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夏洛蒂蹲下身,从提箱中取出玻璃采样瓶。金属镊子划过瓶口散出清脆的碰撞声,惊飞了岸边一只羽毛油腻的乌鸦。
“上游的冶炼厂,将未经处理的污水直接排进支流。所有人都在饮用莱茵河泵出的水,即便此次疫病并非因之而起,也总有一日会成为传播的源头。”
掷地有声的述言凝滞了空气,哪怕有着遮掩,愧疚依旧浮上了几人的面容,让随同的步态一停。
“您说得对......”
其中一位鸦面人低声应和,那嗓音透过塞满香料的尖喙,显得分外沉闷。他伸出手,接过夏洛蒂递来的采样瓶,动作却忽然一滞。
镜片后,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河面某处。
夏洛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浑浊的河川下,半截泡胀的鼠尸缓缓漂过,它像是一块零碎的肉,皮层布满蜂窝状的孔洞,随水流微微起伏。
“那是什么?”另一位鸦面人声音发紧。
没有回答,丽人迅速接过采样瓶,用镊子精准夹住了那团物体。
在它被提出水面的瞬间,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甜腻的腐臭味,目见了其肚皮上与患者如出一辙的红斑。
“第一例动物样本,症状与染病后期相仿。”
取出纸笔,不作停顿地落下墨迹,夏洛蒂的动作利落且精准,且停在纸上沙沙的声响,鼠尸已被她封入玻璃器皿,蜡封瓶口时,手眼的颤抖更是丝毫不见。
“我们需要扩大采样范围。”她站起身,河风掀起她深褐色的鬓发,露出那双锐利的眼眸。
鸦面人们面面相觑,护目镜后闪过一丝犹豫。
“这不符合流程......”其中一人嗫嚅道。
“流程?”非是冷笑与讥讽,贝拉医生向来是温柔的人,也只会用真相陈述一切。“当患者的痛苦呈于我的眼底,那些议员还在争论,该用哪种字体撰写报告。”
河堤上的雾气突然变得浓稠起来,远处工厂的汽笛声如同垂死者的呜咽。第三个鸦面人突然咳嗽起来,他踉跄着扶住栏杆,面具下的呼吸变得极为粗重。
恰逢冷风,不经意地掀起那人的衣袖,露出不似正常的皮肤,那些出现在患者身上的红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生泛滥。
空气瞬间凝固。
另两位鸦面人下意识后退半步,皮革手套与棉袍摩擦出窸窣的声响。可夏洛蒂却上前一步,直接抓住那人的手腕,在对方未来得及反应前,她已经揭开了这层隔纱。
成片的疱疹像某种恶毒的藤蔓植物,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胸肺。
“什么时候出现的症状?”
毫无介怀与晃神,她一丝不苟的面容落在前者的眼底,消弭了深埋的慌乱,给予了无比的心安。
看那精致的眉眼,听那沉静的嗓音,鸦面人沉默了片刻,终于卸下伪装:“三天前......我在救济院做过义诊。”
河风突然变得刺骨。
夏洛蒂望向远处市政厅尖顶的方向,那些议员虚伪的笑容仿佛还历历在目。
她大概明白了福韦尔的手段,独己的陷害太过醒目,易引起非议,若是集体的受难,便能极大同化人们的感观,淡去个人在其中的影响。
所以,哪有什么医学委员会的协助调查,所谓的同行者亦不过是不知情者,是弃子其一。
视野缓缓拔高,色泽各异的以太体已经用事实告诉了她,这场疫病,如此的症状,皆有灵性的污染,是非凡者的手段。
那些被加重的病菌同样在侵蚀她的肺腑,却被‘怪物’塑造的隔膜横档在外。
夏洛蒂松开手,从提箱底层取出一支密封的玻璃管。
“把这个加入今晚的饮用水。”淡色的液体在管中微微晃动,“马钱子碱稀释剂,能延缓症状恶化。”
“您早就......”染病的鸦面人声音颤抖。
“我早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病。”夏洛蒂将采样瓶一一收进提箱,金属扣合上的咔嗒声像某种宣判,
她指向河对岸高耸的烟囱群,那些钢铁怪物正在喷吐着黄褐色的浓烟。
“他们在用劣质铅管输送所谓的‘净化水’,而冶炼厂的含汞废水每天都在渗入支流。现在,请告诉我——”她的目光扫过三个鸦面人,“医学委员会的‘规范流程’里,有没有教你们如何治疗贪婪?”
