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恰在这时,夏洛蒂睁大瞳眸,继而重拍吧台,仿若初次听闻,不敢置信地挤出惊声。
“怎么会,我之前打听来,那分明只有三十二便士!”
有心的放声引来注视,刻意的举止宣扬情绪。
宛若乐曲中止的符号,除开一些醉得不省人事的大汉,酒馆内的多数人都将目光放在了那高声喧哗的‘青年’身上。
被这么多视线盯着,夏洛蒂全然没有紧张,也不会展露破绽,有损扮演的真切。
她握紧泛黄的硬币,眼中拧着踌躇,就像无数个奢求享受,却又拮据困顿的小民,到最后,似是苦于境遇,决心放弃一般,少女妥协地抿住唇瓣,再做追问。
“那姜酒呢?生啤呢?”
“黑麦啤酒三便士,北亚宁生啤六便士,或者,你想来一杯麦柯格兰姜酒?”
诧异地看了眼身前的人儿,老人抬头审视了她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开口道些什么。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那面色苍白的‘青年’诵咏心中的错愕,讲明前来的始末,所有耳闻的醉汉都不自禁地思考这是否与实际的情况存在出路,这是否就是他们穷困潦倒,沦落至此的缘由之一。
共鸣感在此初淀。
“哦,女神在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伙计明明告诉我,想要体验成人的欢欣,只要来上一杯烈酒就好,劳我特意问了老辛格,却没想物价变得这么快!”
接过盛放姜黄酒液的木杯,夏洛蒂短暂地止住喉舌,暗暗留意着诸人面色的变化。
伴随话音的褪去,逐渐地,有人目露不解,有人皱起眉头,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拍案而起——
“卡斯帕,你个老东西,这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刻意抬高酒价,克扣我们的辛苦钱!”
直勾勾地指向老人的面目,顶着酒槽鼻的男性当即涨红脖颈,嘶声谩骂,更有摩拳擦掌,几欲动手的征兆。
“先生,我只是一个酒保,怎么敢做这种事!”
连连摊手,示意自身的无辜,老人忙不迭撇清责任,可见到那高瘦的醉汉仍没有退后,他便意识到,假若不给个说法,恐怕这事情难有善终。
“等等,我的雇主是因迪亚党,这间酒馆也隶属于他们,一切都是他们规定的,和我无关一点关系也没有!”
自觉不是什么隐秘的信息,他直言抖出了背后的雇主,再曲起双手,抱头躲在了吧台的后方。
然而,这一句话,却像点中了酒客们的死穴,动摇了他们此前坚信的事物,也让这弥漫着腥臭的馆内陷入寂然,鸦雀无声。
“怎么会,因迪亚党分明是港口区的工会组织,那时就是他们领导我们集体罢工,讨回了拖延许久的薪酬,也让那奸商哈里顿·欧肖受缚绞刑,还所有工人一份公平。”
“没可能,没可能的呀!”
一石激起千层浪,因迪亚党是几年前西海诸国——尤其是金雀花公国启蒙思潮泛滥时的产物。廷根距离那处公国仅仅一海之隔,许多‘大逆不道’的理论都飘洋过海,传进了廷根,并借此流入了广袤的黑廷斯帝国。
只是当时的帝国正值鼎盛,罗塔里大帝更是有着雄才伟略,这些叛逆思想没在境内掀起太多波澜便被轻松压了下去。唯有临近的几处海城受影响最深,不仅形成了工会组织,还深深地扎下了根来。
最初,它们的确是替劳工们争取权益而诞生的组织,可数年之后的现在,听闻方才的言辞,恐怕实情已多半有了变化。
或许是话题触及了忌讳,馆内不多时便重新安静了下来,可夏洛蒂却不想这番争论就此敛声。
因迪亚党,哈里顿·欧肖......凭借方才引出的骚乱,她获得了许多常时无法知晓的信息,确认了这一党派与父母的亡故脱不了干系,也首次有了明确无误的目标。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握住杯柄,递入红唇,少女飒然饮下温凉的生啤,苦涩清冽的滋味当即泛于舌间,让不适拧紧蛾眉,让内心的执意强迫感官。
麦芽的醇味回甘喉嗓,兑水的清淡提醒心窍,哪怕从未饮酒,夏洛蒂仍要迫使自身,寻出那加剧矛盾的引子。
为此,辛劳自己亦是无妨,好在,她也成功了。
“卡斯帕,你这酒,兑了多少水,怎么没味儿!”
