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哈奴曼高举铁棍，冲向天边高耸矗立的雪山。
盘旋在赫柏掌心的阴阳丸似乎不忍心再看下去，却被赫柏用另一只手挡住:“罗摩，悉多！不要逃避，好好看着你们的师兄，是如何为了天下人去挣活路的，正因如此，我们所有人都要将他的牺牲铭记在心……”
赫柏的声音越来越轻。
哈奴曼现在持有六种赐福，他不断地闪现，挪移自己的方位，在视线所及的尽头处迅速跳跃。
这是一个越发困难的行为，因为伴随着吠陀走入末期，世界正在折叠。
就像是有人在电脑桌面上，重新将各种文件打包放进文件夹后进行压缩。
反映在哈奴曼面前，就是空间的尺度正在不断发生变化，但雪山净土始终就在眼前，不近亦不远。
哈奴曼虽然有金刚不坏的赐福，但赐福来源于赫柏的授权，其力量则来自于雪山净土服务器的算力。
赫柏前世电视剧中的那些苦修者，在得到三相神的赐福之后，能够去挑衅给与他们赐福的上主。
这么做的前提在于，三相神愿意遵守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
但在一个世代结束，纪元终结的阶段，所有规则都须废弃，需要重新去制定。
所以哈奴曼冲向雪山净土，本质上已经变成了赫柏对于两位执政状态的试探——她正在抗衡两位抱锁的执政。
轰隆隆——
伴随着一阵难以言明的沉闷霹雳声，雪山净土的门关轰然叫破。
哈奴曼创进雪山上千万年来不曾融化的积雪，他用棍子支撑身体，站起来，抖了抖身体。
传言之中，圣城迦师坻耶就在雪山。但在哈奴曼眼中，这里没有任何雄伟的建筑，亦没有高耸坚固的城墙，只有成片成片低矮的，生长着黑麦草的农田，以及在农田之中辛苦耕作的奴隶。
这些奴隶缺手断脚，或是身躯洞开，或是头颅缺损，更极端的甚至大半个身躯被截断剖开，可以从身躯的断面中看见黑褐色的，没有任何生机色彩的内脏……
哈奴曼在这些奴隶之中甚至看见了自己熟悉的人。
他们都是在统一婆罗多战争之中，受牵连而死的平民——是的，这些奴隶们要么是首陀罗种姓，要么是吠舍种姓，那些贵胄们不在其列。
他们在人世受苦，就连死了也要受到无尽永劫的奴役与折磨。
这就是圣城迦师坻耶，这就是净土香格里拉？
哈奴曼压抑着怒火，因为他刚才已经尝试过，自己是无法轻易干涉到这些枉死鬼的。
他索性拔足狂奔，在蔓延无边的黑麦田后，一座雄伟的金色宫阙出现在眼前。
其大小几近无边，那是众友仙人曾经通过苦修制造的南十字王宫，用于给甘蔗王居住。
但当哈奴曼闯入其中时，并未见到甘蔗王本人，遍地饮乐者尽是刹帝利。
哈奴曼挥动铁棍，却像是挥过幻影一样从这些刹帝利们的身躯中穿过。
——和那些奴隶一样，哈奴曼不是无法触碰到他们，但需要花费很多功夫，很多力量。
而在此地的刹帝利，数量成千上万，数之不觉。
哈奴曼迅速穿过宫殿，在踏出宫门的瞬间，他已经来到了雪山的半山腰。
这里再也没有了上，下，左，右的区分，只有无穷的光明。
而在无穷光明之中，无数俊美的天人正在舞蹈奏乐。
这些就是乾闼婆和紧那罗，悉多杀死大地之上九成的刹帝利和婆罗门，令天人的数量竟也前所未有地充盈。
哈奴曼知道，以因陀罗为代表的吠陀众神，一定就潜藏在天人之间。
但他并没有被天人们迷惑，也没有在这里驻足发泄。
因为他就知道，构成这一怪象的不只是贵胄，还有两位执政抱锁而成的正法。
在穿过无限光明之后——
哈奴曼骤然失重。
这一次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方位，就连光明与阴影的概念也一同消失了。
他是身在雪山之内，还是身在雪山之外？
全不重要。
此地既非雪山之内，亦非雪山之外，更非雪山内外的边界。
在哈奴曼面前，白檀香气幽幽，有一座莲花台。
莲花台左右各有一座雕像。左为金刚，右为菩萨。
金刚作大忿怒相，示现恐怖状，生有四臂三目，头戴骨冠，手持三叉戟，腰挎宝弓。
菩萨作大寂静相，面如满月白色，如法装画。
“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奴曼问。
在看见那座莲花台时，他就知道，这是“正法”的具现。
莲花台上空无一人，可两座塑像之后却有声音响起。
金刚像后传来的声音仿佛野兽嘶鸣，伤兽咆哮，有翼动物拍打双翅的嗡鸣声，以及无数窸窸窣窣的声音，令人联想到虫豸的爬行。
菩萨像后传来隆隆雷声，呼呼风声，沥沥雨声，淙淙水声……所有这些声响和谐重叠，仿佛一曲辉煌的交响乐。
首先是菩萨像后传来的声音，逐一抽离，细微，变得能够让哈奴曼理解。
“我为无忧之王，亦为转轮圣王。然则，我所示现之轮，并非宣扬精微妙法，亦非执掌诸般佛宝，乃是以摧破众生烦恼的军轮之王……是故众生须在清醒中颠簸沉沦，又复自沉沦之中清醒。”
“先失后得能释其欲，先得后失方解其心。”
“善哉善哉！妙极妙极！”
天地之间的雷电，风雨，山水均传来赞同的应和声。
随后是自金刚像后传来的声音。
只不过那不是在对哈奴曼说话，而是对菩萨像所说。
“汝为无忧转轮梵王，故不应有忧。若汝有忧，吾当持三明之刃为汝斩之。”
“我若断彼，恶众生命，堕那落迦。如其不断，无间业成，当受大苦。我宁杀彼，堕那落迦。终不令其，受无间苦！”
