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随后她翻转手掌,向下一拍。
……
那只洁白,纤细的手掌,从悉多头顶的黑色冠冕中伸出来,托举着虚无的庞大意志。
令它无法继续寸进,更无法进一步浸染悉多的心灵。
悉多呆愣在原地,一首古老的歌谣在她脑中凭空响起:“萨卡兹,萨卡兹,度过沙海谁的恩?”
眼前出现一道身穿亚麻布长祂,手执牧羊人般的弯曲手杖,走在最前方的朦胧女性身影。
四处尽数是朦胧如纱的阴影。
在她身后,却是无数追随者。
终于,他们跨越了冥河,走出了这死者聚居的芦苇地。
那位拿着手杖的女性转过身来,似是说了什么。
悉多看见年轻的远逐者亦在其中,他表情虔诚,眼角含泪,嘴角有笑。
想必那一定是极有希望,极为乐观的话吧。悉多不知道。
因为当悉多看见那道身影之时,已经陷入了无明的震撼之中。
——这是一位有着亚麻色长发和深绿色眼瞳的少女。
在悉多生命的前十年中,这位少女是她最尊敬的上主。
她是“菩提祖师”!
就在悉多因震撼而失语的时候,这位被人群簇拥着的少女却突然抬起脸,向着这边投来视线。
悉多无端觉得,她就是在看自己。
在产生这个念头的一瞬间。
画面之中,少女的话语突然变得清晰可辨,如同洪钟大吕一般在悉多的耳畔,心中,骨骼深处炸响!
“戒除兽心,制断恶根。从凡入圣,自始登真。”
“如犯大戒,或堕奈落。剔肉还骨,身谢菩提。”
悉多的眼角,口鼻,耳孔之中均流淌出温热的血,她不自觉地张开口,从唇齿之间发出挣扎般的痛呼。
盘踞在她身心之中的兽性,发出惨烈的嘶鸣,但很快便被诵誓的声音盖过。
五重魔王的虚影齐齐转过身,他们平静如死人的面容浮现出一抹挣扎。
魔王们的身影迅速地消失不见,仿佛被狂风吹散的沙画一般。
在这一刻,罗摩的天命从她身上开始剥落。
悉多重新变回了悉多。
“如犯大戒,或堕奈落!剔肉还骨,身谢菩提!”
在仿佛钟鼓齐鸣的声响中,那只洁白纤细的手掌缓缓翻转,随后向下一拍。
啪。
就连远处的哈奴曼,也能够听清这一声。
首先是悉多脑后高悬的金圈,瞬间变得暗淡无光,灰不溜秋,随后便从高空坠下,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紧接着是她手中持握的宝剑,以及脚下踩踏的风火轮,亦一点一点绽放出裂痕,随后双双毁坏。
铭刻在双臂的取胜弓亦暗淡下去,仿佛那只是单纯印在手臂上的颜料,不再具备任何的神性。
一转眼,悉多只剩下了裹缠在身上的红绫,以及最后的长枪。但即便这两者,也在迅速地变得脆弱,变得腐朽。
在做完这一切后,那只手掌微微抬起,重新隐没。
但无论是悉多还是哈奴曼,他们都知道,赫柏正在观察此地,那只手掌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拍下。
哈奴曼凝视着眼前重新脚踏实地的少女,热泪盈眶。他想要冲上去拥抱悉多,可却被她阻止了。
眼前这身缠红绫的少女,她的脸上重新挣出喜怒哀乐的情绪,那点憎恨和欢喜的神髓,亦从骨骸深处被挖掘了出来。将她身心蒙蔽住的麻木,此刻也被风吹走了,无数活力伴随着她脸上流淌的血迸发出来。
她颤抖着张开口:
“师兄……”
哈奴曼看得目眦欲裂,他宁可看着悉多被祖师一掌拍死,也不愿意她受到这种折磨。
但是少女却急切地叫着:“师兄!”
