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就像那张信纸最末的留言,善良的医者说:
“抱歉,一不小心将这朵小花浇死,如果是心软的泽莲娜,一定会微笑着原谅我吧。”
第一百七十三章 再吻
日光西斜,辉煌的金色大厅内,吊顶的煤灯将光芒折射成十色,洒在铺着天鹅绒的长桌上。
历代家主的肖像陈列两侧,他们冰冷的目光俯视着厅内衣香鬓影的宾客。
烛台上,银质餐具熠熠生辉,瓷盘内则堆叠着淋了松露酱的鹅肝、剔透的鱼子酱、玫瑰色的鹿肉,还有从南方运来的珍稀水果,每一道菜肴都精致得宛如艺术品。
香槟在纤细的高脚杯中冒着细碎的气泡,贵族们低声谈笑,羽扇轻摇,珠宝在烛光下闪烁。
空气中弥漫着香水、脂粉与食物的奢靡气息,混合着一种微妙的压迫感——在这里,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都暗藏算计。
而今此一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独一人的身上——伊莱莎·迪克巴多夫,佛伦萨最为耀眼的歌剧之星,被誉为莎乐美的清流千金。
她身着一袭雾霾蓝的宫廷裙,蕾丝立领裹着天鹅颈项,锁骨凹陷处则盛着烛影,像两枚被遗忘的银匙。
贵族少女的苍白似是敷过珍珠粉的釉色,睫毛投下的阴翳泛着淡紫,让人疑心是否下一秒就会融化。
她交叠在裙裾前的十指纤细有致,青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下蜿蜒,似乎稍重的呼吸就会震碎那些脆弱的蓝。
蔚蓝的瞳孔睁闭,内里浮着将熄的灯火,眼尾却晕开一抹病态的红,像白瓷釉里渗出的朱砂。腰肢被鲸骨束得不及一握,缎带在背后系成垂死的蝶,随着咳嗽轻轻颤栗——那咳嗽也是精致的,用绣薰衣草的帕子掩着,洇开一朵浅淡的血色。
让人不禁想起中世纪油画里,那些被钉在标本框的蓝闪蝶。
“瞧啊,我们的‘莎乐美’终于来了!”
公爵夫人欢迎的嗓音滑腻如蜜,她挽住伊莱莎的手臂,将之拉进人群的中央。
有所抵触,亦有所克制,伊莱莎用余光环顾四周,似乎想寻到某个倩影,可左右顾盼仍不见其,失色的笑容便覆上颜面。
那嘴角上扬的弧度与眉眼弯起的程度无疑经过数次镜前练习——足够亲切又不失高贵,她行了一个完美的屈膝礼,裙摆如花瓣般在地面铺展开来。
“公爵夫人,您的晚宴比传闻中更加令人惊叹。”
“亲爱的,没有你的歌声,再华丽的宴会也缺少灵魂。”
一应一和之间,贵族们纷纷围拢过来,赞美之词如潮水般涌向前者——
“伊莱莎小姐,您的《茶花女》让我落泪!”
“下个月的新歌剧,我已经订了包厢!”
“您的嗓音简直是天赐的礼物!”
伊莱莎含笑应对,每一个回应都完美无缺。可无人注意到,少女的指尖微微颤抖,脊背绷得笔直,仿佛随时会折断。
她昨夜刚结束连续六个小时的排练,喉咙深处还残留着灼烧般的疼痛。
财政大臣向她举杯,“迪克巴多夫小姐,听说下个月您将在皇家歌剧院出演新剧目?”
