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几乎所有的教师都认为，德罗纳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因为他是婆罗门，而独斫只是一个尼沙陀，一个在种姓制度之外的部落民。
所以这一切并没有违背正法。
而现在德罗纳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他背负双手，眼神纠结复杂，似乎下一刻就要做出抉择。
阿周那正站在老师的身侧，他焦急不安。
最终，德罗纳的声音沉闷地响起，像是夏日的雷雨前兆。
“独斫！你听着！”
“上师，我听着呢。”
独斫回答。
“我是绝对不可能收你为徒弟的。”
德罗纳说道，“按照《摩奴法典》的记载，首陀罗种姓的贱民哪怕是无意听到吠陀，也要被融化的热铅灌进耳朵；若是他们诵读了吠陀，则要拔掉他们的舌头。”
“按照正法的规定，我应当切掉你的大拇指，折断你的弓箭，刺瞎你的眼睛。”
“如果是过去的我，想必一定是会这么做吧！”
德罗纳感叹，“但是，我在一个小镇上，遇到了一位举世无双的尊者。
在这位尊者的教导下，我知道了婆罗门未必高贵，刹帝利未必勇猛。我按照吠舍的方式活着，用自己的双手劳动，丰衣足食。
如果不是一场意外，我或许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修行。”
德罗纳叹了口气，俯下身扶起瑟瑟发抖的独斫。
“孩子，我迄今为止仍在后悔——是婆罗门的傲慢，让我没能践行尊者的教诲；也是婆罗门的无知，令我未能够完成自己的修行。
孩子啊，我不收你为徒，不是因为看不起你，而是我自知无法对世人平等相待。这样的我，怎么能当你的老师？”
独斫闻言呆滞地站在原地。
在听到德罗纳的回答时，他内心虽然失落，恐惧……但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出身，独斫早已有过无数次类似的经历——被鄙夷，被轻视，被辱骂已经是最轻的待遇，被殴打，被驱逐，被威胁才是常态。
在他通过礼拜德罗纳塑像，真的学会了梵射的时候。
独斫内心其实除了喜悦之外，还有惶恐。
所以在德罗纳说他要“切掉自己的拇指”时，独斫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所以当德罗纳俯下身躯，将他扶起时，独斫却失声痛哭。
“上师啊！”
独斫脸上布满泪水，“请务必不要这样说！”
“不，孩子。我是认真的。”
德罗纳说道，“我无法传授你什么，但是这不意味着没人教你——阿周那。”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让阿周那打了个激灵。
“是，老师？”
阿周那小心翼翼地问。
“般度王的儿子，阿周那呀。你的梵射已经出神入化，在我看来，你完全有资格教独斫入门。”
德罗纳说道。
“我？”
阿周那惊诧地伸手指着自己，他的目光在独斫和德罗纳之间来回移动。
很明显，德罗纳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打算让阿周那当独斫的老师。
但是阿周那愿意么？
在这个时代，学生选择老师，老师也选择学生。
俱卢王朝的众王子们之所以拜德罗纳为师，是因为他是大婆罗门；而反过来说，德罗纳收俱卢王族为徒，也荣耀了他的身份。
而现在，德罗纳想要让他收一个尼沙陀——最最下贱的部落民为徒？将自己所有的技艺传授给他？这怎么可能！
更何况，他不就是因为独斫的射术而感到不安，所以才叫德罗纳来处理的吗？
此时的阿周那就感觉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更兼之德罗纳和独斫的目光，均聚焦在他的脸上，这种不安和局促的氛围，几乎要让阿周那窒息。
他该怎么说，才能拒绝独斫，又能在德罗纳面前维护自己的形象？
正在焦急之中，灵感突然在阿周那脑海中浮现。
似乎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应当如何伪装过去。
“老师！”
阿周那诚惶诚恐地半跪在地，伸手触摸德罗纳的脚掌，“您这是要赶我走么！”
“哎，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德罗纳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明明几天前才输给迦尔纳，本来就是为了锻炼箭术才来到森林中；也是我听到了独斫射箭的声音，才告诉老师的。”
阿周那脸上适时浮现出羞惭的神色。
“我的箭术还不如独斫，又怎么能自大到当他的老师？”
“这……”
德罗纳犹豫了。
他听得出来，这一切都是阿周那本来的想法。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要强人所难？