哈奴曼颤抖地抬起头来,应了一声。
悉多双手抬起长枪,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哈奴曼:“师兄,我们来打架吧。”
“好。”
长枪与铁棍相交。
在废墟一片,白骨累累的战场上,两位同门出身的师兄弟再度开始厮杀。
这一次,他们不再上天入地,也不再展现出种种变化的本事。这两人只是纯粹地在用兵器战斗,看上去声势甚至不如刹帝利之间的武斗更来得浩大,但是凶险却远远胜过从前。
这种残酷的厮杀似乎永远都不会终结,但是休止符往往来得意想不到。
悉多手中的枪断了。
哈奴曼的铁棍从她的头顶侧面挥过,发出浑浊的咔嚓声响。
少女站在原地,随后直挺挺地摔下去。
哈奴曼接住了她,不至于让她直接和地面紧密接触。
悉多像是脱水上岸的鱼儿一样张着嘴,她大口地呼吸着,似乎这样能够为自己多挣几秒钟的清醒时间。
“师兄!师兄……你赢得漂亮,我果然还是胜不过你……”
哈奴曼想要说话,可却被悉多打断。
“师兄,这一切全都是我咎由自取……在我下山之前,祖师就说过,‘我将要继承罗摩之天命,圜转悉多之命运,为此不惜身命……’
那时的我,不畏惧失败,不害怕死亡……”
“可祖师错了。”
悉多咯咯地笑起来,“我还是……不怕死。”
“师兄,祖师悉心培育你我,是要让我们……做她手中刀。”
“我没有什么可怨的,因为我的一切都来源于祖师,是我自己……忘了。”
“但是师兄,你有得选。祖师允诺过你,可以回到山里。”
悉多不知何来的力气,竟然猛地伸出手,抓住哈奴曼的手臂:“我,我,我其实一直嫉妒你……”
她死死地凝视着哈奴曼,然后无力地倒下去,口中只剩下喃喃的轻声。
“祖师,我想回家。”
扑地一声。
那一袭裹缠着少女身躯的红绫骤然收紧,随后斜斜地向着天空飘去,化为一片艳丽的晚霞。
在这个世纪末愈发昏沉的天幕之中,这是唯一瑰丽的色彩了。
澎湃的力量正在哈奴曼的身躯中涌动——金刚不坏,必中,无视障碍。
伴随着悉多“身谢菩提”,那曾经让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三件赐福,已属于哈奴曼了。
哈奴曼跪坐在地上,看着那只素白色的手掌从云霞之中,捞出两颗颜色迥异的丹丸。
赫柏平静之中难掩疲惫的声音,在哈奴曼耳畔响起。
“我没法保下悉多的身体,在戴冠之后,她的身躯已经是罗刹了。”
伴随着赫柏的手掌抽回,云雾形成的门扉亦微微打开。
在哈奴曼震惊的眼神之中,破败坍圮的方寸山显现在他眼前。
那块写着“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字样的碑文亦残损不全。
曾经的洞天福地处处凋敝,像是经历过一场可怕的大战。
“祖师。您——”
“各出其力,各司其职。”
赫柏平静而坚忍的声音响起,“我既然是你们的老师,就没有让你们流血,而自己白白享受的道理。快回来吧,哈奴曼,吠陀时代即将告终,我支撑不了太久。”
“祖师,我不明白。”
哈奴曼缓缓走向云雾门扉,“悉多的职责是统一婆罗多;您则面对着我们两人都难以想象的强敌,那我呢?”
“我又注定要做什么事?”
赫柏凝视着眼前片叶翻飞的《往世书》:“不。于悉多而言,确有天命注定。于我自己,则是‘我想要这么去做’。但对于你,我从来没有过什么安排,就像是我讲过的故事中,那只不信天命,不信生死的猴子一样。”
“原来是这样。”
哈奴曼笑了。
他走到赫柏打开的门前,双手合十行礼。
“哈奴曼,回来吧。”
赫柏最后一次催促他。
“不,祖师。”
哈奴曼举起手中的铁棍,他转过身,看向这个混黑一片仿佛末世来临的婆罗多。
在这个世界的边缘,矗立着一座不论何时永远纯白的雪山。
它有许多个名字。
圣地吉罗娑。圣城迦师坻耶。净土香格里拉。
传闻之中,大梵与大天湿婆便安居于其上,如同轮盘一般流转抱锁。
祂们循环往复地推动正法,令婆罗多世界运行无休。
换而言之,雪山就是正法的体现。
“祖师啊!我终于明白了。”
哈奴曼说道,“关键不在于命中注定,而在于‘我想’。”
“从一开始,我就羡慕齐天大圣孙悟空,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成为伟大的人。”
“但现在我明白了,齐天大圣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武器,永远指向不公。”
“而在这婆罗多……所有的不公,都来源于这狗屁的正法。”
哈奴曼冲向云霄,冲向远方光辉灿烂的雪山。
他的身影孤绝壮烈,就像是一道逆飞而起,不再回返的流星。
“我将要胜过这世上至大的不公。”
第293章身入净土,棍砸莲台。
你见过世界末日的景象吗?
——大地褶皱,风暴频发,火山熔岩喷薄而出,赤红的陨星从天空中破云而下,沧海动荡不休。
又或者是同类相杀,文明废退,幸存者叡们形如动物般活着,在忍受千年万年的折磨后终于放弃了智慧,变成了纯粹的野兽。
世界末日有时来得凶猛迅速,不容拒绝。就像是埃及热土的九柱神之灾,亚特兰蒂斯的万物冷寂那样。
可在婆罗多,世界末日来得悄无声息,潜移默化。除了寥寥几十个人意识到之外,其余人都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们就像是洪水上跌宕坠落的浮萍,海潮之中随波逐流的海草,狂风中摇摆翻卷的树叶……正因身在其中,所以并不会注意到吠陀时代已经步入终结。
此时此刻,婆罗多就像是一副画卷,而这些人,事,物。那些生者和死者,都悉数像是画卷上的图案一样,随着画卷本身的收拢而被卷起。
但是,哦哦。
在这样一片末日将至的混沌之中,在那些仙人们惊骇畏怖的注视里,在赫柏,悉多和阴阳丸的沉默视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