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女神。”
第二百三十章 我答应
金雀花的旧都,那战时的指挥所,此刻正由二人厮守,一者惬意坐观,一者立身于军事地图前,指尖自东部战线及海域岛链犬牙交错的区域划过。
然当,远方的原身得获本质的升华,银发少女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属于仲裁与律令的知识及权能正如升腾之水,由丝及缕,顷刻突破了原有的灵性束缚,与序列六的层级齐平。
这份灵性起伏虽然很快就被压制回序列六应有的范畴,但那短暂的异样,足以引起房间内另一个存在的注意。
“哦?”慵懒且玩味的声音自唇间涌出,梅丽桑德主动起身,行至那尚在书写战役方略的华生跟前,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兴趣,亦或是意料之中的欢欣?
“怎么,乖女儿,刚刚那一瞬间,你似乎不尽相同。是原身那里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说,一直蛰伏在你脑中的事物,那金色的底质终于醒了过了?”
她自然知晓华生的本质,知晓这具皮囊之下是那个金发姑娘,那个昔时便与她达成约定、主动舍弃过去的女人。
是,梅丽桑德从始至终都知晓眼中人的身份,亦在无数个日月前,便与之达成了约定,承诺了必要的帮衬,为了各自的余兴与目标。
“如你所愿。”
没有繁复的措辞,夏洛蒂只是淡然地做了回应。
一如最初的约定,梅丽桑德的确在那场枪击中予以助力,拂去因果的不自然,但她竟然敢借着自己尚未苏生的时候,把预先设计好的身形调换成一个纤瘦矮小的女孩?
“噗,似乎,你看起来还很不情愿?”
“收口,再叫那个称呼,我就把你变得和我最早那样,又蠢又无力。”
她指代的自然是自己将将来到这方世界,对一切一无所知时的狼狈模样。
“好吧,看来,无所不能的‘女神’,终于舍得给她最初的‘造物’再多一点恩赐了。”
这番话语自然无法触动如今的少女,也大抵是被华生紧绷的小脸逗乐,黑发丽人主动俯下腰肢,将头脸垂到前者的颈窝,于耳畔送出温湿的芳息。
“原谅我嘛,‘始源女神’,毕竟,过往我们之间的相处与过节,总是由你占着便宜,好不容易等到你主动舍弃过去,似白纸一样的纯洁,我怎么能忍住不作为呢,老师?”
少见,在真正恢复身份后,那向来强势的丽人,竟也会小鸟依人般地撒娇,老师之称更是曾经她作为教导其古苏秘语时的一份玩笑,不过——
“这几天,更正启明会的教义,就和你我最初相遇答应的那样。”
夏洛蒂之言,莫过于服从二字,实际上,启明会那位不知其名的先贤亦是己身,那所谓的秘语与文字之所以她能在初见时便理解通晓,根本原因是自身本就是它的创造者与攥写者。
一切不过是重归正轨,昔时,恶女人以沉睡与忘却,静候一场游戏人间的歌剧,静候世人在脱离你预设的轨道后,能发展到何等进程,而现在,正是其如期上演的开始。
.......
东部战线,距离白鹳港废墟不足十公里的野战医院。
这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一片被临时清理出来的潦草角落。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腐烂味与消毒水刺鼻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属于战争的恶臭。帐篷破败不堪,沾满泥泞和暗红的污渍。伤员的呻吟、嚎叫、以及濒死时无意识的呓语永不间断,与远方沉闷的炮火轰鸣交织成绝望的交响乐。
战争一经打响,战线便在全数崩溃,公国的舰队无法阻挡黑廷斯的坚船利炮,唯有在海域游梭,保证有生力量的同时,尽可能重创其运输能力,避免更多的兵卒被派遣在这处战场。
不知几日几夜,医者纯白的长袍早已不见原本的颜色,被血污、泥点和各种药液染得斑驳不堪。她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棕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口罩上方,那双总是温和的琥色眼眸此刻写满了疲惫,却依旧保持着一种惊人的、钢铁般的冷静与专注。
她刚刚为一名腹部被弹片撕开的年轻士兵做完紧急缝合,手套上沾满了温热的、粘稠的血液,甚至来不及喘口气,新的担架又被匆忙抬了进来。
“贝拉医生!这边,炮弹炸点附近发现的,还有气!”抬担架的民兵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担架上的人几乎不成人形,左腿自膝盖以下消失,断口处只有粗糙的包扎,鲜血不断渗出,胸腹处还有大片烧伤和嵌入的碎石。
分不清阵营,分不清信仰,医护兵奔跑着,呼喊着,地上流淌着混合的血液,唯有医者一视同仁的善心不变。
这里是战线的前沿,是时而有炮火穿梭的险地,一经眨眼,便会有生命消逝。
未有一言,伊莎贝拉倾身跪倒在泥泞中,指尖探向对方的颈动脉,脉搏微弱得快摸不到。
“擦拭消毒,快,止血钳,准备截肢清创。”她的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周围调援过来的助手早已不复最初的生疏,而是逐渐习惯了前者的节奏,强忍生理和心理的不适,紧张地配合着。
就在这时——
咻!