声响渐息，莲花台重归寂静，唯有白檀香悠然如云。
“你们一个说要让众生在清醒沉沦之中颠簸磨难，如此才能放下，堪破；一个又说，自己做下这诸多杀伐，不是在害人，反倒是在开解信众的烦恼，是救度他们超拔无间苦海的妙方……”
“话里话外，无非是你们做得对，众生做得错了，所以你们要折辱，杀戮他们，让他们死了也不得安。”
“可为什么还有贵胄，天人的区别呢？是因为他们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福报’吗？”
哈奴曼的声音越发尖锐，越发讥嘲，“你们想要的不是让众生超越，而是要让他们永远逆来顺受地在其间沉沦……”
“而你们现在还想要我‘心甘情愿’？！”
下一瞬间，一声暴喝从哈奴曼的胸膛中响起。
“我甘你奶奶！”
这只暴怒的猴子挥动铁棍，砸向那座莲花台！
哈奴曼曾经脱离猴族，想要成为人类。他修持了那么多年，终于把自己变得像是个人。那么多的刹帝利和婆罗门，未必能够比他更具风度。
可现在，他又重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重新变成了那只看见母亲死去时，暴怒咆哮的小猴子。
虚空之中骤然响起无边的忿怒之声。
“如是言时作法，手执人骨之剑。作金刚步，经行十方，以剑盘旋。彼时一切鬼神等见大圣剑，满虚空界从空来下，各断本身作大怖畏！”
“放下！放下！”
“堪破！堪破！”
哈奴曼已经举起的铁棍骤然重如千万座大山，他再也做不了任何多余的动作，六种赐福的光辉逐一暗淡下去。
然而，与此同时。
赫柏那平静之中带着疲倦的声音却骤然响起。
“觉悟者观想自身如太虚空，我与虚空不一不异！”
刹那之间，哈奴曼的身躯与虚空别无二致，那可怕的重压再也无法困住他分毫。
铁棍砸下。
莲花台骤然崩开一道裂痕。
哈奴曼收棍。
他像是一块顽石般沉沉地从虚空中坠落下去，扑地一声砸在了雪中。
千万片雪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贴在他的身上。
哈奴曼刚想说些什么，可他一瞬间却感到了熟悉的气息，就像是昔年他走投无路时，祖师从菩提树下起身，用手轻抚他的额头那样。
于是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笑容，不再言语。
空无一人的雪山之顶，多了一座雕像。
那是一只手持铁棍的猴子。
隆隆的闷雷声从雪山之巅上一路滚下。
……
几近无穷的黑麦草田亩之间，那些似乎永远无休无止耕作的奴隶们，他们的哀嚎和挣扎终于不再无声无息。天空之中似乎多了一道可怕的裂痕，而他们的呼声便从这裂痕之中传上去。
……
他们的号哭声传到南十字宫里，那些饮酒玩乐的刹帝利脸色骤变。
贵胄们身上的黄金甲胄正在腐朽褪色，看上去就像是农民们身上穿着的斑驳布衣；他们杯中的美酒亦变得浑浊，似乎是奴隶们榨出来的饮品般；而这座豪华的宫殿，此刻亦像是经过千百年的时间风化一样，尽管虽然高大，却已经不复之前华美。
刹帝利们亦不再和颜悦色，似乎是想起了曾经的冤仇，彼此之间的眼神亦不友善。
……
枉死鬼们的号呼不仅传到了刹帝利这边，还传到了更高处。
无限光明之中，似乎永远都不会疲倦的天人们，眉宇之间浮现出忧愁和疲累。
他们舞蹈的节拍错乱，手中乐器的音色亦变得浑浊。
以因陀罗为代表的吠陀众神们，不再是纯粹的灵体。
来自枉死者们的悲苦，来自刹帝利们的忿怒和喜乐沾染了他们，令他们逐渐寻回自己为人时的情感。
吠陀众神的位格正在退转。
尽管他们从来不是真正的神灵，但现在他们就变得更加像是个人类，而非高高在上的众神。
“怎么办？”
火神阿耆尼问因陀罗。
无论是他们曾经作为魔王的继承关系，还是现在作为吠陀众神的神职。
他们的关系与其他吠陀诸神相比，总是要更密切一些。
“如果能更早些就好了，可惜……”
因陀罗回答，“现在我们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正法时代我们做什么都是错。”
“怎会如此？”
火神沉声发问，“那倘若我放弃阿耆尼之名……”
“没用的。”
因陀罗说，“接下来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该享受就享受吧——反正在我们作为萨卡兹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好好享受过。”
这位马上就要失去至尊之位的“世界大王”，很平静地抬起了手。
于是自光明之中，浮现出无数恢弘的宫殿，以及层层沃土和云霞。
在这其中，最为巨大的当属因陀罗的王城，这座城池四面平坦浩荡，以黄金铸就城墙。其上有一千道城门矗立，面向四方，珍珠宝螺，珊瑚银树为装饰，地面由**组成，触之如同丝绸锦缎。
这就是因陀罗在正法时代的居所，善见城。
但是如果赫柏在此，就能够意识到这座城市还是有昔年，埃及热土底比斯城的影子。
其余众神的城池宫殿，也在这片无穷光明中轰然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