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子2326
他一步步走开,高大的身躯化作灰雾,如从不存在般散去。远在璎石镇中,那座小教堂也化雾溃散了,其所在的位置变为荒芜的死地。凡德感觉最后的希望也随之消散了,它一时茫然不知该做什么,听到身旁微弱的声息。
“谢啦,本来也不关你的事情……”杀手低笑,“下次再旅行,记得选个安全的地方……”
这人脑子真的有毛病的。什么叫不关它的事情?楚衡空本来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的。是它把杀手从家乡召唤出来,是它害杀手面对这些危险,如果没有那次召唤杀手这辈子都不该和真械扯上关系。
这片废土的亡魂已经够多了,它不能再亲手带来新的一个。
它一时说不清驱使自己行动的原因,内疚感、责任心、或者两者皆有,亦或许只是不想看着自己的朋友死去,只是不想看到在胜利过后死去的,如此虚无的终局。
杀手的皮肤冰冷,他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了。凡德竭尽所能搜索记忆,企图从所知的知识中寻找突破口。视线停留在杀手的左臂。他的肢体和自己的触手融合在一起。它看到离自己最近的东西。
它想到了。
“别怕,楚衡空。”凡德鼓起勇气,“我来……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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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风吹起砂砾,海中的虚像沉沦又浮起。启苏跌跌撞撞地跑过沙滩,来到自己清晨所绘制的阵法前。
这片小小的法阵奇迹般躲过了先前的战斗,法阵与材料均在,其周边还放着整一圈斗大的流珠。杀手把他带来的资源全部留在了这里,或许是为了之后能快些撤离,或许是因为他已料想到自己难以亲身前来。
启苏将短杖插入法阵,代表尘的蜈蚣甲壳,代表影的巨人甲胄,以及代表光芒的,属于她自己的尸身残骸。三块残骸依次亮起,流珠碎裂,潮流涌出形成旋涡,洄龙的神力注入其中,开启通往外部的通道。
紧张感像蛇一样缠住她的心灵。不朽机死了,可真理帝国的侵蚀未必全然消失,尽管有洄龙神力引导,可她也无法断言那处通道通往何处。
旋涡后可能是无人的荒野,可能是另一处绝境,甚至是真理帝国的大本营。而启苏没有确认的方法,她光是开启阵法就竭尽全力。
于是她哭泣着高喊,向不知是否有人存在的,涡流的彼方传出声音。
“这里是幽冥神国的璎石镇,这里有一个叫楚衡空的男人!他救了我们所有人,现在他就要死了!”
潮流彼方寂静无声,启苏泣不成声。
“如果你们也是龙神的子民,如果你们知道这个名字,请来救救他!”
于是,水流中出现了声息,担忧、焦躁而又骄傲地给予回应。一道金影率先冲出,位于其后的男人无奈地答复。
“当然,我们知道他。”
“他是我们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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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衡空感觉自己正沉入大海,一串串气泡随他的沉沦而上浮。那些气泡是彩色的,像阳光下的肥皂泡,气泡飘向有光的海面,光芒时而圆融如日,时而夭骄如龙。
他想起从前与姬怀素的闲聊,那时他们坐在空岛上遥望海洋,看虚像演化出种种幻影。姬怀素说许多被虚像吸引的人会走入海中,人们都觉得他们会死得很痛苦,但那体验其实奇幻而幸福。
你会看到很多泡沫,每一片泡沫中都藏着虚像,光怪陆离五光十色,像置身世上最美丽的游乐园中。如果深入其中,你就会在空想中融化,变为新的泡沫融入海洋。但如果你闭眼不去看那些美好,那你就会远离泡影沉入深渊,在极致的寒冷中断绝生机。
他说那上下都是死掉进海里就没救了,姬怀素说不是这样。你要不断地看不断地想,接纳但拒绝每一片空想,才能掠过泡影浮上去。他恍然大悟说我懂了,原来海洋讨厌挑剔的人,只要你脾气够臭大海就会把你吐出来!
那次谈话以姬怀素的回旋踢做结,当时他觉得虚像之海的心情估计和自己差不多,脾气差成这样谁爱伺候你。而现在他觉得搭档金玉良言字字无虚,当你真落到这般境地,任何一句经验谈都是无价之宝。
“坚持……”“……回忆!”“……骨!你的……经历……!”
