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命升途 第97章

作者:王子2326

  它欢喜地笑了起来。

  那木质化的躯干融化了,只剩不到一半的残破躯干从中脱落,被石油般的鲜血填补,同化,恢复成了一个很有书卷气质的文雅的男人。随后人形溶解在血中,黑血变化成蛞蝓般的躯干,只剩两颗亮晶晶的眼珠各自挂在触角上。它眨了眨眼,快活地笑着,发出喇叭般的叫声。老翁为它的叫声拍掌。

  再也看不到一丝阴霾,再也没有一丝恐惧,它跳跃着,如新生的孩童一样,走到沉沦者们的中间。它自此加入到永远温暖的摇篮中了。

  这怪异邪恶的转生过程,给予旁观者们无法言语的憎恶,却又带着微妙而切实存在的善意。老翁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用手帕擦了擦,望向狗身人沃夫卡:“沃夫卡,你又想要什么礼物?”

  沃夫卡对答流畅,显然早已想好:“仁慈慷慨的老翁啊,我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我想请您予我一夜无梦的睡眠。我不敢奢求太多,只要一夜好睡就已知足。”

  “孩子,你只要这样一点吗?”老翁深深地注视它,“你是这幽谷里年岁最长的人了,我无法像对待新人那样,给你太多的照顾。下次再想要礼物,你需要讲出另一个被大家认同的故事。可这一次,你已经讲述了自己的过去。

  还有什么故事,能比自己的过去更有感情?”

  楚衡空想到了其他怪物们所讲述的干瘪、悲怆的故事,恐怕那就是讲完过去后再编出的残渣,没有意思,也没有意义。

  沃夫卡显然比他更加明白,它沉默许久,向老翁低头。

  “老翁啊,我不怕您取笑。我的心里,还存着一点可笑的期望。期望着之后有人,能胜过您们这些存在。期望着未来能等到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一面祈求着您的慈悲,一面还存着这样的想法……我,很可笑吧。”

  “与你一般岁数的人,许会嘲弄你不够坚强。可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孩子。”老翁微笑,“年长者不会取笑孩童。”

  他轻拂过沃夫卡的头顶,那条一直啃咬他的恶犬顿时消失了。沃夫卡躺在地上,无声哭泣,他知晓自己今夜终于能睡上一个好觉。他回到被梦魇所困的怪物中去,沉沦者们投以嘲弄的目光,但无人发声。

  这样一来,老成员们的礼品就送完了。善施翁再次合掌,有三个杯子出现在三位新人跟前。他低头,关怀道:“一路舟车劳顿,你们也辛苦了。要喝点什么吗?”

  姬怀素一把抓起茶杯,后方的重明突然发话:“别忘了这里的规矩!”

  ——百物语的规矩有三条。

  1、他人分享故事时,不得插话。

  2、被赠与礼物时,不得拒绝。

  3、对所有人保持尊重。

  楚衡空一手拦下搭档,捧着茶杯站起。与俱乐部一战之后他就清楚认识到了沉沦者的本性,它们对自己的同族的确毫无保留,却视同类之外的生命如牲畜。若在平常,那些沉沦者早就开始嘲弄沃夫卡,此时它们保持沉默,便说明每一条规则都有其意义。

  恐怕这三条不止是百物语的规矩,更是善施翁的规矩……即使是受月光宠爱的“子孙”们,也绝不敢违背老翁的规则。

  “我们还不渴,多谢你了。”楚衡空说。

  “呼哈哈哈,也不必如此拘谨。”老翁笑得满脸皱纹,“放松些吧!有想知道的,就随便提问,拿不定主意,多想想也没关系……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我的确有一个问题。”楚衡空问道,“这里有许多人渴求你的帮助,为何却只与部分人礼品?

  我想按照你的性格,你应会大笑着给每个人送礼物。因为你的确爱着每一个人。”

  善施翁拍着圆滚滚的肚皮,哈哈大笑。

  “孩子,你很擅长观察他人!说得一点不错,我平常总是这样做的。可这里是凡萨拉尔的领土,他同意我伸出援手,我也要做出对应的让步,这就是互相尊重。”

  “我想凡萨拉尔全盛时期,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如果你因为一个人弱于自己,便要强压过他的理念,那么你就并不尊重他。”善施翁往嘴里丢了块点心,“这样见风使舵的尊重,只是慕强!”