效仿着前者,夏洛蒂压低嗓音,浑厚且不失锐意地再而开口,混入醉汉的喧闹之中。
“嗝,假的,都是假的,法庭正式审判了奸商,劳工们处死了头顶的老爷,我们头一次能够高呼胜利,但然后呢?”
不再是刻意的扮演,浓稠的酒气涌上肺腑,酌红皙白的耳根,在昏黄的灯光之下,那双剔透的眼眸泛起迷离的湿气,朦胧却不自知,她真的醉了。
就像华生小姐非凡的射术,只此的话语正中靶心,点燃了矛盾化作的火药,激发了劳工心底的逆反。
“放屁,难道,你是说我们一个月前的罢工和流血毫无意义?难道,你是说,我们的牺牲没有换来任何东西?难道,你是说,那些领头的人从一开始就背离了我们?”
粗鄙的反驳响起,杯具掷地的闷响回荡。
“又有谁说得准呢?至少,我没见过他们来这的酒馆,也没见过他们穿上工装,沾满汗渍的模样。”
“指不定,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敞亮庄园,他们正光鲜亮丽地和那该死的克利夫伯爵推杯弄盏,大肆嘲讽我们的可笑。”
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会生根发芽。
当言语的交酬不再能满足情绪的宣泄,肉体的碰撞与拳脚的递出就会成为更进一步的手段。
吊灯被石子打碎,熄灭了光源,酒馆的招牌在咆哮与痛吟中摇摇欲坠。
殷红的鲜血,泼洒的酒水,折断的桌椅,信任者与猜忌者不捺火气,因一时的怒意分作两派,谩骂互殴,嗜酒的醉汉亦是歪七倒八地瘫卧在地,有的是睡熟,有的是痛彻,一种诡异的和谐于此形成。
便在这放眼的狼藉下,夏洛蒂微微拉低帽檐,半露上翘的薄唇,亦承着酒保的目送,踉跄几步后,轻快且骄矜地渐行渐远。
一如戏剧的主演,无名的教唆者。
第九章 穿胸而过与射杀
铅云低沉,顾盼无光,晚间的街巷寂寥空荡,少有的人影模模糊糊,当熔炉不再咆哮,阴冷已然伴着步伐浸入衣物。
港口区没有常亮的路灯,待到夏洛蒂离开酒馆,适应光线的变化,整条主路只剩下了海风的呼啸与街友的呻吟。
这个点,考虑到机器的耐久,即便是最为黑心的工厂,也会慷慨地施予劳工些许休憩,美称其为人性化。
便在这份寂静之中,高邦的皮靴抵实路面,富有节奏地纵跃翩跹,宛若小步的舞曲。
彼时所得的信息相继酝于思绪,在少女的脑中抽丝剥茧地还原出事情的真相。
“欧肖家名下的酒庄并没有破产,反倒是被港口区的因迪亚党悉数接管。市场的酒价不曾下跌,更有恶性拔高的趋势。”
“听那些劳工的口吻,似乎,一个月前,这处地域的工人还在党派的领导下发起了大规模的罢工运动。”
自诩便宜父母的经营不算唯利是图,也不应毫无由头地激起劳工的愤怒,因迪亚党的针对更是全无征兆的起势。
巧合的出现代表自身在往正确的方向前行,当多个巧合同时发生,那便不再能称之偶然,而是某种刻意为之。
很明显,她的推敲已经接近了事实。
某个人,某个势力,某个阶层,在借助着工人反抗的旗号除去欧肖这一仇家,好名正言顺地接管产业,操控市价,且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克利夫伯爵?
