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他凝视着袅袅上升的青烟,语气飘忽。
“对于震旦的历代王朝而言,最畏惧的便是天灾与人祸。前者往往被视作天子失德,后者则代表着文明颓败于野蛮。”
“疤父和残狼!”
蕾缪安低声惊呼。
“是啊。”
乌有无奈地笑了笑,“这样的矛盾螺旋,就像是永恒追逐的阴和阳,五千年来震旦流的血已经够多了……但最为可悲的事,在于这血里有九成都是民众。”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其下碾过多少骸骨……”
莫斯提马想起赫柏的话。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乌有说道,“列祖列宗不愿看见,后辈子孙仍然在这永恒的对立中颠簸往复,流那不必要的血……为此他们才要不惜一切代价,斩断这可悲的锁链。”
青烟在香炉中升腾盘桓,一时间,她们都被这话语中的意味给震慑到沉默。
几人走过天后庙前的御道,来到供奉水阙仙班的侧殿。
在那块巨大的“神昭海表”匾额下,水阙仙班的塑像,牌位和象征物次第陈列。
莫斯提马取出装着青色湖水的小瓶,递给乌有。
后者神色肃穆地接过瓶子,凝视着其中仿佛燃烧着青色火焰的湖水,念叨了一句后将其供奉在“五湖水仙”的牌位下。
这瓶湖水属于妖妃摩根。
“那是什么?”
一直话比较少的菲亚梅塔突然问。
乌有将手中的清香插在香炉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啊,那是太平童子和太平童女。”
乌有说道,“它们是常伴妈祖娘娘左右的近侍,传说是燧皇铸造了它们,将其作为礼物送给妈祖娘娘。”
“燧皇……”
“对,也就是燧人氏,或者说,九月执政天燧。”
乌有颔首,“不过关于这两颗丹丸,确实还有另一个不那么主流的传说,有兴趣的话我倒是可以说给你们听。”
“讲讲?”
莫斯提马掏出纸笔。
“倒不用这么严谨的记下来。”
乌有略微尴尬地笑道,“传说这两颗丹丸在回到妈祖娘娘身边前,曾经在婆罗多降世,童子降居为罗摩太子,童年降生为悉多公主。”
“这好像是《罗摩衍那》的主人公吧。”
“是啊。”
乌有耸了耸肩,“所以说很多人怀疑这是近代的再创作,这个传说太轻浮了。”
……
雪山净土。
赫柏皱着眉头往前走,她四周的世界动荡着,时而呈现出浑浊恶臭的黄汤,时而重新变回寒凉冰冷的雪山。
不远处,奎师那投来深沉复杂的目光。
他们已然跨越了边界,来到了香格里拉迦师坻耶之中。
两人几乎同时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中。
当然,无论是奎师那还是赫柏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沿着哈奴曼曾经趟出的路,赫柏沉默地往前走。
她看见了那漫漫农田之中脸色麻木,四肢干瘪,脸色发黑的农奴们。
她看见了矗立在雪山之下那华美的白色王宫,贵胄们在其中永恒地宴饮作乐。
她看见了云层中若隐若现的辉煌宫阙,无数容貌光辉灿烂的天人乘风上下,或是在空中自在行走,或是来到下方的王宫中与贵胄嬉乐。
当然,她也看见了那道贯穿天空和大地的裂痕。
哪怕已经过去了一个世代,这道裂痕的边缘依旧在燃烧着黯色的火光,当赫柏的脚掌踏过火焰时,她能够听到哈奴曼满是愤怒和不甘的咆哮,以及千万声奴隶们的哀呼。
这些声音如同海潮一般托举着她往上走。
在裂痕的尽头,就是雪山的最高处。
赫柏看见哈奴曼化作的石雕依然在这里矗立着,他拄着长棍,昂头挺胸。
在这座破损的石像头顶,戴着一顶花环;在它的脚下,供放着苏摩酒和牛奶。
吠陀众神在得到人性之后,一直保持着对哈奴曼的祭祀供奉。
但,这些不是赫柏想要看到的。
她从哈奴曼的身边走过,走入了无限光明之中。
——此地既非雪山之内,亦非雪山之外,更非雪山内外的边界。
在赫柏面前,白檀香气幽幽,有一座莲花台。