海面上的光芒摇曳不停,听不清晰的话语变成灰色的石块,与他一起沉下。冷意愈加刺骨,他想如果这世上有深渊那就一定在自己的背后。那是一整片冰一般的漆黑,寂静冷漠阴寒,像是世界的底层。
他不想死得那么倒霉,所以睁大眼睛,尽力去看那些七彩的泡影。气泡随他的注视而碎裂,变成清晰的画面:他在深山里被熊打烂腹部,在下水道被鳄鱼咬伤,在高楼顶被狙击枪命中、在俱乐部被杜木岩斩伤、被卡宁烧伤、被石块砸、被真械的力场击中……
见鬼了怎么全是些挨揍的倒霉记忆!不是说泡影会展现美好的空想吗,一个人连死前追忆都是这么些操蛋玩意他这辈子活得该有多衰啊!!
楚衡空越看越气,他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挨揍受伤垂死的精彩时刻,好像海洋把这辈子最黑的时候都剪辑好来了个大放送。这股怒气使他鼓起力量伸手,扰乱眼前的回忆。在伸手时他触及到某物,坚硬如生铁。那是一条纯白色的钢索,从海面上垂下,冷冰冰的入手生疼。
他抓住钢索,用触手卷住钢索,咬牙一寸寸向上攀爬。这时诸多泡影摇身一变,成了受伤之后的景象:愈合后变强壮的肌肉,康复后坚韧的筋骨、迭代更快的计算回路;更强的技艺、更好的身手,优化后升级的行动模式……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玩意混进来了但不重要,他直接忽视了诸如制造车间、生产流水线等不知哪门子bug产生的空想,而坚定不移地顺着钢索向上爬。突破海面时他大口呼吸,准备迎接热烈的阳光!
“……?”
但海面上没有阳光,眼中所见是一片璀璨的星河。星河下一根钓竿静立,那根白色的钢索是它的钓鱼线。
楚衡空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是被那条被钓上的鱼。
钓客坐在海面上,看不清模样,只瞧见一只抓着钓竿的毛茸茸的手。
钓客也眨眼,好像也很困惑。祂的声音温和而憨厚。
【你游得太远了,小家伙。这儿不是你的家。】
祂松手,将楚衡空送回海中。入水时世界一百八十度旋转,海面成为海底,海底成为天上。他在进入海洋的同时离开海面,这次他看到了真正的阳光!
“!”
楚衡空翻身坐起,疯狂地喘气,像是溺水的鱼儿重归海洋。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回复过来,他机械地转动眼珠,看到烛火、看到玉雕、地上纵横交错的法阵,还有熟悉的面孔。这里是……
总部大厦33层,洄龙神殿。
“阿空!阿空!”
他看到金子般的碎发,姬怀素急切地拍着他的面庞。楚衡空胡乱点头,抓住她的手,怔怔地看了一阵。
“太好了。”他说,“你手上没有很多毛。”
搭档的脸颊变成可爱的粉红色,她咬牙启齿抓住楚衡空的脑袋剧烈晃动。“你这家伙!!”“啊。疼。疼。”“你白痴啊!!”“好疼。好疼。”
“总之性格还正常的样子~”
“不我觉得他变蠢了吧。”
姬求峰和悠游正窃窃私语。楚衡空举双手投降。很奇迹的是他这次没感觉多痛苦,可能是洄龙城的技术提升了。他晃了晃脑袋,看见凡德来回卷着触手,一眼扭捏。
“这个……哥们……”凡德吞吞吐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我还活着。”楚衡空傻笑,“对现在的我来说只有好消息。”
“哦那太好了!”凡德如释重负,“好消息是你升变成功了,你现在是质点2刚骨。”
“我草。”
楚衡空这才发觉地上的法阵正体,他躺在封印式中,怪不得这次醒来是在神殿而非病房。他惊喜地活动着身体:“这还能有坏消息?”
“啊,那个,我也觉得,那其实只是一个相对没那么好的消息。”凡德使劲点头,“就是说,哥们,你知道你之前伤得有那么点点重,整根脊椎全爆了。所以为了保住你的小命支撑到救援到来,我用手边材料帮你做了一点临时处理……”
“可以啊凡德想不到你还有这手。”楚衡空摸向后背,他摸到一块硬邦邦的新脊椎,“你用了什么?”
凡德不说话,只递给他一面镜子,然后真诚地笑。楚衡空顿感不妙,他用镜子观察背后,发觉自己背后刻着一条纯白色的,钢铁的外骨骼。
楚衡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他深深地,深深地吸气,像准备发的一炁千秋之前那样拼命呼吸。
“凡……德……?”
