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试纸团
倒也不能责怪他们胆小，毕竟按天照的说法，这里多年来就连大一点的野兽都没有出现过，虽然贫瘠一点，要喂饱这些神明又富富有余，简单来说，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温室。突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还能保持基本的冷静已经算得上月读他们管理有方了……
当然，也可能单纯是吓傻了。
噔噔噔——
见他拉着天照安全回归，月读和须佐急忙上前想要搭手，但还有人比他们的速度更快。
蛭子神丢下火把，撒开脚步，像颗炮弹一样一头撞进了夜城的怀里，死死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
“没关系，让她安静一会吧。”
看着紧紧抓住自己胳膊不放，双眼无神的天照，夜城对走过来的月读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天照被黑夜包围的时候感受到了什么，但看起来像是受了不小的打击，他扶着天照来到一旁休息，蛭子神也陪在他们身边，女孩踮着脚，轻轻摸着妹妹的脑袋，嘴里哼着柔和的小调，在两人的安抚下，天照逐渐平静了下来。
“难道这就是我们被禁止在夜晚走出村子的原因吗？”
整个村子都笼罩在突如其来的夜色中，火炬照耀的范围之外，一切事物都被厚重的黑色淹没，只有纸片一样的日月还挂在天上。
月读命看着头顶有若实质的黑暗，一滴冷汗沿着鬓角滑落，喃喃自语：“但是，这分明和记载的禁令不同，月亮就在那里，甚至还有一个太阳，为什么会……”
“月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说啊，大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建御雷老兄……”“天照姐……”
在他拼命思考的当口，被召集来的神明把进入村子的神明围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询问。天照的意思本来是防止这些神明被可能存在的凶手逐一击破，但现在却变成了让他们亲眼目睹天象异变。陷入了集体恐慌的神明们骚动不安，而那些神色仓皇，遍体鳞伤的狩猎小队则进一步加深了他们的恐惧。
如果不能尽快把他们安抚下去，不知道这里会乱成什么样，放眼过去，有足够威信又保持着理智的就只剩下月读命，可惜现在他自己都是一头雾水，更不用提去给别人解释现状了。
眼看着混乱即将演化成骚动，一个沙哑的嗓音忽然从神明的后面响了起来。
“予母都志——予母都志！！”
强行嚎出来的高调半路上就破了音，像是半夜里乱叫的猫头鹰，又像是受了伤的发情野狼，让听众齐刷刷打了个哆嗦。
瘦小佝偻的身影穿过人群，所过之处，神明们皆避之不及，纷纷给他让开道路——只因为他身上背着一具湿漉漉的尸体。
矮小的男神背负着失去生命的大事忍，步履蹒跚地走到村口。因为体型的差距，他的动作非常缓慢，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歇息几秒，尸体的双脚拖在地上，泥土中划出两道拖痕。
他一边走，口中一边吆喝着那个古怪的词，像个疯癫的更夫，或者站在闹市中央大闹的盲眼先知，跌跌撞撞地迈出脚步。
夜城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脸上的伤口却很有辨识度。
那是他进入森林之后，第一个遇到的神明。
这家伙从被发现开始就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往回逃的时候还被他拖着跑了一段，虽然疯傻，运气倒是不错，但他这时候把大事忍的尸体拖出来又是为什么？
那神明扯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仿佛喊出的声音里都带着血——也可能是每次牵动伤口真的很疼。原本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在自己的糟蹋下再次迸裂，鲜血撒落在神明和尸体的身上，他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向村子外面走了过去。
“大祸津日！”
月读命挣扎着从扯住他问东问西的神明里脱出身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抓住了他的胳膊，怒道：“你发什么疯！”
“别，别拦着我……”
被他叫做大祸津日的神拼命挣扎，大叫道：“必须让予母都志吃饱，否则它不会放过我们的！”
（大祸津日神……我记得应该是代表灾祸的神明，他说的予母都志又是？）
夜城默念着这个词。
“说什么予母都志，村子里根本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神——须佐！你来把他送回去！”
月读拼命抓住大祸津日神，平日里他能够轻松压制对方，但疯了的神明似乎失去了感受疼痛的能力，瘦小的身体里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双方角力之下，他竟然被反过来拉着往前跌撞两步。