“是的,大人。《被缚的普赛克》,一部全新的歌剧。”
新锐贵族向她敬酒,“伊莱莎女士,您的长兄近来无恙?不知他打算何时入资,机会可不等人。”
“兄长总是有自身的想法,看望诸位能够多多海涵。”
如刺的视线在她纤细的脖颈流连。
趋于合并。
“当然,就算看在您的份上,我们也会多些耐心。”
“您过誉了。”
喧嚷的声音环伺于耳畔,生活在这儿的人们出入着同样的漂亮屋子,身份地位的鸿沟被抹得像蛋糕上的奶油一样平整。艺术品成了圣像,所有人都被迷昏了——争着要那些漂亮的、晃眼的、能反复回味的东西。
迪克巴多夫,至如今的伊莱莎便是这份闲情与兴致的象征。足够可怜,足够有趣,足够称为命运——符合身世,符合期待,因为人人都对她们称说,疯狂是她们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礼物。
而‘对抗疯狂’则是她体面的礼貌,她清楚一件艺术品为何被人捧在手心里,更懂得该怎样开出高价。
乐师的指尖落在弦琴,奏响典雅庄重的舞曲。它并不轻快,并不宽容,似催令的提示,自二楼飘到下方,人们自觉空出大厅中央的场地,像潮水般退到了四周不同的角落。
“该为我们献唱一曲吧,亲爱的。”公爵夫人涂着蔻丹的指头轻拍她的手臂,明明语气轻薄,却像迫不及待的催促。
乐声起伏,它愈渐高昂,有妙人先行起身,踏入中央的舞池,有身影交错,用黑皮鞋与白高跟再光洁的地板上踩出乐章。
西装和礼裙交相呼应,他们舞姿优美,时而矩形,时而圆形,身穿裙装的淑女们起舞在中央,将蕾丝边的裙摆旋转成了一朵五颜六色的花,仿若喧宾夺主的挑衅,仿若世人迫切的目光,黏附在少女的肌肤上。
没有人站在她的身侧,烛火摇曳之间,她的叔父冷眼旁观,她的朋友无动于衷,她的一切,都建立在海市蜃楼之上。
“音准偏了。”
“舞步错了。”
“胸抬得不够高,腰挺得不够正。”
似乎有絮乱的声音回荡在伊莱莎的耳侧,似乎有批评与诘责无休无止地缠饶,一切都回到了最早,回到了那悲惨与麻木的日复一日。
已逝的母亲,离世的父亲,被谋害的妹妹,她们哭泣着、尖叫着、流血着、大笑着,将一张张面孔展露在自己的身前。
钢琴前奏响起时,她喉间的灼痛突然化作实质。
第一个音符挤出喉咙的瞬间,她看见血珠从自己唇边渗出,滴在雪白的蕾丝领口,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Vissi d'arte......”她的声音依然清澈如泉,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栗。
贵妇们的羽扇停顿在半空,绅士们的酒杯悬在唇边——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个能让所有歌剧演员羞愧的高音。
“再高些,再完美些,否则他们就会抛弃你,就像抛弃你母亲那样。”
分不清真伪,辨不了明暗,这一张张倾慕的人脸,似乎在顷刻之间扭曲成噩梦的本相——财政大臣的嘴角裂到耳根,新锐贵族的眼眶里爬出蛆虫,公爵夫人的珍珠项链变成了一串骷髅。
“不......”
她本欲启唇,可声音却卡在喉咙,化作一声呜咽。
钢琴师困惑地放慢节奏,这细微的失误让满堂宾客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看啊,迪克巴多夫家的疯血开始发作了。
纤瘦的少女抚住额间,纵是舞步失准,仍翩然如画,她踉跄着,摇曳着,她被裙摆绊倒,从台阶上跌落下来,凄惨且怜人。
“迪克巴多夫,迪克巴多夫小姐?!”
受到惊吓的听众们小声尖叫起来,这些宾客似乎只会在意外真正出现时表露出不同的表情,他们担忧地围在一起,能做的事不多,主要是表达礼节必要的人文关怀。
“女神在上,她又昏厥了......”
“她身上应该有嗅盐,快找出来......”
伊莱莎的睫毛如垂死的蝶翼般颤动,她感到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贴着面颊,却比任何人的触碰都要温柔。
那些惊呼声、脚步声、裙摆摩擦声都变得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冷酷且残忍。
是啊,有谁真正在意自己,有谁在摒弃这身皮囊,这令人耻笑的头衔后,仍能不怀私心地驻目己身。
就连自己唯一的希冀,那善良的医者也没有垂怜自己,在她的跟前停留脚步。
为什么,明明能无私地给予每个患者善心,却偏偏不能向她再伸出援手。
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透过朦胧的视线,她看见无数张俯视的面孔——那些精心保养的脸上写满了虚伪的关切,却掩不住眼底闪烁的兴奋。
这场意外比任何歌剧都精彩,足够他们谈论整整一个社交季。
手,肮脏的手,粗糙的手,伸向了她的衣裙,伸向了覆住腻白的饰带。
“别碰我!”