凡德露出天真无害而略带羞涩的笑容。
姬怀素单手抓起凡德,无助的眼魔不断发出要扁了要扁了的尖叫。她的神态仿佛念诵死刑宣告。
“恭喜啊,阿空。”她深深叹气,“你的脊椎现在是不朽机了。”
第91章 命运潮流
十分钟后,洄龙神殿。
重大战犯凡德被丢进老鼠笼子里等候发落,其本眼在笼里大声抗议声称居住环境简陋。而刚醒过来的楚衡空被众人牢牢围了起来,他赤裸上身趴在阵法里,身上贴了一圈说不上名的诡异遗物,感觉像是在做异世界心电图。
“放松身体,集中精神。”悠游眼光如刀,“你现在感觉如何?”
“前所未有的好。”楚衡空来回活动胳膊,“我感觉能打三个过去的自己。”
姬怀素满脸好奇:“一起上还是车轮战?”
“没那么细节……姬小姐我警告你不要乱摸,这东西很危险。”
姬怀素钻到他的身后,鬼鬼祟祟地去戳那根外露的刚骨。她的指尖才刚触及就如触电般弹开,刚骨表层流过微不可查的波纹,青葱般的指尖一下子变得鲜红。
姬怀素含住手指,疼得眼泪汪汪:“骨头咬人了!”
“究体真械标配的动能反射装甲,用力越大返还越疼。”姬求峰见之一笑,“这东西对你而言负担太大,能关掉吗?”
“我试试……”
楚衡空活动起背部肌肉,他不知道是否能命令这根骨头——早就死了的不朽机应该也没有接受指令的功能——于是他运用三千套中的基础架式,以操纵骨骼的技巧进行微调。
停下。他心想。休息。
背部的波纹散去了,姬怀素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发现本次无害。她得寸进尺开始用爪子挠起来,楚衡空赶紧把大衣披上:“注意形象。”
“你又不疼,有什么损失。”姬怀素理直气壮,“悠游大人您那边分析怎样呀?”
“无异常信息往来、思维波动维持独立、无异常肢体畸变……”悠游从一堆玉牌前抬头,“暂时没有外道污染迹象。但这事史无前例,你必然会受到真械的影响。之后你要进入一段时间的观察期,监视、保护、防备、一切都以最高标准进行,保证你不会变成什么疯狂杀人机器。”
“可他早就是了。”旁观的解安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悠游嘶嘶吐信,“一般来说,受到真械污染的倒霉蛋会变得冷酷、面瘫、寡言少语、富有暴力倾向、热爱古怪的机械产品。但他平常就这样,我都看不出来区别。”
楚衡空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表达抗议,他搜肠刮肚找到一条反驳的理由:“我还玩游戏和钓鱼!”
“我觉得情况还行,至少他还知道顶嘴。”姬怀素坏笑。
大家围着他打趣了一阵,笑点主要集中在他的新骨头。之后姬怀素宣称自己需要补觉先行退场,悠游带走了老鼠笼子去审问凡德,解安则忙活着做药膳去了。楚衡空无视了某个眼球远去的求饶声,在原地活动筋骨。姬求峰盯着他的背影,目光闪动。
“出去一趟,感想如何?”
“世界很大,我很渺小。”楚衡空捶打肩膀,“您高瞻远瞩。”
锻骨术、截气击、还有最重要的一炁千秋。没有姬求峰那三个月间往死里练的栽培,他连不朽机的面都见不到,早就死在了神国的荒山里。大家都说龙神大人精通卜算知晓未来的神异,但楚衡空经历这一切后,觉得武者的视野之长远未必低于龙神。
“这跟视野没有关系,更偏向‘命’。”姬求峰笑,“有个被广泛认同的理论,叫做‘命运潮流’,说得是人的命运如同水流,众生的命运会汇聚成大海。命运的流向总在变化,因为水流之间有强有弱。强大的水流会将弱小的支流同化,引导它们去往本不应在的方向。
而在海中,知晓就等于拥有,拥有就等于触碰。一旦你知道了激流的存在,你就将手伸进了激流,自此命运被其牵引,无依无靠。因而不想被强流裹挟就只能独居一隅,不去探索,不去触碰。”
“不过,也有生来异常的潮流。有些人与旁人不同,他们不愿默默无闻渺无声息,专爱往错综复杂处行去。”姬求峰敲敲他的肩膀,“人们说这样的人有着黑色的命运,他们就像行走的不幸,走到哪里事情跟到哪里。”
楚衡空无奈地摇头:“真就霉逼啊……”
“沼地人叫你潮流之子,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赶紧练点功夫,遇到事儿怎能闯得过去?”姬求峰说,“想开些,世上倒霉的人很多,不差这你一个。”
听到这里楚衡空一时沉默,他想起璎石镇的诸多亡魂,想起自己在迷雾中看到的“过去”。一个曾经繁荣的国家就那样灭亡了,因为海中的剧变,因为真械的进军。而究体真械并不会将他们当成敌人,它们只是前进、抹杀、分解,独留冤魂在废土哭泣。
与神国遗民相比,他却要幸运得多。
“姬先生,神国曾经是个怎样的地方?”