人在性情时往往会道出内心认为的真相,酒客们迷醉时的谩骂固然带着些许夸大与虚假,却也不能完全无视那曾有提及的词缀。
假若没有在晨间加入辛格事务所,对人际网络一知半解的夏洛蒂恐怕会困惑于前者的身份,可那时老侦探强求背诵的名册却在这时恰恰帮衬到了自己。
克利夫·巴托里,一位标准且冷酷的旧贵族,在罗塔里大帝登基之前,巴托里一氏便受命于旧皇的分封,世代统领着廷根这片临海的地域。
可时代的洪流与经济的变革却不会等候驻步者,当蒸汽列车的鸣笛响彻街巷,新兴的富商们也抓住契机,跨越了阶层的隔阂,他们野心勃勃,带着一卷卷纸钞打通向上的道路,却触碰到了老旧贵族的既定利益,欧肖一家不外乎如是。
纷争无可避免,墨守成规者自当滞后,频频碰壁后,克利夫伯爵不得以谋求变革,在酒业上率先迈出脚步。
哦,或许,后续的发展不必再说,产业的类同,阶层的争斗,职权的擒纵自如,多个线索的合并,嫌疑的对象似乎已是确凿无疑。
没想到,仅仅亲自出马一天,就大致理清了前身入狱的缘由始末。
直入匪巢,胆大心细,思维敏捷,聪明能干。
看来,我是个天才呢~
虽然没有人捧场,也没有人鼓掌,但夏洛蒂并不吝啬赞语,更不会因此失落,这种事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就此顿住脚步,裹紧厚灰的内衬,港口吹来的冷风不歇,颤得外覆的大衣猎猎作响,大抵是她的驻足过于突然,当风声消褪,流民的呻吟中竟多了一阵零散失措的脚步。
上钩了呢,小虾米。
超然的听觉早早让她注意到了跟踪在后,始终未散的脚步,自从离开酒馆起,那些耐不住性子的蠢货就自认为揪住了一只还剩些油水的羔羊,忙不迭地撇去酒瓶,步履蹒跚地尾随跟进。
或许,是她的扮演太过逼真,她的言行太过应景,让所有醉汉都认为这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病弱青年,夺取钱财亦不过指掌之中。
内心的贪婪作祟,总之,夏洛蒂等到了想到见的人,一个皮肤偏黑,瘦削精悍的大汉。
“你,你是?”
回首望向声源,仿佛这才发现了他人的跟踪,她捂住下唇,话音磕绊,俨然一副预料之外,受惊恐慌的模样。
当然,是装的,且很有效。
“小子,难道,你那伙计没告诉你,娃娃就该好好呆在窝棚,不要让钱财露在皮夹之外。”
摩挲着拳掌,虽是惊讶于自身的暴露,但顷刻之间,那体格魁梧的男人便扬起嘴角,显出一副恣意戏谑的神色。
“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居民区,隔两条街就是治安署,要是闹出什么事,那可没法轻易逃掉!”
像是强提胆色,少女中气不足地喊了出来,可至始至终,她都在看对方肩头的袖章——圆环包裹轮船,象征着因迪亚党的袖章。
正愁少了信息,这不,关键线索送货上门了。
恰如前言,港口区虽然名字带着港口二字,但不代表它真就只有港口了。实际上,从码头往外延伸一大片的街道,工厂,以及部分居民区都属于这片区域的范畴。
此时,因由那高声的呼喊,不少人家正打开窗户,探出脑袋向外张望。
不由得皱起眉头,那男人把脸一沉,当即对着远近的人大声喝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老爹欠了咱一大把钱,到现在还差着老大的窟窿。而父债子偿,理所应当!”