雾愈发浓稠,莱茵河在脚下发出黏稠的流动声,像一锅熬煮太久的毒汤。染病的鸦面人突然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布满汗水的年轻脸庞。
“我跟您去上游。”他撕下绣有委员会徽章的袖标,“或许,他们早就把我也一并当成了死人。”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长喙面具亦是缓缓下压。
只此,同行已不再孤身。
第一百五十三章 苏芙比的质询
浓雾像凝固的铅液般笼罩着河面,四人沿着锈迹斑斑的货运航道向北行进,足下的石板已然被泥泞与污秽取代。
随脚步渐沉,工业区的建筑越发密集,堆砌的厂房居高投下阴影,将本就稀薄的晨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上游的冶炼厂。”于分隔内外的高墙前驻足,夏洛蒂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高耸烟囱,“那里是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也是我们必须要调查的地方。"
那位摘下面具的年轻医生——现在知其名为雅各,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马钱子碱只能延缓症状的发作,却止不住病原积重的摧残。
暗红的斑点已顺着胸肺攀延至脖颈,致他哽着喉嗓,嘶哑难捺。
“咳,前面就是分水闸。冶炼厂的排水管都集中在闸口上游。可,那里是宪兵管制的区域,没有通行证根本无法靠近。”
“所以才派我们来。”另一位鸦面人低声说,嗓音中带着苦涩,“福韦尔知道我们进不去,无论是顺从,还是悖逆,都得不到任何足以放到台面的证据。”
第三位鸦面人终于也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中年女性的面孔,眼角留有深深的皱纹。“我是玛丽安,这位是卢克。”她指了指身旁的同伴,“我们都是医学委员会的底层研究员,没有背景,没有靠山。”
“哪怕呈明假设推论,没有足够的依据,这些归总的结果,依旧可以被他人轻易否认,就和女士您所遭遇的一样。”
是啊,所谓的医学委员会并非刻意忽视疫情的缓急,只是改变整个供水架构影响颇深,在利益的牵头下,那些贱民微乎其微的生命也就在当权者眼中无足轻重,值得放一放了。
此前的线索合并,夏洛蒂心知这一点,也明白,纵使是刻意使然,官方总归是要给受难的人们一个解释,至于,怎么来,怎么说,怎么抚平社会的舆情与民声的不忿?
目光倾向身后症状愈发严重的三人,答案已是不言而喻,推出一些替罪羊即可。
亵渎医职,耽误调查,间接害死数千民众,这样的罪名最适合安在她们这样无权无势,随时可做弃子的人身上。
无论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调差途中,还是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罪人的标签都会落在她们的头上,而居高者只需要坐收治世的美名,笑看这场纷扰喧嚣。
至于区别?
那便是前者尚需抚平民众的余怒,后者恰好将这几条将死的烂命推前。
福韦尔,不,或许那个蠢货根本没意识到,若是她们死了,作为发声的喉舌,替蒙特罗伯爵及诸多产业相关者表态的他便是下一个可供宰杀的羊羔。
啧啧。
突然觉得,死一死还挺有趣的,瞧那虚伪的人不掩乄恐惧,无措且慌神地跪伏是她怎么都看不厌的余兴。
不过,罢了。
这具傀儡不该这么轻易地折在这里。
“你们可以回去。”话音依旧淡然,她只是说,“我一个人去上游就好。"
雅各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回去?”
他干笑道,“回去也是个死,至少跟着您,我还能死得明白。”
玛丽安和卢克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点了点头。
“虽然只是在议会上的一面之缘,但瓦伦蒂女士,您敢于言述真相,锐意创新的胆色令人崇敬,无论是那会坐观的我们,还是台下旁听的众众。”
“时下,我们早就别无选择。”
脚步更进,当靴底碾过轨道枕木间的煤渣,夏洛蒂再次顿挫足尖,用镊子从煤灰中夹起半片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这是?”
金属薄片上蚀刻着模糊的徽记:缠绕着藤曼的齿轮。
卢克轻抽了口气,“普利茅斯联合钢铁的标记......他们上周才获得市政厅颁发的卫生模范奖章。”
“奖章大概是用铅皮做的。”冷声无澜,夏洛蒂正要再开口,一阵瘙痒便从五脏挤入喉间,汇成嘴角猩甜的血丝,另外三人惊慌地围上来,却被她摆手制止。“没事,老毛病了。”
无关疫病的侵蚀,这的确是老毛病,被药物查毒的身体似乎在这样的环境进一步坏死。
当然,这不仅仅是病弱的自然流露,也是展示与他人的破绽,实际上,透过‘眷者’所拥有的视界,她已经捕捉到了一道恶意的注视。
那些潜伏的灵性随呼吸浸入肺腑,加剧病菌的分裂增殖,在短时间腐化彼此的躯体, 雅各是如此,另两者亦是如此,作为同行者,她自然也要做出相仿的病态。
只可惜,这些医院委员会的弃子未曾触及非凡,也无法察觉这蛰伏暗处的污染,一路的神态足尝证明,也可谓是可怜可悲。
看来,这场疫病的主使已经不容许她们进一步探寻真相了。
闸门越来越近,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甜腻的腐臭味,玛丽安突然抓住夏洛蒂的手腕,鸦嘴面具转向右侧灌木丛。
在蒸汽时代特有的灰绿植被间,正躺着五六具肿胀的尸体,无数蚊虫飞蝇正盘踞在外露的血肉碎块上。
“女神在上!”
