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高邦的长靴跨过石阶,点落富有韵律的轻响,银发的少女翩跃步伐,却不愿将目光施与任何事物。
并非它们的招牌不够响亮,只是见着沉郁的天色,呼进冷涩的空气,夏洛蒂便乏了兴致,更无心将精力挥霍在这些无聊的娱乐项目上。
她如今可是个大忙人,非但要作为刑侦助手来回奔波,还要紧锣密鼓地提升力量,连方寸的时间都不易浪费。
冬临茶会固然是沟通上流社会的桥梁,但获取线索的途径从不会是傻楞的等待,结余的天数不仅仅是留给那些笨姑娘的准备,也是少女自由探索、眨眼易逝的分秒。
此外,除了工作场所与私人住宅,再囊括公共场合,其实每个城市都有第三面空间,即酒馆、咖啡厅。
人们往往会在这类地方交酬摩擦,认识新友,或是结下新恨,介于公共与私人之间的话题从不忌惮地在此传递,敏感或夸大的信息亦是不经意地萦绕耳畔。
没有任何地方,比它们更适合搜罗近来的消息,无论是贵族的秘闻,还是坊间的碎语。
所以,夏洛蒂打算前往附近的酒馆,当然,在此之前,她还需要忍痛换下这身行头,好好地乔装一番,以做到尽量混迹人群。
推门走入一间服饰店,不多时,少女便在店员诧异的目光下换好厚灰的毛衣,披上深色的工人外套。
拉低无檐的软帽,出于某种执着,她还特意垫高了靴底,以达到预期中的完美伪装。
绝不是为了那么点可怜的气场和威严,行走的步态与身段的高低同样是消去扮演参差的重点。
应时地来到中心区的十字街口,等候那公共列车的到来。在黑廷斯帝国,除却马车,这类公用的交通工具分为两种,无轨和有轨,前者由两匹马拉着,算上车厢顶部,能坐二十来个人,只有大致路线,不设具体站点,灵活运营,随叫随停。
后者则由轨道公司运营,先在主干路铺设类似铁轨的装置,蒸汽车头置于前列,车轮则依次排布,轻松且省力,所以能拉多节车厢,乘坐接近五十位客人,唯一的问题是路线固定,站点固定,很多地方去不了,较为呆板。
没有候待太久,几经眨眼,轮盘与轨道摩擦的嘶哑便由远及近,随后,一尊升腾黑烟的列车停靠在了路口的站点。
就此踏上中段的车厢,这一层的男士女士们多是正装端坐,也有穿工作服和悠闲看报纸的,但几乎没什么人说话,相当安静。
同样没管身边乘客的来来往往,夏洛蒂单是合上眼帘,养精蓄锐,售票的职员会播报具体的站点,所以不必担心坐过的隐患。
从绿树成荫的光彩到海风扑面的码头,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没有详细估算,总之,眼睛一睁一闭,港口区就到了。
提着从未离身的皮箱,她缓步踏出车厢,迎接那与众不同的腥气。
倒不是中心区的酒馆失了妥当,只是生活的重负与变化往往更能体现在底层人民的手眼之中,而欧肖家的产业转移总归会影响当地的经济环境。
再次来到这处逼仄的街道,当夏洛蒂停下脚步,太阳已是只剩半边留在海面的尽头,熔炉的轰鸣与高温亦是愈发微浅,唯有高耸的烟囱与停靠的轮渡仍在喷涌黑稠的余屑。
此时,正是工人们短暂的休憩时间,路旁几乎随处可见身着背心、裸露双臂的男女,他们并不强壮,四肢有些肌肉但更多还是蜡黄干涩,营养不良的痕迹。
放眼望去,可见三五成群地坐落台阶,攥紧面包,奶酪,以及少许的熏肉大口啃食,不顾分毫的形象。
下意识地抿住唇瓣,埋低头额,夏洛蒂匆匆挪步,尽可能地让自身与周围那些憔悴孤身的行人一模一样。
行走之间,她见前方有位面相不过而立,却已是两鬓斑白的消瘦男子,见他满脸疲惫,眼眶深陷,连下巴也布满了青绿的胡茬。
这是当地的流浪汉?
再当细看,那男人正不住哆嗦地原地踏步,供己取暖,并颤巍着地从衣物内侧摸出一根卷烟和空瘪的火柴盒。
他刚打开纸盒,却逢右手脱力,那皱巴的卷烟当即掉在地上,继而滚落到少女的足尖。
在重心踏前的顷刻驻足,夏洛蒂强行止住脚步,亦顺手拾起,递还与对方。
茫然地顺着卷烟向上望去,男人先是看见一只秀窄纤长,白皙似云的手,再是看见一双剔透澄澈的眼眸,看见半缕银灰的发丝正拭着她的脸颊划落,宛若柔顺的丝绸。
天使?
明明满目皆是绝景,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美貌不过是前者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思绪起伏,直至一声平缓且直,起色微沉的嗓音泛于耳畔。
“先生,您不收下吗?我打算离开了。”
“啊,谢谢,谢谢!”