他说这话一方面是言明身份,讲明道理,扯谎给周边的居民,示意他们不要多管闲事,另一方面则是单纯地恐吓前者,作为因迪亚党的成员,自己好歹是常年在街面厮混的主,玩了那么久的欠债催收与敲诈勒索,岂会让一两句话给吓到。
闻此,夏洛蒂反倒是浅浅扬起唇角,背身向着阴暗处跑去,似乎是被吓破了胆。
并非真切的恐惧,她笑是因为华生小姐知晓了对方左右不过剥削劳民的败类,无需顾虑行事的准则与良善的心肠,她逃是因为周遭的耳目众多,不便于自身的手段。
夜色愈发沉郁,人烟愈发稀少,当那呼吸急促地泛开,当脚步脱力地停滞,瘦弱的青年扶住膝盖,蜷缩在黯淡狭窄的小巷重重喘息,仿佛彻底耗尽了气力。
“呼,臭羔子,害老子废了这么多功夫,怎么不跑了,还给自己找了这么个风光的地。”
呼出一口浊气,面色微微涨红,男人从腰侧取出一把匕首,一步步向内逼近,决心给这听不懂人话的小子一点颜色。
只是不知为何,他突然从对方的脸上看不见恐惧,瞧不着怯懦了。
好似感同身受,银灰的发丝随海风垂倾,附在少女皙白的脖颈,显出那在阴影下的半抹唇角。
是笑。
“是啊,这的确是个好地方,无人无声,也不冷冽,对于你我来说,都是。”
哒。
主客颠倒,来时被浪花打湿的内衬贴紧身形的曲线,显出人影的纤细单薄,她缓缓踱步,任由皮靴踏及路面,穿透海潮拍岸的鸣响,一时间,就连呼吸也变得鸦雀无声。
哒,哒......
“什么,什么意思?”
男人突然想起了这种声音,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听过一二。
那是幼时在乡下的山林,他见花雕枭站在树干,自上而下俯视着蜷缩的草蛇。分毫未差,那只猛禽便是这般自尖锐的喙中发出清脆的鸣声,预兆着......捕食的信号。
砰——
硝烟弥散,声彻耳畔,旦见银光自目中一闪,温热的灼痛便从脸侧泛开。
他下意识地抚向一边的耳朵,却捧到了一汪殷红粘稠的鲜血,触到了空荡荡的皮肤。
“出于人道主义,我不会废除你作为劳工自力更生的双手,一只耳朵,是冒犯最轻的代价。现在,告诉我,你的头,因迪亚党的领头羊是谁?”
拨动左轮的扳机,夏洛蒂没有时间和兴趣陪这个蠢汉做文字游戏,以谎言对其进行恐吓攻心,直接的伤痛与威胁无疑更具说服力。
她自诩为玩家,不会在意死后洪水滔天,只会醉心于一时的兴起与沉迷。
“唔......”
瞧着面前微微侧头,把玩枪械的丽人,见她扬起唇瓣,吹去硝烟,见她曲弯鸦睫,泛滥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男人这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这从来不是什么羔羊,而是静候猎物露出破绽的鹰隼。
“布莱特,我们的头是布莱特·坎宁......他在西巷那家,那家渔人酒吧,他经常会去那里......”
哽塞着喉嗓,按捺着痛意,这位因迪亚党的成员已然压不住对火器的怯懦,对生命受尽掌握的恐惧。
“嘘。”
在他吐完字句的霎那,一根纤指抵于唇前,一语敛声的提醒随之响起,紧跟着,枪膛转动的声息再次泛开。
没有拖泥带水,属于前者的第二只耳朵同样化作了模糊的碎块。
“恶人有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全身肌肉是六百三十九块,骨骼数为二百零六,审问从来不是我的专长,但我不介意加深练习。另外,我讨厌谎言,也不喜难得的怜悯被刻意辜负,视作多余。”
漠然地看着对方,夏洛蒂的语调没有任何的变化,可那纤长的指节却继而拨向了第三发弹膛。
见着这一幕,男人猛然睁大双眼,颤抖着祈求原谅,到最后,那磕绊的话音甚至带上了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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