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徒留马嘶愣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泥巴脏污的手印指痕。
德罗纳匆匆赶来,看见坐在地上的马嘶时,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愤恨。
他声称自己是婆罗门确实不假。
时移世易,在眼下这个时代,还悉心尊奉正法的婆罗门群体已经屈指可数。
按照正法的阶次第,婆罗门首先需要追随老师,修行古老的吠陀经典;随后成家立业,为先祖延续血脉后代;然后是带着妻,子出家修行;最后孤身一人在世间游荡直到去世。
婆罗门在出家时,需要放弃自己所有的财富,将它们布施给大众。
——当然,真正需要被布施的平民是到不了婆罗门的家门口的。
总之,因为放弃了财富的缘故,婆罗门在生命的后两个阶段,基本依靠其他人的施食。
但高贵的家室血系,曾经享受的荣光,哪里是这么轻易就能够舍下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今常理。
德罗纳连忙将马嘶扶起,扯起一块布替他擦掉脸上的污垢。周围的小摊贩们见此情景均哈哈大笑,言辞讥嘲。
“够了,你们这些低贱的吠舍!”
德罗纳双目喷火,“你们可以嘲笑我,为什么还要放纵那些贱种羞辱我的儿子!”
“差不多得了。”
一个卖现榨果汁的摊贩说道,“你不会真觉得自己很高贵吧?真正的婆罗门连看我们一眼都懒得看,更不会屈尊前来这种地方。
要是他们得来,提前三天就得让人把这里打扫的一尘不染,像我们这种低种姓连出现在他们眼前都不能够……德罗纳,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婆罗门,那你吃穿用度,不也是从我们这里讨过去的?”
另一个摊贩接口:“说得对极了。德罗纳,你有手有脚,非得乞讨。不光是自己乞讨,还要把你儿子拉出来一起行乞——明明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还要来怪我们不拉架是吧?德罗纳你怎么这么自私,我呸!”
这些在街边没事就斗嘴的商贩们嘴皮子可谓极其阴损。
他们或许从来没有听过吠陀经文,也没有在私塾里学过古老的智慧。
可偏偏他们就最擅长扯这些世俗的梗厹。
德罗纳能和精研吠陀智慧的僧侣对谈数日,可现在面对这些恶毒阴损的嘲讽,他却始终无能为力。
但满心怒火越憋越旺,他环视四周。
躺在躺椅上闭目小睡的赫柏,以及她身边蹲坐在马扎上,一头白发面无表情的迦尔纳最为显眼。
德罗纳快步朝着迦尔纳走来,马嘶在后面扯着他父亲的衣角。
“你——”
德罗纳话还没有讲完,迦尔纳平静的声音就响起。
“您是觉得我弱小可欺,就决心要找我来宣泄忿怒么?这样做的您,又和那群欺辱马嘶的孩童有什么分别呢?这难道是符合正法的行为么?”
迦尔纳连头都没抬起来,一句话就给德罗纳戳回去了。
身材高大的德罗纳脸色变得严肃了。
原因简单,因为迦尔纳说到了“正法”。
“你竟然也知道正法么?那我来考考你,实践正法的途径有几种?”
“有三种。”
迦尔纳言简意赅地回答,“行为道路,知识道路,虔信道路。”
所谓行为道路,就是履行种姓职责,参与祭祀仪式,以此积累善业;
知识道路则是研习吠陀经典,修行瑜伽和深刻冥想,以此求索梵我合一;
虔信道路则是通过唱诵,祷告对神灵的虔诚供奉,以此求取神恩赐福。
这三种道路能够实践正法,最终导向解脱。
“不得了。”
德罗纳暗自震惊。
他也不是没有对马嘶言传身教过,问题是马嘶从小顽皮好动,根本没有心思放在读书上。
眼下路边随便遇到一个小商贩,就能够说出实践正法的三途径。
“那我再考考你。一个虔诚洁净的苦修者,他一生应当履行哪四大成就?”
“法,利,欲,解脱。”
迦尔纳依旧言简意赅地回答。
“好!好!”
