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第332章菩萨兵。
赫柏的棋子已经几乎用尽。
奎师那的棋子也已然下完。
但后者的胜局不在这些棋子上，却在棋盘外。
这实在是有些可笑的——那些拼死拼活的棋子，竟然与最终的胜局无关。
整片婆罗多，从北方的印度河流域，到中部的恒河流域，再到南部广袤的原始林野。
那些潜藏在林中的苦修者，俱都开始吟诵指向大黑天和帝释天的祷文。
赫柏虽然将厄里斯的大群聚合为一，令他不能再有数之不尽的分身，但是厄里斯就不会有对策么？
当然有的。
在这世上，操纵人心并不意味着一定要统合大群。
“你知道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雪域一直都是震旦最难以管辖的边疆，所以为了统辖彼处，宗教的力量必不可少。而在长久的恐怖统治后，苯教的威能早已大不如前，赞普亟需新的宗教来增长他的权威。”
“而在那之后，大士莲花生，从婆罗多登临雪域。创立名为金刚乘的无上密教，成就雪域千年佛国。”
“我所述之言，绝无虚假。”
奎师那头顶的金冠渐渐变了式样。
金红二色的长祂逐渐落下，披在他的身上。
奎师那不再笑，他的唇角上方出现了两撇蜷曲的胡子。
他右手持三股天杖，最上方插着干，湿，半湿半干的三个头颅，鲜血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
他左手抱嘎巴拉碗，碗中盛放人脑，骨髓，内脏等，手腕上缠绕菩提子。
妙见神轮飞到他的脑后，化作青铜般的大轮隆隆旋转。
他瞪大眼睛，威严具足。
“我为大黑天，我为帝释天。”
“我为奎师那，我为莲花生。”
【善哉，善哉！】
【汝当为教主！】
莲花台左右的金刚和菩萨，俱都转过身，低声说道。
奎师那的脸上浮现出介乎喜乐与愤怒的表情。
【吽！】
【邬金刹土西北隅，莲花蕊茎之座上】
【稀有殊胜成就者，世称名号莲花生】
【空行眷属众围绕，我随汝尊而修持】
【为赐加持祈降临，格日班玛斯德吽】
青铜时轮在奎师那的脑后旋转，那座横亘在两人身前的莲花座，竟然一点一点向着他的方向偏移而去。
奎师那的身躯漂浮而起，他于半空中双盘跌坐，目光半是慈悲半是威严。
“婆罗多确实是你胜了，但你胜了之后又能够得到什么呢？”
“在这片没有未来，没有英雄的土地上困顿求索吧。如果你当真能够活到一千年之后……哦，不。我记得大约还有几百年的时间，阿尔比恩的坚船利炮就会叩开婆罗多的门关。”
“希望到那时，你还能够坚持自己的理想。”
奎师那的双手微微抬起:“时轮展开，【黄金真理金刚乘】流出——”
那悬于他脑后的青铜大轮，在隆隆声中顺时针旋转了一周！
奎师那的意志跨越了这“非想非非想”的境界，看见了雪山净土之中挣扎的贫民恶鬼，看见了四处奔逃的贵胄们，看见了试图反抗的吠陀天神们。
他看见那些贱民们双手合十，似是念念有词，又像是在祈祷。
那声音穿透入云，落在奎师那耳畔却只是喃喃。
他的身体越发高大，菩萨与金刚俱都矮小下去，胁侍在他两侧。
至于赫柏的身体，相对于此刻跌坐虚空的奎师那而言，就更是微渺得宛如尘芥了。
名为【金刚乘】的黄金真理，正依托着青铜时轮不断流出，自上而下地将整座雪山净土改造。
在它将整座雪山净土改造完毕之后，还将从其中流淌至整个尘世。
【金刚乘】将以雪域为中心，向南影响婆罗多，向北影响震旦。
在赫柏眼前亦浮现出种种景象——
俱卢之战结束后，莲花生跨坐白马车舆直入雪域高原。
他以无比恐怖的仪轨，击溃了苯教巫师和汉传僧人，令雪域赞普赤松德赞对其顶礼俯首。
他在雪域开创了名为金刚乘的宗教，以佛教为皮，苯教为肉，印度教仪轨为骨，将整个雪域掌握在自己的掌心。
他更是埋下了无数能够影响后世的“伏藏”。
等到名为“唐”的世代过去，震旦再次在君父和狼母的角力下陷入乱世。
而此时，金刚乘便以无上殊胜法门的名义，被来自草原却皈依君父的大元皇帝敕封为国教。
至此百年，金刚乘便在震旦文化圈登堂入室，八大呼图克图之名远扬海内外。
东国，檀国，南洋……列国皆来求取金刚界与胎藏界两大曼荼罗秘法。
