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很显然，这些是他回去之后，连夜手工雕刻出来的。
见到这些雕像，周围的商贩脸上也有些意动——毕竟对于婆罗多人来说，敬神拜神早就是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然而当他们问价之后，脸上却重又挂起先前的讥嘲来。
原因很简单。
德罗纳在雕刻完这些神像之后，严格地按照吠陀记载进行了圣化，开光，祝祷等一系列流程。
——这是神庙里供奉神像才会做的全套流程。
作为婆罗门，他当然是按照神庙里的最高规格来定价的。
可在这里摆摊的人都是小商小贩，他们又怎么会买得起这些精工细作的神像？
中午时分，德罗纳依然什么都没有卖出去，他苦恼地对赫柏说:“大师，我回去仔细思索了您的话，确实有很深奥的道理，我也按照您的话开始经营生计。可为何我还是面临这困顿的局面？”
“你觉得这里是神庙吗？”
赫柏问他。
德罗纳环顾四周，此地不能算是污秽不堪，但无数人来往，也绝对与洁净沾不上边。
“那怎么能算神庙？”
“那么你为什么要在路边，售卖只有在神庙里供奉的神像呢？”
赫柏重新把扇子盖在脸上，“你大可以当众雕刻另一批木雕，然后售卖，至于这些精美的神像，就当做非卖品好了。”
德罗纳听了之后浑身颤抖。
他不单觉得赫柏是在传授他经商的本事，更是觉得赫柏这段话里，极有关于正法的深意。
等级尊卑，格差社会……哦哦，何等精妙啊。
德罗纳连忙再次行礼，然后坐在路边现刻起神像来。
首先是众神之王因陀罗，然后是火神阿耆尼，再然后是风神伐由……少了那些祝圣开光的流程，不多时，德罗纳就将吠陀诸神的神像刻了个大半。
此时又有人来问价，自然还是先问之前那批。
这回德罗纳学精了:“这些都是非卖品，我现在雕的这批是可以售卖的。”
他略一思考，开了个先前十分之一的价格。
“好呀。”
顾客高兴地丢出银币，“那我就请这尊因陀罗的神像回去吧。”
紧接着直到日暮时分，德罗纳又售卖了几尊神像。
他看着钵盂里的那些银币，心里竟然也升起几分满足来。
“这就是吠舍们的日常生活？”
德罗纳看向赫柏的背影，“为何他们身在市井间，终日奔波不得闲，却还能够领悟出正法蕴藏的智慧呢？”
德罗纳越想，脸色越纠结。
难道在这世上，正法和“梵”不仅是存在于婆罗门和刹帝利身上？
德罗纳感到自己似是隐隐触碰到了某根红线。
不行，不能再往这方面思考下去了。
最稳妥的做法，就是继续自己之前婆罗门的修行，乞讨为生。
可是……当夜幕降临，德罗纳看着躺在床上，因为吃饱而脸上多了血色的儿子，终于又点燃蜡烛，开始用刀小心翼翼地刻起神像的面庞来。
第301章私刑。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德罗纳不再对赫柏谈论正法相关的事。
而当他不谈那些吠陀智慧，无上正法的时候，这个男人在雕刻神像时的虔诚，就让他的生意格外兴隆了。
这也是婆罗多整个社会体系的运转逻辑——拥有高种姓的人总是会有更多的试错机会。
而大伙也都知道，婆罗门僧侣阶层，多多少少带点偏执。
当德罗纳愿意放下身段的时候，人们反而会产生类似“受宠若惊”的情绪。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位婆罗门呢！从婆罗门手里雕刻出来的神像，总归要更灵验些吧？
马嘶的嘴唇不再干瘪皲裂，德罗纳开始有钱给他买蜂蜜喝，买奶糖吃。
他们也不再穿着那身破旧的裹腰布，而是换上了舒服妥帖的长祂。
有时候德罗纳还会想起自己从苦修林中走出，发心要苦行世间的那个早晨。
小小的男孩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脸上既有对未来的期许，也有对未知的畏惧。
德罗纳自己不怕吃苦，但他很在乎马嘶，尤其是当儿子因为自己的缘故受苦，这就更让他感到自责难尽。
但好在眼下一切都在变好。
德罗纳这样想着，手上的刻刀动作不停，勾勒出吠陀诸神的面容。
鹈鹕镇起初由赫柏一手捏造而出，城镇内的人事物均由幻术打造。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有外来者迁入其中，又有贵胄前来，宣布此地由俱卢王朝统管，如是减水添油，幻术造物越来越少，真实的场景越来越多。
鹈鹕镇的领主前天下了一笔大订单，想要德罗纳为他雕刻全套的吠陀诸神，还有大梵，大天二尊神的象征。
德罗纳当然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生意，但令他感到疑惑的是，领主遣人前来下订单，理应是知道了自己婆罗门的身份。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直接邀请自己上门，而是还要再让自己做好了送过去？
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大费周章？