“抱歉，现在是紧急时刻，你就先躺一会吧。”
他略一皱眉，没有犹豫地从腰间抽出长刀，用刀背当成棍子，对准大祸津日的后脑敲下去。
就在那个瞬间，被叫做大祸津日的神明表现出了奇异的灵敏，他一缩脑袋，用肩膀上的尸体当做盾牌，挡在了月读命攻击的路线上。
神明的攻击定格在半空，落也不是收也不是，他表情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怎么敢——”
大祸津日同样没有犹豫——他大喊一声，抡起肩上的尸体，朝月读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
“混蛋玩意啊！”
面对着砸过来的兄长，月读命下意识后退，同时赶忙把刀撇开，而大祸津日则抓住这个机会，一脚踢在他的身上。
“让，让开——”
他似乎从胜利中得到了灵感，挥舞着尸体，把它顶在身前嗷嗷叫着朝外冲去，每个挡在他前面的神明都避之不及，竟然就让他这么轻松的杀出了重围。
“予母都志！予母都志！收下我的……呱啊！”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似乎都已经近在咫尺，但就在这时，大祸津日神的脚下忽然被人绊住，只顾着往前跑的神明顿时摔成了滚地葫芦，大事忍的尸体也被丢了出去。
“别跑！”
他立刻想要爬起身，但其他神明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以须佐为首的神明们一拥而上，把他死死按住，只剩下一个脑袋和一只手露在外面。
“你刚才说的。”
关键时刻出脚相助的夜城来到“人山”之前，弯下腰，看着半疯的神明，开口问道：“予母都志，是什么？”
“予母都志，就是予母都志！予母都志许卖！”大祸津日神扯着嗓子嚎叫道，眼睛死死地看着夜城：“我看到了，你明明也看到了！洞被打开！它们就从里面出来了！我们必须……”
“还在胡说！”
须佐哼了声，手上一用劲，大祸津日神的疯话顿时变成了惨叫。
洞？
那个山洞吗？
原本被关在地下，黑夜里活动的神明？
加上这两个特点，他很快就想起了他口中的予母都志指的到底是哪一个神。它，或者说她还有另一个更形象的名字：泉津丑女。
再翻译过来也就是，黄泉丑女。
“……不是吧。”
他咂了咂嘴，转头看向村子外的黑夜，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中，不断传来细碎而密集的声响。
像是指甲在草地上来回剐蹭，有什么东西正以极快的速度贴着地面移动。虽然看不到，但却好像能够感觉到某种饱含着渴望的视线从黑暗中传来，死死地锁在他的身上。
黄泉丑女，在传说中是听命于死去的伊邪那美，在黄泉国追杀伊邪纳岐的女神，身为创世神的伊邪纳岐被逼到用自己身上的东西变出粮食，撒在地上引诱黄泉丑女去啃食，这才抓住机会逃走，并且最终用千引石把黄泉和现世的道路封印，让她无法来到地上。
在他读到的神话里，这位“黄泉丑女”撵着堂堂伊邪纳岐大神就跟撵兔子一样，而在这个世界，因为没有正式交手的关系，具体实力还不得而知，但从这一出场就昏天暗地日月无光的场面，自己身后这群丢人神明绑在一起恐怕也不够人家多嚼几下的。
“你说——”
这时，一旁发呆的天照终于再次振作起来，又或许是被大祸津日神的话语所吸引，不知为何，她的脸上竟然带上了几分轻松的表情，少女跑到大祸津日神眼前，迫不及待地开口：“村子发生的事都是因为这个叫做予母都志的神明？”
“太……太好了。”
在得到对方的确认之后，得到了满意回答的天照表情又轻松了几分，之前浮在脸上的愁绪消失了一大半，露出带着些许欣慰的笑容，合着手感叹道：“凶手不是村子里的大家，是外面的敌人……真是太好了。”
看来“兄弟姐妹相互残杀”这个猜测一直让她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现在知道了真正的凶手来自村外，天照的纠结顿时消失无踪，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
“那就是说，现在外面的就是我们的敌人了！”
少女直起身子，凌然不惧地直视外面的黑夜，看上去就算马上抓着火把冲出去和对方打一场也不奇怪。
好在她还没有冲动到这个份上，天照挥了挥手，压制着大祸津日神的神明们便撤开，只留下须佐之男抓着他的肩膀，以防他再干出什么怪事。
“大祸津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它们来了，它们要吃了我们……”被制住的神明没有在意天照的问题，他哀嚎着抱住脑袋，在地上缩成一团，再次重复起之前的疯话。
“我问的不是这个。”天照抓着大祸津日的衣服，强迫他站直身体和自己对视：“既然你知道它们的身份，那么，你知不知道要怎么打败它们？”
“不可能的！”大祸津日神忽然抬起头，他的脸抽搐着，既像笑又像哭，他举起手，自残似地抓着脸上的伤口，把碎肉撕扯下来。
“一点办法也没有？”天照不甘心地追问。
“——有！”
大祸津日神突然停下颤抖的动作，他喘着粗气，瞪大了满是血红的眼睛：“我们……没办法抵抗它们，但是……可以把它们关，关起来。”