这不是幻觉，而是【黄金真理金刚乘】在楔入后，这个世界随之会发生的改变。
换而言之，这就是即将落定的历史。
而它意味着奎师那，将会彻底挣脱异闻带的束缚，贯通多个文明和国家。
厄里斯会藉此卷土重来，祂将重新覆写赫柏昔日的成果，并令后世为之改变——令这个虚假而繁荣的二十世纪末，走向真正的未来。
而在那之前……金刚乘将以“雪域佛教”之名大行其道。
震旦的权贵们会趋之若鹜，哪怕是普通人也会希冀“净化心灵”，从而前来朝圣。
或有明智者提出异议，但金刚乘的忠实信徒们，会用言语去恐吓他们，会用诅咒去耸人听闻。
从而让更多的无知者，以为金刚乘乃是无比殊胜，无比神圣的法门……
而这一切，已经在赫柏的前世上演过一遍了。
即便是在接近二十一世纪中叶，关于所谓藏传佛教，所谓殊胜莲师，仍然在网上受到无数人的追捧。
可以说，这确实是将会如实上演的“未来”！
这些景象亦为奎师那所见。
虽然此刻身形相差极为悬殊，但当赫柏抬起头时，奎师那仍然有所察觉。
他看见了赫柏微微翘起的嘴角，也看见了她背在身后的双手指缝中，那越来越强烈的光。
那是红色的光，像是火。
“那是什么？”
即将上座的奎师那轻声问道。
当然，对于赫柏而言，这“轻声”亦如雷鸣般响亮。
“没事，你继续吧。”
赫柏耸了耸肩，“这是等会要用到的神秘妙妙工具。”
话虽如此，赫柏还是伸出了手，任那团似火如光的事物飞入莲花座。
这速度极快，就连奎师那也不能阻止。
他看得清楚，那是一枚棋子，却不是婆罗多式样。
这枚棋子浑圆，上面用朱红色的笔写着一个震旦文字——士。
这是象棋。
他是国士。
奎师那脸色骤变，本已经展开的【黄金真理金刚乘】主动迟缓下来。
脑后的青铜大轮隆隆旋转，顷刻之间奎师那已经知道了这枚棋子的身份。
“王玄策，怎么会是王玄策？”
奎师那凝视着赫柏，“你将他送了出去——你希冀他带着大唐的军队，将婆罗多的乱局扫平？”
“何等可笑！”
“雪域就是最好的屏障！王玄策攻得下婆罗多，难道还能攻得下这座雪域高原吗？！”
伴随着他的话语，有更多的景象从赫柏眼前浮现。
——那是王玄策在立下大功回到长安却不得重用，最后郁郁不得志而死的景象。
——那是身穿明光铠的威武唐军，在雪域高原水土不服，丢盔弃甲曳旗而走的景象。
——那是文人苦苦谏迎佛骨，却被天子一言贬谪岭南的景象。
“来吧，让唐军来！”
奎师那大笑，“毗耶娑，你今天会输得明明白白。”
黄金真理再度开始流出，天幕上所有的光都被夺去，黯淡无边的夜幕降落下来。
俱卢之野的夜幕降落下来。
雪山净土中的天空突然暗淡下来。
但香格里拉迦师坻耶并未陷入纯粹的黑暗。
因为星如火。
哪怕是在这片介乎内外表里的“非想之地”，此刻也闪烁着滚烫的星火。
黑夜被星星烧出像是针刺般的戳口，这片长夜被星火烫穿。
但奎师那却并不觉得忿怒，他看着那些移动的星火，笑道:“这些唐军真有意思。”
他看向赫柏，想从她脸上看到败北而绝望的模样。
那真是世上最为甜美的表情。
然而当他看向赫柏时，后者脸上浮现的却并非绝望，而是某种压抑着的激动。
旋即，那些祈祷声开始传入奎师那的耳朵里。
“想吃肉……”
“想有自己的土地……”
“想要穿保暖的衣服……”
“想要妻子和女儿好好地活着，不要被老爷们看上……”
怎么会是这种祈祷？他们应该向大黑天祈祷，向帝释天祈祷，向奎师那祈祷，向莲花生祈祷！
他们不该祈祷这些世俗的东西，他们要献出自己，要供养上师，如此才能积累福报得到解脱！
但这些祈祷声却越来越多，越来越芜杂——它们微末至极，却来自整片雪山净土，来自整个婆罗多。
奎师那阴沉着脸，脑后青铜时轮隆隆旋转。
那些声音瞬间细微了下去。
奎师那暗自松了一口气，目光恨恨地看向那些灿红如血的星星。
他伸手向那些戳口按去，要将那些悍不畏死的唐军彻底碾死。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些星星的时候，四周瞬间亮了起来。
哒哒的马蹄声，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