莲花台左右各有一座雕像。左为金刚,右为菩萨。
金刚作大忿怒相,示现恐怖状,生有四臂三目,头戴骨冠,手持三叉戟,腰挎宝弓。
菩萨作大寂静相,面如满月白色,如法装画。
莲花台上有一道狰狞的裂痕,像是被人用钝器敲打留下。
菩萨和金刚都沉默地投来视线。
赫柏面无表情地向前,她走向那座莲花台,平静地伸出手去。
然而,另一只手比她更快按在了莲花台上。
赫柏抬起眼,与奎师那对视。
奎师那微微用力,莲花台纹丝不动。
他脸上并没有浮现任何尴尬的表情,只是不着痕迹地将手松开,重新搭在莲花台的边缘。
曾经在哈奴曼闯入此处时,轰然发声的菩萨和金刚,此刻俱无声响,只是寂静地等待着。
赫柏早就知道这座莲花台,既是三相之中象征“护世神”毗湿奴的席位,也是婆罗多正法和天命的具现。
然而在她伸手接触到莲花台的边缘时,便知道自己的猜测还是太过保守。
这座莲花台,就是整个次大陆。
换而言之,它就是婆罗多本身。
能够决定整个异闻带未来的天命,就横亘在他们的面前。
而眼下的这一场面,无论是奎师那还是赫柏,都很熟悉。
无论是在神庙中,还是在苦修林里,那些意见不同的僧人们总是会展开激烈的辩论。
而这种辩驳就并不温和,败者要么礼拜胜者,归入他的门下,要么就割去头颅,以死明志。
奎师那扯了扯嘴角,抬起头。
菩萨和金刚俱回转过身,不去与他对视。
或许是不愿,或许是不敢,或许是不能。
“有意思。”
奎师那说道,“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和你‘辩论’过。”
“没有那个必要。”
赫柏回答,“我懒得说,你不配听。”
“但现在你却不得不说与我听。这既是我想要的,也是两位‘至尊’希冀看到的——黄金真理之间的辩驳。”
“请,不要客气。”
奎师那含笑着伸手,指向代表婆罗多的莲花座,“还是说,你并没有将功业升华为【黄金真理】?”
话虽如此说着,奎师那的实际行动却并不“礼让”。
他干脆利落地伸手一点。
一颗黑色的棋子落在了莲花座上。
“婆利古仙人。”
……
夜幕笼罩印度河流域,寂静的摩亨佐达罗城中,婆利古仙人正用青铜的星盘观测夜空。
倏尔,他转身走向生主达刹的寝宫,对他讲述了自己观察到的星象。
——雅利安人即将入侵婆罗多,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抵抗用文化将他们融为一体。
如此再也难分彼此。
达刹没有拒绝的理由,对于贵胄们而言,选择总是很多。
于是成千上万个婆罗多战士被欺瞒着走上战场,又在困境之中死去。
……
莲花台上,黑色的棋子越来越多,沉默地侵占着棋盘的边缘。
赫柏伸手,将白色的棋子压在空处。
“迦摩蒂雅。”
……
战场之上,无论是雅利安人,还是生主和仙人们率领着的“联姻”队伍,都茫然地仰着头。
空中凸显出“灵台方寸山”的界碑,青色的火焰如同漏斗一样被吞吸进去,再也没有痕迹。
下一瞬间,生主达刹和仙人们全都因幻力干涸而死。
棋盘上,那些多余的黑色棋子一枚接着一枚粉碎。
赫柏指尖浮现第二枚白棋。
在她即将落子的时候,奎师那突然将代表婆利古仙人的棋子往前推了一步。
“帕尔瓦蒂死了。”
赫柏的视线中,骤然出现帕尔瓦蒂被投入火中挣扎扭曲的景象。
那枚白子逐渐变得黢黑,随后破碎。
她不置可否地将代表迦摩的棋子挪开。
奎师那将棋子放下:“极裕仙人。”
“众友仙人。”
赫柏针锋相对。
俱卢之野上,极裕仙人被众友一枪穿过胸膛。
刚落定不久的黑子随之粉碎。
奎师那脸色有些僵硬。
他沉默地将代表婆利古仙人的棋子往前推去,看着它与众友仙人代表的棋子一同粉碎。
奎师那知道赫柏一定在这个时代做了很多布局,但她具体做了些什么,确实是自己所不知的。
“罗波那。”
赫柏从众友仙人的白棋残骸中,拈起一枚黑色的棋子。
“是那个时候——”
奎师那眯起眼睛,“你在那个时候,夺走了部分‘混沌’的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