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撕裂空气。
“炮击,隐蔽——!”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警告。
丽人的动作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她单单扑倒在伤员身上,用自己单薄的身段尽可能地为对方遮挡。
几乎是同时。
轰。
地动山摇般的巨响在不远处炸开,巨大的气浪混合着泥土、碎石和弹片猛烈冲击着医疗帐篷!帆布被撕裂,支撑的木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剧烈摇晃、崩塌。
爆炸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嗡鸣,暂时夺走了听力。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块炽热的弹片擦着医者的脸颊飞过,留下一条细微的血痕。但她按在伤员身上的手稳如磐石,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仿佛刚才那足以将人撕碎的爆炸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狂风。
炮击过后,短暂的死寂,随即是更凄厉的哀嚎和混乱。
“贝拉医生......”
随同她来到这方陌生土地的梅琳娜同样摆脱了曾有的稚嫩与天真,那张属于作家的俏脸彻底被硝烟熏黑,却更多了眼中的澄澈与明悟。
娇小的鹦鹉毫不停顿,尚未闻言,便心领神会地将镊子与缝线相继递与前者。
又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大地哀嚎,碎土如雨点般砸落在帆布顶上,簌簌落下。棚内唯一的煤气灯剧烈摇摆,光影疯狂闪烁,将这场血淋淋的挣扎映照得如同地狱绘卷。
可她们却如此契合,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彼此无关。唯有身心的意志凝聚于指尖,凝聚于那细微的缝合线上,凝聚在从死神手中抢夺毫厘生机的斗争上。
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
在这片被炮火反复耕耘、遍布残肢断骸的焦土上,在这充斥着绝望呐喊的战地里,她们像一座沉默而坚韧的岛屿,践行着最初也是最终的誓言——
站在所有流血之人的身旁。
鹦鹉不再喉舌学唱,她知晓了世事疾苦,看透了悲欢离合,她不再止步于理想主义,她亦展开羽翼,飞离了华生的枝头。
“医生,正义会得到声张吗,人们能得到和平与公正吗?”