“独斫，你随我来。”
德罗纳说道，“我去给你请另一位良师。”
阿周那默默地跟在后面，但四周的环境却越发熟悉。
这是通往迦尔纳住处的小路！
“不，不会吧……”
阿周那绝望了。
没有名师教导的独斫就已经强得离谱。
现在迦尔纳要是当了他的老师，自己以后怎么办？
但无人理会他此刻的小情绪。
德罗纳敲开了迦尔纳的门，对正在挑灯夜读的后者提出了代师收徒的要求。
“可以。”
迦尔纳干脆利落地说道。
已经准备好要废一番口舌的德罗纳:？
已经预备好要被砍掉拇指的独斫:？
躲在树林中暗自祈祷的阿周那:完了。
面对德罗纳的疑惑，迦尔纳只是耸了耸肩:“我父母并没有说，这些东西不能够教授给别人。至于我所读过的书里，所宣扬的道理也是‘有教无类’。”
“有教……无类？”
德罗纳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能复述一遍它讲的是什么吗？”
“大概是教育不分高低贵贱，以此培养贤才吧。”
迦尔纳回答。
德罗纳听得浑身打摆子。
他恨不得直接飞到赫柏家里，阅读那些闻所未闻的典籍，与那些别样的智慧对话。
听到这里，独斫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德罗纳虽然没有收自己为徒，但成为德罗纳上师的徒孙也很好。
更何况自己的这位年轻师傅，看着就很气质不凡。
至于之前的阿周那呢？哎呀还是让我们来看看美丽的苦修林吧。
就这样，独斫也开始加入了迦尔纳的高三突击班。
值得一提的是，马嘶在见到发愤图强的独斫之后，立刻拒绝了难敌的宴会邀请，继续回到了之前三点一线的“苦修生活”中。
受到这几个人的榜样影响，整个苦修林中的风貌为之一变。
总体上来说，从小学变成了高中。
在这种氛围下，原本预计需要十年之久的课程，竟然缩短了接近一半。
当然，总有人无法适应这种氛围。
难敌曾经多次半公开地发表过意见，认为他们作为刹帝利，应当尽自己享乐的义务，而不是在这里像个婆罗门一样苦修。
这样的意见听听就可以了。毕竟此前只是迦尔纳一个人埋头苦修，没有成果无法证实。
现在她已经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能力，并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以她为榜样。
一个人在卷的时候你笑话人家，这没什么；现在大伙都在内卷，你还搁那天天开宴会，不是蠢货是什么？
就连难敌自己，也是一边抱怨一边在修行。
但阿周那是真的心神不宁。
原因很简单，自从那一夜，他心底传来另一个声音之后，他间或总能听到模糊的声响。
或是火焰焚烧的“哔啵”声，或是河水奔流的“哗哗”声，又或者似是从极遥远处传来的厮杀声……而先前的话语声却始终未能响起。
一直到足足几个月后的傍晚。
正独自在靶场射箭的阿周那耳畔，重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好，阿周那。”
“我一直在等你。”
阿周那脸色微微变化，“你到底是谁？”
“请原谅，我们之间的联系本该在一两年前便建立。”
那个声音微微叹息，“只可惜，我此刻身不由己，那只恶毒的夜鸮自从取得雅度族的支持之后，便在对我无休无止地追杀……”
阿周那听过雅度族的名号，这是一方强大的诸侯，自古以来都和俱卢王朝关系密切。
而那个声音提到的“夜鸮”……听上去也像是一个熟悉的形象。
“你猜的一点不错，那人就是沙恭尼——他奉了俱卢王的命令前来，在我们这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几乎每一个雅度族人都恨不得杀掉他……”
“我要怎么才能帮到你？”
阿周那问，“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吗？”
“很遗憾，以你现在的身份，无论做什么都帮不到我。”
那个声音轻笑，“所以你才需要往上爬。如果你有爵位，那么你就能出兵；如果你现在成为了俱卢王，只需要一句话就能主宰战争。”
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阿周那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单纯。
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须付出代价。
“我该怎么做？”
“等待机会，然后抓住它。在关键时候我会给你提示。”
那个声音说道，“我们既然能够跨越漫长的距离对话，就说明我们之间确实有缘。帮助你就是在帮助我自己。”
“是么……”
阿周那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