男人的致谢相当真切,也带着一丝微乎其微的虔诚。
虽说察觉到了这份异样的情绪,但此刻的夏洛蒂并没有寒暄的想法,只迈出步子,有心离去,可恰在此时,那吐字磕绊的男人弯下腰板,从污水中捡起一枚浑黑的东西。
这似乎是被啃得很干净的苹果核。
咽了咽唾沫,目中的人将裹满壤泥的果核塞入口中,几下咬得稀烂,然后熟练地全部吞下,没有任何残留。
瞧见少女诧异的目光,他随意抹了抹嘴,亦不乏苦涩地开口道。
“我已经快三天没吃东西了。”
这句话徒然击中欧肖小姐的心灵,让她微微睁大眼眸,失了醉心扮演的从容。
胸中升起一股沉甸的郁气,少女无声慨叹,再起喉嗓。
“不好意思,刚刚没做自我介绍,我是廷根日报的记者,目前在做港口区实况的报道,能劳烦先生费些口舌吗?”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挤出难看的笑容,道。
“这分明是我的荣幸才对,”
没有急于发问,她从附近的商店购置了两份面包,一杯暖茶,将之一并放置在前者的身旁。
“吃吧,吃饱才能采访。”
“给我的?”
是难以置信却又兼杂期待的询问。
“除了挥霍的时间,其余都是你的。”
闻此,那男人擦了擦眼眶,略显哽咽地吐出字眼。
“......女士,您,您真是一位好心人。”
“嗯,空腹很久的情况下,不要吃得太急。”
偏过脸庞,轻声提醒,没有接受对方盛情的赞誉,夏洛蒂自觉不是善心泛滥的人,她只是想借机问些有关原身的信息。
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我知道,曾经,有个老伙计就是这样死的。”
努力放慢速度,时不时端起茶水,猛然饮上一大口,男人的话语不乏缅怀。
“呼,我已经三个月,不,半年没吃过这么饱了,我......”
沐浴着晚间的海风,不时拢过垂至额间的碎发,少女就那样安静地等着,等着前者不再咀嚼,方才随声问道。
“你还记得半个月前,那被公开绞死的欧肖一家吗?”
“女士,我没有便士前往中心区,也不清楚你说的是谁,我只知道,自从半个月前报纸上的富商老爷被公开处刑,自从那些伙计高声宣扬着‘我们得到了胜利’,整个港口区兜售的姜酒与生啤就贵了几筹。”
悉听着前者的感慨,夏洛蒂思忖片刻,再抿唇开口道。
“那么,你是怎么成为流浪汉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原本我虽然不算高大,却也是个合格的工人,有妻子,也有可爱的孩子。但几年前,那场席卷整个北亚宁半岛的瘟疫夺走了她们,连我也躺了很久的病床。”
那男人的语中带着些许回味与悲伤。
“工厂主裁去了大批工人,就此,我失去了班次,失去了积蓄,也失去了家庭。而从那之后,我一直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没钱租房,没钱吃东西,只能流浪在各处的街头。这也让我更加虚弱,也就更加找不到工作......我本该是个好劳工的。”
一时失语,望着头顶昏沉的天幕,望着周遭遍布饥色的面孔,并非专业记者的夏洛蒂,突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也失了追问己身的兴致。
黑烟笼罩着廷根,那些尚且清醒的人,是港口区的居民,而麻木疲惫,形如走兽的,皆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两者并没有明显的间隔,前者很容易变成后者,就好比她眼前的先生......
回过神来,夏洛蒂这才发觉那位男人已然蜷着身子,在街边睡了过去。
默了几分钟,她这才提指拍醒对方,给了他三十便士。
“这是采访费用。”
“好,好的,谢谢,真的太感谢了!”直至目送着少女远去,男人才反应过来,提声高喊,“我会去廉价旅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然后找到稳定的工作......”
再多的话,夏洛蒂已然听不太清,但通过这番交谈,她却多了一种近乎妄想的念头。
扯起上流社会的虎皮,依附贵族的权力,用利益勾动心窍,引得两相厮杀,继而在混乱中澄清自我,这无疑是最快的破局之法,但华生小姐有些不喜欢。
是的,很不喜欢。
因为,那太过被动,生死亦在他人的一念之间,不仅要听任驱使,还会落得岌岌无名,灰头土脸地离去。
的确,她是要挣脱牢笼,更是要在鲜花与掌声中微微颔首,扬起手臂,迎合万众的欢呼,踏过鲜血铺成的红毯,在所有人的庆祝下重获新生。
——不必隐藏,以夏洛蒂·欧肖的名义,以廷根群众的名义,回到世人的眼底。
在这未开民智的时代,逆着浪潮行走无疑是举步维艰,想要跨越鸿沟,团结人们,拧成一股力量更好比痴心妄想,可不去尝试,又怎么能提前否认?