德罗纳喜形于色。
她面对德罗纳的夸奖,脸上没有丝毫的高兴,也没有任何的不耐。
德罗纳上下打量迦尔纳:“你的姓氏是什么?一定是婆罗门的种姓吧?或者刹帝利的种姓。像你这样深厚的根器,绝不可能是其他的种姓。是谁教授你正法相关的知识的?”
“我爸。”
迦尔纳毫不犹豫地转过头,伸手把赫柏给卖了。
德罗纳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正好与赫柏那双深绿色的眼瞳对视。
“吠舍?”
德罗纳的声音有些变形,他既失望又愤怒。
在这个时代,吠舍学习正法相关知识已经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行为。
他们积累了庞大的财富,而在金钱面前,清高的婆罗门也会低下头颅,捏着鼻子授课。
但德罗纳就是一个很传统的婆罗门——否则他也不会带着儿子沿街讨饭了。
“那么你的正法又是从何而来呢?”
德罗纳按捺怒气,打算盘根问底。
“你今天有没有讨到饭?”
赫柏问。
德罗纳怒气上头,刚想说话。
看见赫柏的眼睛,就像是被一桶冰水浇到头上。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似乎是为了应景,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你想吃饭吗?”
赫柏又问。
“想啊,很想啊。”
德罗纳回答。
“饿了就去吃饭。冷了就去穿衣服。”
赫柏躺在躺椅上淡淡地说,“想住得好就去挣钱,懒得挣钱就住得贫苦。”
“这不是正法!”
“那你现在就用火祭把自己烧了吧。”
赫柏说道,“然后你就解脱了。”
德罗纳沉默了一会,抬起双手合十。
“请您教我。”
“我又没什么能够教你的。你要愿意,过来聊聊也无所谓。”
赫柏接过迦尔纳递来的水果,刚要剥皮却发现是个芒果。
这怎么躺着吃?
赫柏索性坐起来,把芒果又递给马嘶,自己从摊上拿了根香蕉吃。
德罗纳看着儿子手里抱着的芒果,单膝跪下,双手合十高举。
这个礼节无关乎婆罗门与吠舍,只是一位父亲的诚挚谢意。
夜幕缓缓落下,赫柏拎着折叠的躺椅,迦尔纳背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
不远处就是她们的家。
“我回来了。”
一推开门,空气中传来淡淡的香气。
正常情况下,婆罗多人做饭总是会往里面加致死量的香料。
久而久之,他们对于香料的阈值就会被拉得很高。
“妈妈。”
迦尔纳看着端着砂锅走出来的迦摩,睁大眼睛,“今天吃什么?”
“咖喱鸡。”
一身紫红色莎丽褶裙的迦摩笑着揭开锅。
“那我缺的金光谁给我补啊?”
赫柏的声音从边上幽幽传来。
“妈妈,我们再来一次。”
迦尔纳蹭蹭跑到桌子后面,躲到赫柏的对面。
迦摩叹了口气,笑着重新盖好锅盖,然后揭开。
“噔噔蹬蹬!”
锅和锅盖之间冒出迦尔纳的小手,然后金光闪烁。
是特效,迦尔纳在饭里面加了特效!
“你这个孝顺的女儿!”
赫柏的嘴角绷不住地上扬,伸手捏着迦尔纳的脸。
“妈妈救我!”
迦尔纳挣扎着伸出手。
“好啦,吃饭了!别闹啦!”
迦摩拿出锅铲敲着桌沿。
“好喔。”
“妈妈,是母亲先动的手。”
迦尔纳告状。
“吃你的饭!”
赫柏脸上有点挂不住,轻轻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
赫柏在家里并没有使用幻术。
迦尔纳在外面喊她“父亲”,在家里就喊“母亲”,互不冲突。
迦摩是没意见的。
等到吃完饭,她们就像是这个时代无数普通却幸福的一家三口,坐在小院里乘凉。
又过了一会儿,赫柏叫起她们,去屋里睡觉了。
这种日子已经过了好几年。
……
第二天,德罗纳又来到了赫柏附近。
这一次他倒不是空手而来,挡在赫柏的摊位前面说些屁话。
德罗纳也学着赫柏的模样,摊了一张布盖在地上,然后贩卖一些木制的小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