语里所蕴藏的别样意味,遑论博闻强识的罗刹?
他的眼神又冷了一些,微微抽动的嘴角缓缓拉出一抹嘲弄的弧度。
“怎么?橘青登,你这是想做除暴安良、伸张正义的‘今大冈’吗?”
大冈,即大冈越前。
大冈越前乃江户史上最有名的町奉行。在他担任江户町奉行的期间,常因吊民伐罪、为民众谋福利而殚精竭虑。
因为大冈越前的贤名实在深入人心,故后人常把好官、清官称为“今大冈”,意思近似“包青天再世”、“X青天”
“若是如此,那我可就纳闷了啊!”
“‘仁王因他人蠹国害民而打抱不平’——这句话就跟‘德川家族爱护百姓’一样,充满着难以言说的滑稽感!”
“因为人人都称你为‘仁王’,所以你迷失了自我,真以为自己是守护世间的金刚了吗?”
“橘青登,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你所获的称号,可不全是善名啊!”
罗刹说话时舌尖翻卷,像极了一条仰起三角脑袋的毒蛇,不复适才的温文尔雅。
“除了仁王之外,你可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哦——‘人斩’青登!”
当说到“人斩青登”这组词语时,罗刹特地加重了语气。
佐那子也好,总司也罢,不分先后地朝故意阴阳怪气的罗刹投去愠怒的视线。
乍一听,“人斩”二字似乎颇为威风,但实际上,这并非一个好词。
但凡是杀人无数的武士,往往都会被封上“人斩”的称号。
好比说大名鼎鼎的绪方逸势。
敬爱、拥戴绪方逸势的人,会尊称他为“一刀斋”、“修罗”、“永世剑圣”。
对绪方逸势的印象并不好的人,则会唤他为“刽子手”、“人斩逸势”。
其中,“人斩逸势”乃最不中听的诨号。
意思就跟“杀人狂魔绪方逸势”差不多。
简而言之,“人斩”之名的侧重点,不在于武艺高超,而在于杀孽深重!
“橘青登,迄今为止,你都杀过多少人了?”
“一百?两百?”
“光是今天,你就杀了我起码20个部下!”
“每一条人命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啊。”
“橘青登,你用你的刀杀害了数百人,破坏了数百个家庭。”
“这样的你,有何资格居高临下地指责吾等?”
罗刹的音量逐渐抬高,像极了慢慢沸腾,然后满溢而出的滚水。
话到最后,他的视线如利剑一般刺向青登。
青登毫不示弱地对视回去。
“呵,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动。”
他冷漠而不动声色地嗤笑一声。
“虽然你一脸‘抓住我的把柄了’的激动表情,但你似乎搞错了什么。”
“我从没说过我要站在道德的立场上反对你们。”
“我从没标榜过自己乃光明磊落、满身浩然之气的正人君子。”
“我也不敢妄称什么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之所以对尔等大张挞伐,仅仅只是因为——我看你们不顺眼。”
“说得文雅一点,那就是我只想——”
青登停了一停,似是在若有所思,又似是在酝酿情绪。
俄而,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以铿锵有力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
“——诛杀恶鬼!仅此而已!”
这一瞬间,那抹无人察觉的异样光彩,再度于青登的眼眸深处跳动。
罗刹瞪大眼睛,其眸中所蕴藏的情绪,难以用具体的词汇去形容。
随后,这份令人无法捉摸的感情,变化成冰冷的寒意。
“看来……谈判破裂了啊。”
“真是太遗憾了。”
“啊啊……搞什么啊……不仅是同样的橘姓武士、同样的对峙、同样的眼神,而且到头来还是同样的结局吗……”
罗刹一边嘟囔,一边抬起手,神色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待他放下挠头发的手时,他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双肩,换上鄙夷不屑的语气:
“诛杀恶鬼吗……那我倒要请教你一番了——你打算怎么诛杀吾等?”
“直接动手杀了我吗?还是说要收集吾等制销危险药物的证据,然后将其交给幕府,让幕府来解决吾等?”