其他神明不明就里，但夜城却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些“予母都志”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也就是说，它们本身就存在于岛屿的下面，只不过被封印着而已，所以只要把它们赶回洞穴，再重新把洞口封住，岛屿就会再次回归和平，可喜可贺……
个鬼。
大祸津日神的办法理论上没有问题，只有唯一的一个难点——谁来做？
哪只耗子来把铃铛戴在猫的脖子上？
这群神明单独上来在自己手下大概都过不了三招，要让他们把外面铺天盖地的“黑夜”和黑暗中不知有多少的予母都志打包塞回地洞，再用千引石把洞口堵住……这已经不是强人所难的程度了，简直就像让一般通过修卡战斗员在纪念大电影里打穿全体假面骑士，然后再淦爆那个痞子快乐四合一机甲一样离谱。
甚至于，哪怕现在外面的黄泉丑女就此离开，光是这片黑夜就足以让他们在森林里转到天荒地老，就连找到那个洞穴都做不到。
“有可能！”看到天照思索的表情，大祸津日神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得到了赞同，他抖擞精神，竟然一下子挣脱了天照的控制，一把扯住大事忍的尸体朝外面冲了出去。
这次夜城没有再出手，而是看着他把尸体抛进了黑暗，然后就被冲来的须佐之男再次按倒在地。
虽然又一次被打倒，但大祸津日神却大声笑了起来，哪怕手臂被再次掰的脱臼也没能阻止他酣畅的笑声。
“你在干什么！”
天照一把扯起他的领子，浑身颤抖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把大祸津日神也丢到村子外面，然而她最终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咬牙切齿地逼问道。
“满，必须满足它们……”
神明吸着冷气，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不可能！”回答他的是天照的怒吼，少女将神明抓起来，用力压在木栅栏上，死死盯着他：“我绝不同意这么做！”
“嘿……看……看……外……”
神明在天照的压制下开始窒息，他艰难地抬起完好的手臂，颤抖地伸出一根手指，弯向外面。
天照下意识看过去，但眼前仍旧是一片黑……
不对！
她忽然眯起眼睛，村子外的黑色似乎比刚才要……淡了一些。
火炬的光芒之前被限制在村口，无法深入更远的黑暗，现在却能向前延伸出半步左右的距离，天色也从墨鱼汁似的漆黑变得更接近正常的黑夜。
黑暗……正在消退。
就在她惊讶的时刻，身后的神明中再次传来了惊慌的喊叫声，有些神明惊恐地指着天上，于是她也抬起头——
然后，她看到天空中的太阳和月亮忽然动了一下。
巨大，如地震一样的颤动沿着地面传来，几个神明摔倒在地，然而没有人在乎这些小事，他们抬起头，用颤抖的目光看向天空。
悬挂在天上的，剪纸画一样的太阳和月亮，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动了起来。
就像是钉着月亮的钉子被刚才的震的松动，一轮弯月在天上转了90°，变成了一个弧线向上的弯钩。
变换了角度的月亮不再像是镰刀，反倒更像是一个……眯起来的……眼睛？
圆形的太阳，和弯曲的月亮一左一右地悬挂在天上，就像一个人眯起一只眼睛，做了个鬼脸。
然后，巨大的震颤再次传来，“太阳”和“月亮”就这么在神明的注视下转了个弯，朝着某个方向移动，并且逐渐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空无一物的天幕。
“所以……刚才的太阳和月亮……是，假的吗？”
神明们看着伪装成了日月的某个‘东西’，连呼吸声都下意识尽可能的降低，生怕引起它的注意，而在长久的沉默后，月读命终于得到了自己疑问的答案。
随着虚假的日月就此离去，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没过多久，漫天的黑色开始消退，而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正常的白天，火热的太阳也仍旧悬挂在高空，微风吹拂，从昨晚开始的一切仿佛一场噩梦，现在梦已醒来，大家便能够回到曾经安静和平的生活。
只不过没人会真的这么想就是了。
“阴阳……重新平衡了吗？”
为什么？
因为大事忍被当成了祭品……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于是失衡的事物就回归正常了？
“这只是……暂时的。”
大祸津日神的嗓音和刚才一样难听，但现在神明们已经不敢再忽视他的疯言疯语。
“它们暂时满意了，但它们还会回来，它们不会放过我们……”
在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大家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
死去的神明会导致世界失衡，而被黄泉丑女啃食之后，似乎能够暂时让世界回归正常，但它们还会继续袭击其他神明，这样下去世界固然不会毁灭崩溃，但所有的神明都会成为予母都志的食物。
想活下去，在他们眼前的路只有一条——把黄泉丑女重新关回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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