是微乎其微的询问,是不求答复的奢望。
然而,那素来沉着,轻易不做承诺的医者却点了点头,她说:
“嗯。”
第二百三十一章 最后一课
“下一个。”
沉静的嗓音穿透嘈嚷,那仁善的医者面不改色,再度投入到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斗争之中,仿佛此前那险些将她一同吞噬的炮火,不过过眼云烟,捎于耳畔。
轰隆。
再覆的炮击将的帐篷一角彻底撕碎,呛人的硝烟和浓重的腥味裹挟泥浆从破口处灌入,在地面上汇成浑浊的血洼。哀嚎声、咳嗽声、以及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声再次填满了这片狭小的、挣扎求生的空间。
棕发的丽人抹去脸侧的血痕,那细微的刺痛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信号,与之无关。她的目光落在新抬来的伤员身上——一个胸口被开了大洞的男孩,看军服样式,甚至可能是黑廷斯那边强征来的少年兵。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望着破漏的帐篷顶,嘴唇无声地开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可怕的、漏气般的嘶嘶声,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生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常规的医疗手段已经回天乏术,周围的助手甚至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哀——见惯了死亡,已然能分辨出哪些是注定无法挽留的生命。
然而,伊莎贝拉却倾下腰肢,缓缓伸出指尖,覆在少年那冰冷、颤抖的手上。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膝盖,可她似是浑然未觉,这个动作并非医疗规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无人察觉的灵性悄然运转,并非祭司途径那汲取牺牲、向战争本源祈求恩赐的残酷法门,而是更深邃的、源自她本体那浩瀚海洋的一丝分流,经由“巢穴”的分配给予,化作一种近乎“生命转移”的恩典。
在外人看来,贝拉医生只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安慰,或是某种祈祷。
但实质上,一股温暖而磅礴的、纯粹的生命力,正以极其精微的方式,从她自身悄然渡出,顺着相触的指尖,徐徐注入少年濒临崩溃的躯体。
这不是治愈,更像是......续命,以她自身的生命拉长分秒的拨动,为那具破碎的身体争取极其宝贵的一点点时间。
少年的呼吸似乎平稳了刹那,眼中的惊恐涣散些许,甚至出现了一瞬间茫然的聚焦。他看向贝拉,看向那双在污秽与血污中依旧清澈、充满悲悯的琥色眼眸。
是笑,一抹欢欣庆幸的浅笑。
然而,下一刻,丽人却捂住喉嗓,抬指半遮唇角溢流的血液,压抑自身引而不发的衰弱。
伊莎贝拉的身体早在化作她的傀儡时便因此前入腹的毒药损毁大半,即便有着非凡之力的缝补,依旧无法逆着生死的规律苟延残喘,就如夏洛蒂一早为之既定的结局——此后无归。
“贝拉医生,你......”
站在身侧,目睹全程的小鹦鹉自然看清了医者方才的作为,那是无私的奉献,是崇高的品德。
一介非凡者,为一条即死卑微的生命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她无愧于医者之名,时时刻刻贯彻那兼世救人的信条,梅琳娜既为这份无私动容,又不愿友人乃至师长离去,可她又能说些什么?
向贝拉说,那只是一介凡人的生命,不足挂齿,何必损耗自身去挽救?
她怎么说得出口,怎么能昧着良心与道德的谴责,去诉说如此残酷冰冷的话语,那与她的理想相驳,所以,小鹦鹉只能看,只能抿唇,目送眼前的丽人愈渐衰弱,举刀的指尖愈发驽钝迟缓,直到失去气力。
思绪渐沉,可那根冰凉的手却同样抚上了她的额间,细细梳理那被汗水粘腻的发丝,如理顺鹦鹉头顶的羽毛。
“梅琳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不必要,这不公平,对吗?”
琥色的眼眸罕见地捎过狡黠,医者笑得分外灿烂,似初日暖人的晨曦。
“是,对贝拉医生您来说,这不——”
公平二字并未出口,便被一根食指轻轻抵住。
“世间何其之多不平,我们能见到的,我们所看不到的,干预与否,只能挽回少之又少的悲剧。”
“可仅仅因为这样,我们就能心安理得地自认为有用之身,好带着一份倨傲去轻看他人,置身事外吗?”
夏洛蒂轻且坚定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行。”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梅琳娜焦灼的心绪稍稍一滞,炮火的轰鸣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唯有医者那沉静而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清晰入耳。“梅琳娜,你渴望用笔尖刺破虚伪,用真相唤醒麻木。这很好,是这污浊世道里难得的清泉。”
话音的顿挫象征语气的起伏,“但理想,若不能认清现实的重量,便易折于第一阵寒风。”
“梅琳娜,看着我。”收回抵在少女唇上的手指,迫使小鹦鹉聚焦于她,哪怕周遭地狱绘卷依旧,“理想主义从不错误,错误在于......认为它可以轻易实现,认为它非黑即白,认为一次挫败便足以否定其全部价值。”
“现实是什么?”她几乎是诘问般,语气却异常平静,“现实就是,资源永远有限,力量总有边界,人心更是难测。就像此刻,我救下这个少年,或许就意味着另一位伤势稍轻的士兵会因得不到及时救治而落下终身残疾;我耗费灵性维系他的生命,或许下一刻就有炮弹落下,将我们所有人连同这微弱的努力一同抹去。”
“选择救谁?优先救治谁?”