“很好很好的地方。”姬求峰微微笑着,“洄龙城离龙泉乡太过遥远,在当年,幽冥神君才是我们最坚强的后盾。洄龙城的黄金年代和它的庇佑牢不可分,祂曾经亲自指导悠游筑城,祂的国土也乐于与我们贸易。许多次我们在樱花树下团聚,听当地人唱古老的诗与长歌。”
男人闭上眼睛,藏起眼中深切的忧伤。
“都过去啦。”他低声说,“就像远去的诗和歌谣。”
楚衡空静静坐着,他很难相信神国会这样轻易地覆灭,可他感受到姬求峰的感伤,因而放弃再去深究。他提起自己关心的事情:“启苏他们怎样?”
“他们情况特殊,我会想个小办法。”姬求峰拍拍他的肩膀,“而比起他人你该先关心自己。你现在看起来像个小外道,放在以前的神国你会被挫骨扬灰。”
“现在呢?”
“我们比神国还是要开放一些。”姬求峰转身,“小心刚骨,好好休息。”
他的脚步远去,神殿中仅余一人独坐。楚衡空静静坐着,什么也没想。放在往常他会跳起来琢磨自己的新骨头,或是去总结战斗中的得失,但今天他没想那么多。那些逝去的故事像一层薄薄的沙尘蒙在他的心头,他没有太多感伤,而是意识到自己真的有点累了。
于是他走出神殿,走楼梯下去,路上许多队员和他打招呼。他听见弟兄们讨论着“一场发生在遥远山脉中的史诗之战”,这才过了没半天,不知是哪个碎嘴子就把这事捅了出去。离开总部后他晃荡了一阵,坐在马路牙子上,看城中稀奇古怪的交通工具,宗族各异的行人奔走。
他忽然感觉这一切离自己很遥远,远得像是屏幕里的风景。一股寒意爬上背脊,视野变成了血一样的鲜红。那些疾驰的车辆在变慢,从拖拽着尾灯的残影变成近乎静止的色块。行人们也随之慢了下来,眼中所见唯有深浅不一的血色,似是街道被血液涂抹。
那股寒意凝实,刺破皮肉,仿佛一只冰冷的虫伏在他的背上。心中有个声音正低声鼓动,只要伸手一触,他就能抹净眼中的赤红。
“现在不了。”楚衡空自言自语,“下次再说。”
于是鲜红散去,寒意消散,钢虫缩回到骨骼里。他感觉有点冷,缩了缩衣服,这时脚脖子上传来黏糊糊的触感,楚衡空低头,对上一只傻不拉几的眼睛。
“哥们,你刚刚跟个傻蛋学生一样。”凡德拖长了声音,“不了。下次再说。我要找一个更好的时间毁灭世界。”
“去你的。”
他单手揪起凡德,把它放在身边。眼魔唉声叹气:“你个没义气的,我被盘问了半个钟头!那条蛇差点吃了我!”
“她其实是条龙。”楚衡空纠正,“洄龙悠游。”
凡德眼色煞白:“……真的假的。”
“真的。”
“堂堂质点5的古龙先知去装蛇。”凡德愁眼苦眼,“我理解你的脾性了,你们这地方从上到下都一样神经。”
楚衡空微笑起来,眼魔像个贱兮兮的小电吹风,聊上几句就能把那些阴郁不祥的寒气赶走。他伸了个懒腰:“悠游打算怎么发配你?”
“‘之后你要进入一段时间的观察期,监视、保护、防备、一切都以最高标准进行’。”凡德惟妙惟肖地学着她的口气,而后惨叫道,“我这么人畜无害的好眼魔为啥被当可疑分子监视了啊!!”
“扪心自问,你真觉得自己不可疑吗。”楚衡空说,“想开点,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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