本就是得幸重来一生,再有角色扮演的假面,何不自食其力,孤注一掷,纵是折断脊骨,也能化作历史的一篇章节,化作往后再燃的一捧柴薪。
我若不登上顶点,那就在登上顶点的途中死去。
抿紧唇瓣,蕴下壮志,当然,在此之前,夏洛蒂必须要基于现状循序渐进,一如翻开钱包,细数当下的财富余额。
为了形象的伪装,花了一苏勒,为了微薄的体面,花了十便士,为了心生的怜悯,花了三十便士。
愈是翻看这单薄的皮夹,少女的内心就愈是委屈巴巴,全无了刚刚的雄心与大方。
呜,我是傻子吗?明明想好了要纵情享乐,为什么一时心软施了援手,要是周薪发得太慢,那自己岂不是很快就要去睡大街了?
不愿再去细想,她继而踏出脚步,走近酒馆那脱漆的招牌,也伸出手掌,缓缓推开了身前破旧的大门。
“请问,这里还售卖欧肖家独产的好酒吗?”
是毫不遮掩,开诚布公的问语。
第八章 所谓教唆者
破旧的木门歪歪扭扭地斜开着,一盏挂在门外的煤灯照亮了酒馆脱漆的招牌,几声粗犷的嗓门亦是从内部传出,将灯光震得时断时续。
这个时间段正是酒馆生意的高峰期,夏洛蒂将将踏入,就有感扑面而来的热浪,也嗅到了微熏的酒臭,听见了喧闹嘈杂的声响。
氛围感油然而生。
一群衣衫不整,满脸潮红的壮汉们正肆意躺倒在破旧的桌椅,及潮湿的地板上。
他们放声嘶吼,时而咒骂不公,时而肆笑趣事,那话音中夹杂着各种不堪入耳的秽语,间或往喉咙猛灌一口劣质啤酒,吹出饱嗝释放酝于肺腑的胀气。
这股酸臭的酒味混着海港独有的腥气一齐向着夏洛蒂扑了过来,惹得少女不由得蹙起了眉。
闭眼,随后睁开,顷刻的适应过后,她已不为外来的因素动容,只倾注精力,观察着目中林林总总的酒客。
染汗的罩衫,浸润的乱发,他们之中,一部分是临时工人,在这里寻觅机会,一部分则无所事事,仅用酒精麻痹自己,而最为特殊的,应是那群肩部别有袖章,身形相对健硕的壮汉。
是工会的成员,还是帮派的打手?
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可耳目的反馈却能构建初步的侧写。
裹紧厚灰的外套,保护着傍身的财物,夏洛蒂就此挪步,越过诸多躺倒在路中的醉汉,奋力挤进了吧台的附近。
“请问,这里还售卖欧肖家独产的好酒吗?”
一如在来时就设想好的场景,她向着酒保直言发问,似是位涉世未深,不懂规矩的青年。
这不仅仅是己身饰演的角色,也是置于明面,展示给所有人的形象,一只年轻瘦弱,剩些油水的羔羊。
“噗,小子,那该死的富商早就行了绞刑,你不会连份报纸都买不起,还想着巴结他,准备谋些好处?”
离得近的男人讥讽地笑了笑,满口黄牙亦是暴露在空气中,掀起齿缝间的一点肉芽。
“脸倒是长得挺嫩,你要是往那街头一站,准能比现在轻松不少。要不考虑一下,指不定哪天我还能光顾光顾?”
这番黄腔像是点燃了欲望,语罢,整个酒馆都响起了肆意且粗俗的哄笑,更有甚者强顶醉意,蹒跚着凑近少女,只为图一看,以作嘲弄。
好在得益于刻意的伪装与垫高的身形,再加上醉意的醺染,从外看去,夏洛蒂更像个发育不良,脸色泛白的病弱青年。
或许,人群之中,唯有那立身吧台,擦弄桌板的老人没有掺入话题,只在碎语渐弱后理正仪容,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先生,如果你指的是原装的葡萄酒,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在廷根,它们已经换了个名字,因迪亚红酒。”
“......抱歉,是我没能打听好。”
面色绯红,目露局促,夏洛蒂拧紧衣角,避开诸多视线,让气弱与胆怯愈渐浓郁,似若仓鼠般浑然于一体。
这显然不是真实的表现,通过之前的采访,她从那位流浪汉口中得知了欧肖家倒戈前后的物价变化,也自是要借题发挥,获取更进一步的信息。
“先生,那劳烦您来上一杯因迪亚红酒。”
“四十便士。”
熟稔地报出价格,方才身着旧西装的老人取来杯具,目中似是还带着几分感慨。
“说实话,在它面前,很多啤酒甚至不能称为酒,只能算作饮料。”
伴随话音与钱财的交酬,便士触及桌台的闷响频频泛开,见着前者捧抱着一打明晃晃的硬币,此前泛滥的戏笑登时消失,取之而代的,是数道贪婪与羡慕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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