“若是救不了所有,莫非就意味着救下的那一个毫无意义,不必伸出援手?难道,毫不作为,就是高明的选择?”
医者微微喘息,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目光扫过棚内每个痛苦挣扎的生命,如是诘问,也如是作答。
“世间的矛盾不计其数?渴望和平却不得不面对战争,追求真理却往往深陷泥沼,怀抱善意却可能带来更糟的结果......童话的故事似乎永远只存在于单薄的书卷之中。”
“梅琳娜,若是你明知笔下文字可能石沉大海,甚至被曲解利用,会否自认明智的沉默比坦率的发声更为高贵?”
小鹦鹉的眉睫轻颤,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滑落:“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然后......然后麻木地接受吗?”
她从丽人的口中得到了最为残酷的否定。
“当然,也不。”
薄唇再起,夏洛蒂看着眼前这双充满迷茫、痛苦与不甘的翠眸,仿佛看到了过去无数个曾经怀抱理想,却又被她与现实碾得粉碎的灵魂,那如出一辙。
好在,这一次,贝拉只是位注定牺牲的医者。
“真正的理想,不是在虚构的乌托邦里高歌猛进,讴歌自我的伟大,而是在认清现实残酷,明知前路荆棘遍布后,依然选择点燃自我的微光,去照亮方寸间的黑暗、去做那举灯的前驱。”
“真正的坚持,不是闭上眼睛高喊口号,而是睁大眼睛,看清这世间所有的压迫与不公,承认选择的必要与痛苦,然后,依然尽己所能,在自己能动的范围内,去踏上那份你所选择的正义。”
“不要因无法拯救所有人,就否定拯救一个人的价值。不要因理想遥远,就放弃向它迈出的每一步。更不要因现实的残酷,就玷污了自己心中的那片净土。”
又一阵喉间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鲜血再次从指缝溢出。医者的脸色愈发苍白,牟光却愈发明亮,如燃烧最后的烛火。
她说:
“梅琳娜,你的笔,或许无法立刻推翻不义的制度,无法阻止所有战争,但若能真实记录下一个士兵的恐惧,一个平民的无奈,让后世多一个人因此反思、因此警惕,那它的价值,就远超万千份粉饰太平的华丽辞藻。”
她说:
“理想主义者的真正成长,不是变得世故圆滑,而是......在彻底理解现实的残酷之后,依然选择带着清晰的认知,去做那些‘不划算’却‘正确’的事。”
一语终了,医者似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形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却强行用手撑住旁侧的医疗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梅琳娜则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迷茫逐渐被沉重的、染着血色的了悟取代。她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位无私奉献的圣徒,更是一个清醒地步入自身选择之结局的殉道者——尽管这‘道’只是夏洛蒂自行编织的一场演出。
她自非真正的善者。所谓理想的浪漫,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场沉浸式的剧本,说得光伟,让她自身都不由信服,乃至洒泪,可实际上,她经历了太多,只不过是将伟人们最朴素的一笔涌于唇间。
她感动,她认同,可她只是个顺遂己心的‘恶徒’,她甚至能分神想到佛伦萨,想到那座她或许再也回不去的城市,想到伊莱莎。
想到那双总是盛满柔情的黛青眼眸,在得知她死讯,一点点被痛苦侵蚀,被泪水淹没,最终凝固成永恒的、心碎的哀恸。那份埋葬在无私下的爱恋,注定无归的牺牲,该是何等动人的景象?
悲痛欲绝的舞台精灵,为她而流的泪水,定比最华丽的歌剧更能取悦内心深处那个恶劣的灵魂。
战争这台绞肉机依旧轰鸣。更多的伤者被送来,痛苦无处不在。她就像一个逆流而上的摆渡人,用自己的生命做船资,一次次地将那些即将沉没的人,从死亡的漩涡边沿暂时拉回。
她救治金雀花的士兵,也救治黑廷斯的俘虏;她为失去手臂的战士包扎,也为烧得面目全非的敌人清理创口。在她眼中,似乎只有伤者与濒死者的区别,国籍与阵营变得模糊不清。
这份仁善,在阵营分明的战场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震撼人心。连那些原本对她心存疑虑或敌意的士兵,在看懂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对每一条生命的珍视后,都默默收敛了敌意,化为一种复杂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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