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漱梦实
“您穿得那么少,没问题吗?”
在初次见到瓜生秀时,青登就有发现这位老妪的衣装极单薄,她只穿了一件普通的女式和服。
虽然和服的布料夹层里有塞着棉花,但与时下的气温相比,这么薄的一层棉花,实是杯水车薪。
面对青登的善意提醒,瓜生秀莞尔一笑。
“多谢关心。不过不必为我的‘体温状况’而担忧。”
瓜生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如此说道的同时,伸手轻掖其上装的衣襟。
“我是那种天生不怕冷的人。对我而言,这身衣物已足以御寒。”
说到这,她突然一转话锋。
“花田君,你不需要对我那么恭敬,怪让人不自在的。”
“毋用称我‘瓜生小姐’,你就像其他人那样喊我为‘瓜生婆婆’便好。我比较喜欢这个称呼,既顺耳又亲切。”
青登对待“称呼”这种东西,一向抱持着“怎么样都好”的态度。
既然瓜生秀如此要求,那他也乐于遵从。
……
一番赶紧赶慢之下,二人总算是抵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地处吉原西南角的一座神社。
自打成了新御庭番的一份子,频繁地出入月宫神社后,神社便成了青登最熟悉的建筑设施之一。
“瓜生婆婆,这里是?”
青登朝四周投去疑惑的视线。
“这里是槺旧裆纭!�
瓜生秀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吉原里共有4座神社,分别是东北方的‘黑助稻荷神社’、东南方的‘赤石稻荷神社’、西北方的‘开运稻荷神社’、以及我们此时脚下的这座‘槺镜竞缮裆纭!�
“因为未获赎身的游女们不得踏出吉原半步,所以游女们平日里就在这4座神社里参拜、祈福。”
“这4座神社既是她们聊以慰藉的娱乐场所……也是她们的墓地。”
“所有不幸往生却又无人来认领遗体的游女,都会被安葬在这4座神社附近的空地里。”
说来也巧——言及此处时,瓜生秀恰好把青登带至槺旧裆绲暮蠓健�
青登放眼望去,只见前方耸立着数以百计的卒塔婆。
卒塔婆:梵语的中文音译,日本直接借用。原为灵庙、灵塔之意,在日本演化为直长条形木牌,作为类似佛菩萨加持的牌位,上面书写佛经名或法会名、欲超度者之名讳、供养者等资料。
望着这成群连片的“卒塔婆丛林”,青登不禁怔了怔。
“瓜生婆婆,这里是……白菊常来的地方?”
瓜生秀轻轻点头。
“白菊的好友……一位连真名都没有,只有一个花名‘红梅’的年轻姑娘,因半个多月前的一场意外而长眠于此。”
“事发后,白菊每逢闲暇时候,都会来此地缅怀挚友。”
没有真名,只有花名——很显然,这是一位游女。
许多游女以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是因家计贫穷双亲无力供养更多小孩而被卖掉的女孩。
大见世及部分中见世为了保证自家店内的姑娘们的质量,会四处收容资质尚佳的孤儿与被家人卖掉的女孩,然后从小教导她们,把她们培养成专精于“讨男人欢心”的职业游女。
部分游女屋的老板会因懒得给孩子取名,索性只给对方起一个花名,不取本名。
瓜生秀领青登到墓园的一角。
“这就是红梅的墓。”
青登循着瓜生的目光望过去。
半人高的卒塔婆上,不见佛经名与法会名,只写了死者的名字:红梅,以及供养者的名字:白菊。
“白菊也没有真名。”
瓜生秀补充道。
“意外……”
青登呢喃,然后下意识地问道。
“她是因什么意外而往生的呢?得了病吗?”