  楚衡空点点头:“我没有问题了。”

  “有其他的疑惑,之后再问也无妨。现在,该按排名给新人发礼物了。按顺序从第五名开始……”

  他垂下大脑袋,瞧着瑟瑟发抖的眼魔,笑得胡子发颤。

  “你现在叫‘凡德’是吗?”善施翁说,“好久不见啦!”

第163章 雾诡月朦百物语(4)

  ……善施翁认识凡德?

  看守深渊的古老存在认识他们家宠物??

  比起惊愕或不解,莫名其妙反而占了更多的比例。这就像哪天真理帝国的皇帝跑过来说你好,比起“本人何德何能”恐怕“你在讲啥”的想法还要更多一些。不光是楚衡空姬怀素,连研究所的各位都直愣愣瞪着眼魔。

  而凡德自己的表情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它傻不拉几地摆着触手:“啊……?啊?我我我……我居然有幸认识您的吗?”

  “你忘记了?”善施翁玩味地说,“上次见面是在图书馆的时候啊。”

  “啊这,您还去过我母校的?”凡德抖个不停,“不好意思我当时在读书可能没看见……”

  善施翁拍着大腿,乐不可支:“不,不。这绝不可能。因为我那次过去……

  是为了参加你的毕业论文答辩呀!”

  凡德大惊失色:“哎~~~?!!”

  “你自己的毕业论文你都能忘?!”楚衡空一下子没顶住。

  “不,不是,这个……这个你自己答辩的时候也明白的吧!”凡德急急忙忙地解释,“我们破大学生毕业论文能不能过全看导师愿不愿放水的啊!我答辩时全顾着看馆主脸色真没留心其他专家的意见的吼……”

  姬怀素加入战斗火力全开:“你说屁啊!这么位老人家都能忘我看你是读书读痴呆了吧!而且你们图书馆到底教得什么书?为什么能请到老翁参加答辩的?!”

  “老翁的话收到哪家的邀请都很乐意去吧。”重明说。

  “问题不在这里你不许顺势加入讨论!老先生你也别点头附和好吗!”凡德使劲挠头,“不不关键是我真没有一点印象啊。这么大的事我不该忘的……”

  “凡德啊。”善施翁摸着胡子,“你还记得自己的论文题目吗?”

  “《从原灵崇拜到意义赋予——基于一种新契约术式谈普世个体生命的自由追寻》。”凡德流利道来,“题目绝对是这个没错,不过内容太要命所以我一毕业就忘了。”

  楚衡空发出无声的哀嚎,他很理解凡德的白痴性格知晓这混子能干出多么出奇的事情但是……但是连自己毕业论文内容都能忘了这毕业证书拿了还有个屁用啊!何况这还是老翁当评审专家的重要课题!把含金量最足的项目丢了光拿个毕业证是来沉动界找死的吗!

  “忘了。这样啊。”老翁笑道,“你这两天状态不太好吧。”

  凡德一愣:“你咋知道。”

  “因为你在不断删除自己的记忆。”老翁在太阳穴旁画着圈,“迷雾之后的环境,让你想起了太多事情,但这都是你当前不该知晓的。你只好不断重复删除记忆,删了又想起,想起又删除……”

  “……啊。”凡德恍然大悟,“啊我草!我把自己删傻了!!!”

  “你真的是超级白痴啊凡德……”姬怀素不忍直视。

  老翁将手一翻,原本被楚衡空收起的旅行手册竟然出现在他的掌心里。他变出一支羽毛笔,在空白页写了几笔,将其交还给茫然的凡德。

  “记忆是珍贵的宝物,忘却可不是件好事。我就把一部分的论文内容赠送给你吧……毕竟,这是你本不该忘却的信息。”