说到这,他仿佛再也忍耐不住了一般,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橘青登,你若以为吾等乃软弱可欺、如讨夷组那般弱小的乌合之众,那你可真是把我们想简单了!”
“从吾等的前身法诛组建立至今,已有七十余年的历史!”
“七十年的底蕴、七十年的积累,岂是蚍蜉所能撼动的?”
“三都、五畿、七道、六十六国,处处都有我们的人,我们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三都——即时下日本最大的三座都市:江户、京都、大坂。
五畿七道六十六国——从奈良时代起便一直流传至今的行政区划。
五畿:靠近京都的5个区域,山城国、大和国、河内国、和泉国、摄津国。
七道:京畿以外的地区,东海道、东山道、北陆道、山阴道、山阳道、南海道、西海道。
六十六国:五畿七道所下辖的六十六个地区,统称为“六十六国”。
“势力范围遍及整个关东的清水一族,也仅仅只是我们法诛党的下属组织。”
“清水一族的首领清水荣一,是靠我们的资助才成功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建起一个庞大的雅库扎集团。”
“清水一族的上上下下,都安插有我们的部属。”
“我仅需一声号令,便能调动清水一族的全部战力。”
“别说法诛党的主力部队了,我光是派出清水一族,就足以使你狼狈不堪。”
“哪怕退一万步,假设你真的成功毁掉了我们的幻附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就如我适才所言,幻附淀的散布是吾等的倒幕大业里极重要的一个环节。”
“倘若真的有人对此造成破坏,不论对方是谁,我们都不会放过对方!”
“我们会不遗余力地展开血腥的报复!”
“换言之,不论你的这场抗争是成是败,最终等待你的都将是恐怖的地狱!”
“橘青登,你拿什么跟我们斗?就凭你的刀吗?”
罗刹目露凶光,笑得猖狂,表情甚是狰狞,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下一息,凛冽的气势从其身上散发而出。
罗刹放出了他的“势”!
集结为一的“势”压住青登全身,活像是从天而降的重锤。
这并非猛烈的一击。
是不轻不重,不上不下的威力。
是让人心乱意冗,不由得摧眉折腰的讨厌感觉。
骇人闻见的“势”、绝不是在虚张声势的恫吓——二者相辅相成,构成仿佛泰山坠顶一般的强势压力。
是啊……罗刹说得不错……
不管是清水一族,还是权势、力量更在清水一族之上的法诛党,都是独霸一方的庞然大物。
跟他们作对……
失败了,会死。
成功了,会遭法诛党记恨。之后等待他的,将是漫无止境、要么他死要么对方灭亡的追杀。
更何况,纵使消灭了幻附淀,又能如何?
他能从中获得足以使他舍生忘死的丰厚利益吗?
无非就是涨点名声,倘若德川家康和天璋院愿意从中协助的话,还能升升官职、提提家门、涨涨俸禄。
跟风险相比,他所得的这点收获,根本不值一提!
为一件对自己无甚益处的事情拼上性命……怎么想都是一件极不理智、相当愚蠢的事情。
不……不对!
青登心想。
眼见受苦的悲惨民众。
目睹贪得无厌的罪恶。
看到暴戾恣睢的妖魔。
我真的能无动于衷吗?
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真的打算让心里真正的想法就这么被埋没吗?
……
这些疑问产生的刹那,青登昂首挺胸,直视罗刹,目光如炬,眼神如火,焚烧卑污的恶魔。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我会斩碎所有的黑暗,就用我的刀!”
罗刹不屑地冷笑:
“你能办到的话,就尽管来试试看啊!”
这一瞬间,自远方而来的风,推开了青登头顶的乌云。
风吹云散,倾泻而下的璀璨星光,为手执长刀的仁王披上华丽的战袍。
跃动的点点星辰,仿佛高居在阆苑琼楼之上的满天神佛,祂们俯首探身,小心翼翼地窥探下界,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也同样是在这一瞬间,青登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与他的精神融合。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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