德罗纳想不明白这个关窍，但他也没有问赫柏——等到全套神像雕刻好之后，他让马嘶带着木盒给领主送过去。
让马嘶去有几个考量。
一方面，德罗纳作为婆罗门总是不好直接来往的，而马嘶作为他的儿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作德罗纳的代表。
另一方面，远来是客。鹈鹕镇的领主总归要招待几下。马嘶现在已经能够吃饱，但要说吃得很好，那倒也没有。
德罗纳还是希望马嘶能够喝些牛奶，吃些贵胄们的食物。
宣令官听了德罗纳的安排，倒是没说什么。
然而等他们到了城镇中心，领主府邸时，宣令官却让马嘶就此回去，自己把神像带进去就好。
“不行，父亲嘱咐过我，这些神像经历了严格的开光流程，必须由婆罗门亲手交给领主才行。”
马嘶一口回绝。
“婆罗门……”
宣令官冷笑一声，却不开口。
“好啊，那你就自己进去吧。”
领主府邸之中正在举行宴会，在场的既有贵族，也有富有的商人。
当代领主就坐在首位。
自从他被指派来此，作为当地长官之后，一直大力推动商业发展，因此吠舍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后世西方的马斯洛需求层次也大抵同理。
物质条件满足生活之后，总归是需要一点精神寄托的。而领主正听闻最近城里来了个“婆罗门”，善于雕刻神像。
兴之所至，领主就遣人在那里下了一单，但事过境迁，领主早已经将其忘在脑后。
毕竟，左右不过是些小钱。
马嘶端着木盒还没走进两步，就被这幅饮酒作乐的模样吓得愣在原地。
“喂，那男孩，过来替我倒酒！”
见到皮肤黝黑的马嘶，在场的众宾客也没多想。
伴随着两个世代过去，当初的达罗毗荼人和雅利安人也早已混杂。
皮肤黝黑的可能是高种姓，而白皙皮肤的也未必不是低种姓。
但总体上来说，“以色列人”总归不会有什么差错。
“我，我不是侍从！我是听从我父亲的命令，来送领主订做的神像的！”
此言一出，原本飘荡在宴席上的靡靡之音顿时一停。
在场的众宾客神色各异地转过头来，齐刷刷盯着马嘶，坐在正位的领主笑着捻了捻自己头顶垂下的黄金穗。
“喔，还确实真有此事。”
领主笑着，“来人，把预定好的报酬给这孩子，让他带回去吧。”
紧接着便有侍从递过一盒装着银币和珠宝的匣子。
马嘶正要接过匣子，肚子却咕咕地叫起来。
原来是德罗纳早就算好时间，要他去在领主那里吃顿好的。
领主听到这声音便笑:“看来‘德罗纳大师’的家里确实清贫啊，哈哈哈。”
紧接着四座都响起令人尴尬的笑声来，它们并不响亮，却像是蛇吐出的“丝丝”声那样叫人头皮发麻。
“有客远来，又是拥有尊贵身份的婆罗门。不应当吃和我们一样的食物。”
领主宽和地笑了笑，“还好，我早已准备了婆罗门特有的吃食。”
他挥了挥手，于是又有侍从端上来一壶“牛奶”。
“牛奶”底下浑浊，并没有半点香气。
協马嘶从来没有喝过牛奶，再加上一路走来，早已又饿又渴。
他连忙拿过“牛奶”，连喝数口；又抓起边上的脆球往嘴里塞，才吃了两个，面前的盘子就被撤下。
马嘶愣愣地看着坐在主位上的领主。
原本面目和蔼的领主此刻已经变得冰冷陌生。
“如你真是婆罗门，一定是饮用纯净的牛奶，吃上好的蜂蜜和糖球。怎么会分辨不出来，这只不过是面粉和水兑成的面汤？！”
“难道鹈鹕镇，竟然容得下这种可鄙的骗子吗？”
话音未落，两个侍从已经走过来，将马嘶手里的那盒装着珠宝钱币的匣子夺走。
四座的宾客叫着:“杀了他！”
有些人则兴奋地大喊:“处刑他！”
“罗摩之怒！罗摩之怒！罗摩之怒！”
最后所有的声音汇同在一起，变成节奏分明的欢呼。
他们所期待的，是一种被冠以圣王罗摩之怒的私刑。
传说圣王罗摩在极愤怒之下，杀死魔王罗波那；随后又二十一次屠灭大地之上，不遵守正法的贵胄；最后他与背离正法的哈奴曼决战，他们之间的战斗终结了上个世代，令新世界从此诞生。
而那些因罗摩愤怒而死的罪人们，他们就堕落在南方大海深处的地狱里，头下脚上地被倒吊着。
这些罪人每时每刻都在被恶鬼们后入，不仅如此，他们还要被一次次剥下皮肤，然后经受海水，火焰和冰冻的三重刑罚。当他们皮肤重新长出来时，此前的刑罚又要再来一遍。
领主摸着自己的肚皮，看着马嘶的脸色吓得惨白。
“姆哈哈哈！好了！”
“正法教导我们要肃清一切背离正道的敌人，如此，就用‘罗摩之怒’吧！”
“卫兵，将那个叫做德罗纳的也一并抓来，然后召集镇民，对他们用刑——这世上，冒充婆罗门本就是大罪。”
……
水果摊边上。
德罗纳古板的脸上今天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几次试探，想要和赫柏分享一下自己内心的喜悦，可是赫柏总是躺在躺椅上一言不发。
水果摊上的买卖也都是迦尔纳在管。
德罗纳有些看不下去了:“大师。你的智慧确实令我深有感悟，但我不明白。你不是这水果摊位的主人吗，为什么不自己来照看生意呢？迦尔纳才这么点年纪，就要操持买卖，你难道内心不会有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