  凡德匆匆道了句谢,立马投身于手册中,看得如痴如醉。楚衡空扫了几眼,只瞧见看了眼晕的法阵中,含着“契约”之类的字眼。他有心劝凡德小心,却来不及开口。

  善施翁已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们的身上。

  可以谈笑的余力顿时消失了,与老翁视线相接的时刻,无从形容的压迫感让体感时间接近静止。血液冻结。心脏停跳。思维断裂。生体活动几乎停滞。那不是攻击或者威慑,仅仅是渺小的自我在过于庞大的存在前所产生的,本能的反应。就像山脉与海洋生出眼目望向人群,过大的位格差异使得发声都堪称妄想。

  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理解,老翁对他们没有恶意,哪怕他只升起相关的念头,此刻两人便已加入沉沦者的血池中。

  而后,第二个事实流入脑海。

  ——他们不可能承受老翁的赠礼。

  这样强大的生命哪怕只送出一句言语,都会永久改变聆听者的人生。收到赠礼的一刻,就是身为“人类”的道路结束的时刻。

  “接下来,到姬怀素了。”

  老翁变出一个不透明的大布袋,伸手在袋中掏着什么:“你也提供了有趣的故事,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礼物?”

  楚衡空无法开口,老翁微微笑着,隔绝了许愿者之外的声音。他不急不慢地掏着袋子,袋中发出肉块碰撞的闷响。

  “如果你暂时想不出愿望,我也可以为你提供些主意。比如说……送你去见你真正的父亲与母亲。”

  “——!”

  正待开口的姬怀素攥紧了拳头,善施翁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直接点破了她心底的渴望。她一直都想追寻自己的过往,也在意着亲生父母的安危。而在这位神通广大的外道跟前,她只要低头恳求,说上一句话……她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她单手抓着胳膊,努力仰头,对视微笑的老翁。

  “老人家,你喜欢贪心的孩子吗?”

  “你怎么想?”老翁似笑非笑。

  “我觉得,礼物是对于他人感情的回应。我只为你讲了几个故事,受不起这样一份重礼。”骑士大声说道,“我想许一个自私的愿望。这一次有许多新人来到旷野,我想请求你,不要对除我以外的新人送出礼物!”

  老翁捋着胡子,笑声如雷,沉沦者们随它一起发笑,笑声变成血肉模糊的嘴巴,浮在空中不断开合。

  “爷爷,她犯规了!”刚被转化的拉尔,那个蛞蝓般的沉沦者尖笑,“她想回绝你的礼物!”

  姬怀素的指甲刺进肉里,她顽固地昂着脖子,不做争辩。老者的笑声停歇,他深深望着倔强的女孩。

  “孩子们,你们不理解这个决定,是因为你们还只知道爱自己!”老翁说道,“她甘愿冒自己的风险,去为他人争取利益。纵使这钻了个小小的空子,我们又怎能说她违反了规矩?

  小女孩,我乐意满足你的愿望。只不过……”

  他指向楚衡空,眨了眨眼:“这个孩子赢得本次的第一,他的礼物,我仍要给予。”

  伟大者的注视从移开,姬怀素身上压力一轻。她知道自己脱离了险境,但她的急中生智没能帮到最需救援的人。而现在她已说不出话了,仅能焦急地望着搭档,期望他能想到办法。

  楚衡空正在回想这活动中每个人做出的选择。

  狗身人沃夫卡资历最老,是最了解百物语的人之一。这样的它向老翁求援,却仅求一夜安眠,而不敢奢求更多。除去其心中对于对抗外道的坚守,恐怕也有其他的理由。

  姬怀素说礼物是对情感的回应,这话倒是启发了他的思考。外道的礼物绝不是好拿的,恐怕从老翁手里得到越多,暗中将要付出的就越大。姬怀素用自己的礼物换了他人的平安,一来一回实际什么也没“得到”,这选择或许还救了她自己一命。

  而凡德与老翁显然有旧,因此老翁主动送出了“它自己”的研究成果。把自己的成果送回给自己,这也算不上什么得到。那么凡德和姬怀素都还算安全,而到他许愿时,相同的把戏就用不了第二次。因为老翁明确说了,姬怀素是在“钻空子”,明知如此还要重复,就算不得尊重。

  这次许愿,他逃不过了。在这种情况下,研究员们的情况就值得参考,它们都只是受到了外道的轻度污染,那就该许一个点到为止的愿望……

  楚衡空想到了一个点子,他要许愿把自己的“左臂”拿回来。一个人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手,这也同样难算获得。他准备开口——

  “——你想让死者复生吗?”