卢克画着十字的手不住颤抖,那些尸体像被吹胀的皮囊,每寸皮肤都遍布暗红的斑纹,有几个的腹腔甚至爆裂开来,露出内里腐化的内脏。“这简直是......”
“地狱的支流。”雅各接话,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不为他人的神态动容,夏洛蒂戴上橡胶手套,临近翻检着尸体。在掰开一具女尸的五指时,金属反光刺痛了眼睑——那是枚黄铜制的工号牌,刻着‘普利茅斯-净化车间-1147’。
将工号牌举到眼前,金属边缘尚残留着死者凝固的血痂,证明死亡时间的临近,冶炼厂净化车间的工人死在下游闸口,这未免太过讽刺。
“她们不是病死的。”
翻看眼皮,掰开唇舌,通过手眼的观察,夏洛蒂足以确认死亡的原因并非疫病加身,而是药物毒害。
况且——
瞥向指尖处,那厚实的橡胶手套已然被脓液酸蚀出一个破口,这些人为塑造的病菌与冶炼厂排放的脏污奇巧地兼容,将传染性与杀伤性综合。
看来,幕后者已然失了耐心,不再打算放任她们这些触及浅层真相的庸人更进一步。
伴随金属工牌自她的指尖滑落,掉进沉尸的灌木丛,几只铁锈色的乌鸦便似嗅到不祥之兆,从屋檐与枝头惊惶地向外飞窜。
啪。
肉体跌倒的闷响若率而响起的晚钟,雅各再无力支撑身子,软趴趴地耷拉下去,增殖的病菌已然遍布他的全身,让皮肉溃烂,让骨骼软化,只是顷刻,他便成了那些尸体的同类。
死得如一滩烂泥,毫无价值。
似诱发的连锁反应,玛丽安和卢克几乎是同时跪倒在地,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仿佛肺里灌满了铅水。
前者的鸦嘴面具歪斜着滑落,露出她苍白如纸的脸——暗红的斑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她的脖颈,像某种密密麻麻的活物般蠕动着。
后者更糟,他的眼球已经泛黄,眼白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刺穿喉管,野蛮生长。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向夏洛蒂身后,嘴唇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夏洛蒂没有回头。
那些随呼吸进入腑脏的病菌恰如几人身上的演变,正贪婪地蚕食着她的躯壳,以之为养分,供养一场由幕后者坐收的盛宴。
这自然可以预见,无论是同行者的病发,还是己身如今的状况。
好吧,实际上,在这些被三言两语诱惑,为医学献身的‘好伙伴’迈向死亡之际,夏洛蒂的确有些讶异,她本以为医学委员会再不济,也会派些知晓非凡知识的成员,好在临终前惊出些许刺耳的惨叫,警告那主使之人。
毕竟,两者总归是对立的,只是没想到,她们真的仅是随处可掷的牺牲者。
欸。
缓缓倾下身段,似同患重疾的病客,又似垂怜患者的医者,她伸出指尖,为三人一一合上眼睑,掩下那双双惊惧难安的眉目。
既同病相怜,又与众不同,既气弱,又高洁。
多么可怜可泣,姑且为他们打上无私奉献的标签吧,也算是这一路同行的誉名,幡然醒悟者,当归尘世。
再而支起身子,丑陋的红斑同样顺着脖颈,攀上了她一侧的颜面。
狰狞与静美同存,气若游丝,却横眉绽锋,脊梁挺拔,似人心的两面。
如无意外,作为一位善良的医师,作为反抗权威,独具傲骨的善者,伊莎贝拉会随同那些调查成员,死在权利的倾轧,死在他人的陷害,死在疫情得到控制的吉兆之前。
这理所应当,那引发疫病的真凶甚至不用露面,就能清扫一众自进门前,不知趣也不具价值的蚂蚁。
可偏偏,明天与意外相聚于此,是一抹明艳的赤色,是一头熟悉的红发。
不再张扬明媚,而是韬光晦迹,将一切出彩覆在平庸的面具之下。
她最心爱的鸟儿来了。
命运的弦线早已揭露了前者的到来,某种意义上,这倒算是早有的预谋,也正是因为看清了她的将至,夏洛蒂才决定不动声色,继而饰演一介毫不知情的常人。
唯一要考虑的是,就灵性的感知而言,那位幕后之人应是序列七,不求击败,将将成为非凡者的小孔雀能否自其人手中保全她,甚至于保住自身?
“蕾娜,你疯了吗?那可是中序列非凡者!我们明明只需要将情况报告给上层的治安署就能安全脱身,现在,现在一切都晚了!”
那声音压得极低,却因恐惧而颤抖着,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夏洛蒂缓缓侧目,红斑已经爬上了她的半边脸颊,衬得那双眼眸愈发澈亮。
她终于看清,看清自高处落下,立在身前的红发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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