要说游女们最常见的死因是什么,那当属得病了。
当前的日本尚未建起先进的卫生观念,也没有安全套这种方便的工具,不论是游女还是嫖客都极易得病。
时下青霉素等抗生素尚未被发明出来,一旦得了梅毒、淋病等花柳病,那基本就只能等死了。
“并不是。”
瓜生秀摇了摇头。
“她是与其情人心中了。”
“啊,心中吗……”
青登咋舌。
心中——此词在日语中,可以有两种意思。其一,情侣一同殉情;其二,二人及以上的集体自杀。
因为游女的社会地位低下,所以受此世风的影响,娶游女为妻……特别是良民男子娶游女为妻的这种行为,在普罗大众们的眼里,乃难以忍受的禁断。
顶多将游女纳为小妾,娶其为妻则是万万不可,否则定会饱受周遭人的耻笑与白眼。
世俗的偏见以及爱而不得的痛苦,使得游女跟情人的心中事件一直层出不穷。
墓园的面积很大,不管看往哪个方向都是一眼望不到头。
为了找寻白菊,青登在瓜生秀的牵头下,踏访墓园的每一处位置。
途中,瓜生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向青登缓缓道:
“唉……这事儿还得从半年前另一个女孩的心中事件开始说起……”
“半年前,见铃屋的当红头牌风花与一个仙台藩出身的浪人相恋。”
“他们虽彼此相爱,但却因大如鸿沟的身份差距而无法在一起。”
“难以忍受离别之痛的他们……最终相约一起在秋叶山常灯明下心中。”
秋叶山常灯明——吉原的著名地标。顺着贯彻吉原中央的道路……也就是顺着仲之町走到尽头,便可看见这架祭祀秋叶权现的巨大灯笼。
“游女和情人心中——这本不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
“然而……见铃屋乃吉原最顶级的大见世之一,风花身为此店的当红头牌,拥有着极高的名声。”
“她与情人的心中吸引了不少小说家的注意。”
“像闻着腥味的猫一样聚拢而来的小说家们,有选择性地删改、夸大了事实,把风花与那浪人的心中改编成极其哀婉的爱情故事。”
“什么那个浪人是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美的大帅哥啦……”
“什么那个浪人是北辰一刀流免许皆传的持有者,曾帮风花打退无良的嫖客啦……”
“什么风花是一个容貌不输‘江户第一美人’千叶佐那子的大美女啦……”
“统统都是放屁,没有一条是对的。”
“虽然错漏连篇,但架不住市井百姓们就喜欢这种‘才干过人的帅哥与绝世大美女相恋,但却因种种原因而没有办法在一起’的悲剧。”
“不少游女在听了这与现实严重不符的故事后,纷纷起了效仿之心。”
“风花往生后的这半年来,模仿风花死于秋叶山常灯明下的的心中事件频发——红梅便是其中的效仿者之一。”
说到这,瓜生秀又叹了一口气。
青登静静地聆听到最后。
这就是所谓的“维特效应”吧……青登心想。
维特效应,即自杀模仿现象。
1774年,德国大文豪歌德发表了一部小说,名叫《少年维特之烦恼》,该小说讲的是一个青年失恋而自杀的故事。小说发表后,造成极大的轰动,不但使歌德名声在欧洲大噪,而且在整个欧洲引发了模仿维特自杀的风潮,“维特效应”因此得名。
从人伦的角度来看,这种二人一起殉情的行为自是不可取的。
但谈论事情的利弊时,是不能脱离大环境的。
青登不是专门研究吉原文化的学者。对吉原游女们的悲惨生活的了解,他仅限于道听途说。
不过,从今夜首次踏入吉原至现在,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里,青登就已从种种细节处体察到游女们的不易。
对那些被现实的苦痛折磨得濒临崩溃边缘的游女们而言,与喜欢的男人一起自杀,说不定反而是种救赎自身的手段。
青登自知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去评判风花、红梅等这些可怜女孩的对与错,故他不置一词。
……
约莫3分钟后,青登和瓜生秀走遍了墓园的每一块角落。
青登不知道白菊的长相,所以只能靠瓜生秀来认人。
尽管偶见数名前来祭扫的男女,但据瓜生秀所言,他们都不是白菊。
“白菊的个子很矮,大概和我差不多高”——瓜生秀如是道。
跟瓜生婆婆差不多高……那这个外貌特征还蛮明显的。青登心想。
不知是年老了,骨头和肌肉都萎缩了的缘故,还是她本来就那么矮,瓜生秀的个子满打满算也才刚过1米4……
勉强1米4出头的身高,与从头到脚都没有几两肉的纤细体型——这二者的结合使得瓜生秀站在高大的青登时,有一种“快看!是巨人族和矮人族耶!”的美。
“看样子,白菊并不在这里。”
青登道。
瓜生秀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嗯,是啊……走吧,我们去下个地方。”
……
……
二人回到人声鼎沸的街道。
这时,青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大喝:
“真是够了!百灵!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才懂啊?别再干这样的蠢事了!”
因为这道喝声很响、很洪亮,所以青登不由转头后望。
一名衣着奢华的中年人,一边撑着涨红的脸,一边咬牙切齿地当街训斥一个游女打扮的美丽姑娘。
这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女孩约莫18岁的年纪。她垂低螓首,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足尖前的地面,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啊,原来是百灵呀……”
瓜生秀也因闻听到动静而扭过头,在看到挨训者乃何人后,她苦笑一声。
“她肯定又偷东西了吧。”
“又偷东西?”青登挑眉,“那姑娘是个喜偷东西的惯犯吗?”
“不是。”
瓜生秀在摇头的同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怎么说好呢……”
“简单来讲:10天前,茜屋……也就是百灵所属的游女屋发生了盗窃事件。”
“为了抓贼,茜屋的老板喊来了奉行所的‘三回’武士们。”
“前来查案的官差中,有一个小伙子的模样生得特别俊俏——百灵对他一见钟情。”
“因为未获赎身的游女不得离开吉原,所以为了再见那个小伙子一面,百灵频繁地故意偷东西,以期心上人能为了查案而重临吉原。”
“然而百灵实在是没有偷窃的才能,她每次试图偷东西时都会被抓个现行。”
“得亏百灵的老板是个心地很好的善人,没有追究百灵的屡教不改。”
“换做是旁人,恐怕早把这种仅仅只是为了与某人相见,就三番两次地盗窃店内财物的傻姑娘打得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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