  然后,老翁的话语刺入胸腔,像一根带着毒的利箭,扎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我就问得再明确些吧。”善施翁说,“你想让‘老板’复活吗?”

  楚衡空第一时间捂住嘴巴,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扎进肉里。他强迫自己吞咽空气,用窒息感逼走将出现的话语。不这样做的话就要说出心声了,不这样的话就快无法控制自己。

  老翁俯视沉默的男人,言语中带着怜悯:“不必对自己如此严苛,但凡生者,均渴望逝者的归来。”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块血肉,如泥般在手中搓揉着。那血肉之泥逐渐有了轮廓,像是人类的形体。善施翁用指甲雕刻起五官,说道:“你应知晓,我不会送出虚假的礼物。不是泥塑的假人,也不是线控的木偶。如你许下愿望,我就用自己的力量使其复生……无论心灵还是外表,均与生前一样!”

  从指缝间他看到了将要成形的五官,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就像当年相遇时一样。心中的思考被读取,久远过去的记忆也能复现,在黑月之上的神明身前,他就与透明人一样不存在任何秘密。

  老翁能轻易把握的不只是他的生死,还有他的思考,情绪,他的一切都可如那团血肉般任人揉捏。可最为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在那匪夷所思的力量面前,连逝者的生死也能被轻易玩弄。

  一个人,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就可如制造玩具般三两下捏出。让先前还是腐肉毒血的物件变成“复活”的生命,让被赋予力量的血肉变成完全一致的人形——

  创造生命就是如此轻易的事情。

  即使被制造的逝者本身,无从选择自身的命运。

  “好厉害啊爷爷。”“要复活什么样的人呢。”“也为我造一个吧。”沉沦者们因神明的伟力而欢笑。黑泥般的躯体如虫般涌动。“我也想要一个活的玩具!”

  杀手沉默地松开手掌,记忆融化成温暖的水流,涌入心中被箭刺出的伤口。随着心跳而扩散,颤动……

  变成沸腾的愤怒。

  “请你停下。”楚衡空说。

  老翁停手:“不再想想吗?”

  “我已经想好愿望了。我向你许愿一个问题的答案。”

  男人抬起头来,让每一个人看清他眼中的愤怒,他的吼声在洞穴中轰雷般回响:“在这个绝望旷野里,是否还有打倒你们这些外道的办法!”

  旁观者的思考,因过度的震惊而停滞了。想要嘲弄,或是同情的感情,随着莫大的恐惧而流失了。

  他怎么敢的。

  他怎么敢问出这种问题。

  他怎么敢对忘却摇篮的守护者嘶吼!

  而后,恐惧变成了实在的现象。黑泥般的沉沦者们因畏惧而爆散,梦魇因众人的情感而发出啸叫,叫声具现化为上千张口唇,在月光的照耀下发狂飞舞。在这群魔乱舞的魔境中,杀手像块石头般昂首立着,他对面的老翁发出震天的大笑。

  “呼哈哈哈!呼哈哈哈!你真是年轻气盛……你比这里的人加在一起,都要更有勇气!”

  “你的问题,存在答复。这片旷野上,的确存在你们胜利的希望!”

  他低下巨大的头颅,与渺小的人类面对面交谈,可怕的笑容像能一口吞下所有的生灵。

  “穿过海底幽谷,闯过迷茫之森,你会来到盟军的村落。自村落的北方出发,跨越曾经的战场,去往死尸累累的山中。在那山脉的最深处,沉睡着曾经斩杀恶神的兵器。那就是你们胜利的希望。”

  “只不过,那希望是凄厉的凶兵。如你握紧兵器,就必将迎来苦痛的死亡!”

  “我会亲自试试的。”楚衡空说。

  旁观者们胆战心惊,一动不动,等待着将要到来的震怒……或是神明下发的慈悲……但老翁只是笑着,笑得万分愉快。他靠在墙壁上,搔着圆滚滚的肚皮,仿佛在回想着什么。

  “这个答案,我在腹中藏了许久……却不料到了现在,才有敢于问出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