挥开男士们‘礼貌’的伸手,伊莱莎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踢翻了侍者端来的银质水壶,冰水浸透衬裙,让她看起来像只落水的猫儿。
新锐贵族蹲下身,目中闪烁着病态的光彩,“需要我抱您去休息室吗,迪克巴多夫小姐?”他的指节已经搭上少女外露的肩膀,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
“先生,还请收手。”
终于,有一道冷声打破了既定的气氛。
半边银白的假面,半边如画的容颜,栗色的短发垂倾至颈,带着干脆利落的气息。
她身着一席冷色的大褂,与这金碧辉煌的装裱格格不入,亦不曾走近那腐烂的集群,是同样被排斥在群体外的存在。
横起双目,眉峰如剑,这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只是上前,只是冷哼,围观的贵族们便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不怪他们眼拙胆轻,那深灰的马甲与笔挺的西裤,显得前者格外强势,像一柄出鞘的手术刀,锋利得不近人情,纵是面容美艳也难压抑本能的怯意。
她自然是夏洛蒂,是伊莎贝拉,是善良的医者。
“贝拉,医生,doctor。”
像溺水的人儿抓住岸堤的稻草,伊莱莎的眼眸再有了色彩。
医者的指尖落在少女的颈侧,那触感如寒冰般凛冽,却让伊莱莎温热的肌肤感到一丝慰藉。
“我在。”
没有言说别语,夏洛蒂只是抵耳细语,挽起这可怜的人儿,捧起这美丽又脆弱的蝴蝶,作为前者唯一的倚靠。
实际上,她虽是错过峰时,却也一早来到了晚宴,只是居于幕后,坐视这幕戏剧的迭起。或许,她与这些,那些冷眼讥讽的贵族并无参差,只是起兴的方向不一,便成了眼前人的救赎。
多么令人怜惜,她分明能更早挽其于失态之前,却偏偏要等友人流露最为脆弱的一面,方才只身上前,做逆流的独一。
毫无疑问,夏洛蒂亦是恶女人,只是她分得清场合,理得清主次。
是的,在完成晋升,加入蒸汽教会后,她便不再需要借势作题,世人的舆情皆是无往不利的武器,可偏偏医者又有一颗良善之心,舍不得好看又依赖自己的蝴蝶孤苦伶仃。
罢了,医者的曲目也到了收尾的弦音,谁叫我善心泛滥,就让我作为你唯一的拯救吧。
探出指尖,她轻轻拂过伊莱莎汗湿的额角,将一缕散乱的黑发别至耳后。这个动作如此熟稔,仿佛已重复过千百次。
“呼吸,慢慢来......”夏洛蒂的嗓音压得很低,只有前者方能耳闻。
“抱歉,伊莱莎,我来晚了,让你遭受了这目光的谴责,这冷漠的坐视。”
眉眼低垂,睫毛下的瞳色微黯,是歉意的流露。
新锐贵族仍不死心地凑近,“这种场合还是需要绅士的照顾......”
“需要我重复《医者法案》中的条例吗?这位好好先生?”夏洛蒂头也不抬,左手仍稳稳托着伊莱莎的后颈,右手却拨下面具,露出一角狰狞的红斑。
“你,你,你是!”
几乎连滚带爬的,后者仓惶退却数步,脸色煞白地指着丽人,只言难出。
外城区的那场疫病闹得天倾地覆,可当目光落至这处庭院,却只会发觉,此间的光景依旧,风和且日丽。
多么令人讽刺。
唇角微勾,夏洛蒂重新戴好面具,将伊莱莎往怀中揽得更紧了些。
而伊莱莎苍白的指尖同样揪住了医者的大褂前襟,那熟悉的苦艾香混着消毒水的气息,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医生,谢谢......但请您不要在我的身上停留,它们来了,它们又来了,那些怪物,那些油彩......我害怕它们会伤害到你。”
“别怕。”温热的气息拂过少女敏感的耳垂,她环及四周,冷声质问。
“各位,如果你们还有一丝的良心,就请不要漠视一位坚贞的淑女,癫痫会让她想多,目光会刺激到本能。她需要一面毛巾,以避免咬伤自己。”
话音渐落,却无一人回应,他们竟因那一瞥的红斑,惊惧到腿软发愣。
有感怀中的人儿愈发的不安,夏洛蒂只能低垂额面,选择用一瓣温湿堵住那可口的釉色。
是唇吻。
图片:"伊莱莎",位置:"Images/1747005089-100417737-113344336.jpg"
ps:感谢大家的追读,第二卷快临近结尾了,后面会揭露夏洛蒂的一部分身世,和相应的世界观,第三卷大概就是终卷了,晋升会提速些。
第一百七十四章 掷地有声
温热的气息拍打着眼睫,有感唇前的触感,伊莱莎睁大美目,自最先的难以置信到真切地沉溺其中。
宴会厅里的窃窃私语似潮水般退去。在这个吻构筑的狭小空间里,只剩下她们交缠的呼吸声。
未竟的言语与内心的癫乱皆是融在这一吻的柔情之中,夏洛蒂能尝到少女唇间残留的血腥味,混着晚宴上香槟的微醺。
“呼吸。”只是浅尝辄止的一吻,丽人的眉眼依旧平和,流露着医者的冷静。
她在换气的间隙低语,指尖轻抚着前者颈侧跳动的脉搏,“跟着我的节奏。”
实际上,自己并不喜欢在同一天吻不同的姑娘。
气味,触感,体会,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前一位的残留会冲散后一位独特的芬芳,让她没办法完完全全享受到所有。
泽莲娜的唇吻带着孤身的凄郁与情欲的迷恋,是绝望中尚存一线希冀的渺茫,可口且诱人,伊莱莎的釉唇带着微凉的体温与浓厚的眷恋,是将倾慕与信任彻底寄予的唯一,脆弱且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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