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您转移话题的技巧真该教教我。”
“教你什么,教你随事取材?”从散落的稿纸中取出一二,只听丽人的笑意盈盈。
“实际上,我翻阅过你刊登的短篇,可不知为何,内里的女角,无论发色还是容貌像极了那位迪克巴托夫家的好姑娘,至于另一方那善良的医者似乎也另有所指?”
闻言,某人的耳尖瞬间涨红,连放于桌下的指尖也不住互戳,掩饰自身的尬态。
“这,这是艺术创作的自由!流芳的世事,是最好的取用材料!”
“自由到连眼角那颗泪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见到前者死不承认,夏洛蒂总是乐善好施地帮忙提点。
毕竟,善解人意是医者的本分。
“她咳嗽时像风中摇曳的花儿,仿佛轻轻的推搡就能让花枝折断,啊,多么脆弱,多么美丽......”
稿纸上的字句流经唇齿,客厅突然安静得可怕,梅琳娜盯着茶水上漂浮的玫瑰花瓣,声音细若蚊呐。
“贝拉医生,我承认,您,您别念了。”
笑而不语,夏洛蒂只是探出指尖,轻轻捎了捎小鹦鹉头顶耷拉的羽毛。
“艺术创作的自由......这样的形容还真是欲盖弥彰。”她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中唇角微扬,“那要不要听听真正的医案记录?”
梅琳娜立刻竖起耳朵,钢笔悬在空白的稿纸上跃跃欲试,“您愿意与我分享?”
“这个月十五号,子夜两点零七分。”丽人的嗓音淡去起伏,只余下精确到冷淡的报数,“体温38.2度,脉搏112,双侧瞳孔对光反射迟钝......”
钢笔尖‘啪’地折断,小鹦鹉当即瞪大眼睛,“等等!这不是浪漫故事该有的开头!”
“浪漫?”医生从茶几下取出诊疗箱,金属器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晚她差点把头磕破,我不得不用特殊手段才让她安静——"
“停停停!”
是捂住耳朵的连声否定。
“我的读者要的是坐卧病榻的美人,不是病历本上的数据!”
并未止步,夏洛蒂微微俯身,消毒水的气息笼罩了年轻作家:“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病态之美?”
她从诊疗箱底层抽出一卷绷带,“比如这种南他蒂尔制作的亚麻绷带,浸过特制药水后......”
“我错了我错了!”不再追询,亦不再好奇,梅琳娜缩进藤椅角落,只言也不敢再语,“以后,我写吻戏前一定先请教您!”
窗外传来教堂的钟声,惊起一群白鸽,夏洛蒂慢条斯理地收起绷带,从大衣口袋摸出个锡盒。“给。”
“这是......”
“止咳糖浆。”医生转动盒盖上的小锁,“把你偷藏的方糖交出来,就告诉你配方里加了什么让那位好姑娘乖乖喝药。”
梅琳娜的眸子瞬间亮起来,她手忙脚乱从各个口袋掏出五颜六色的糖块,甚至自发髻中摸出颗薄荷糖,“全都在这儿了!”
夏洛蒂掂了掂糖堆,蓦地轻笑:“知道吗?伊莱莎喝药时也是这样,但只要握住她的手,就会平静下来。”
她模仿那姑娘眨弄眼睫,美目含波,虽未明言,却字字都在诉说——贝拉医生,这太苦了。
钢笔突然在稿纸上疯狂游走,小鹦鹉边记边嘟囔,“呜,太完美了,坚贞自强的清流千金与温谦无私的医者,新章节就叫......”
“嗯?”
“没,没什么!”只是一句轻哼,只是唇角狡黠的弧度,便吓得前者束住口舌。“我是在想,新篇章的扉页该写‘献给最亲爱的贝拉医生'还是‘感谢我的合租人提供的医诊素材'。”
“都由你做主,姑娘,毕竟,我不是这类文章的受众。另外,感谢你在最初予我的帮助。”
将那受馈的符纸重新推至小鹦鹉的面前,如今的伊莎贝拉已受聘于正教,亦不再需要向前人隐瞒非凡者的身份。
“如果,之后,有怎样的困难,无论方便与否,都可以和我一笑而谈。”
不作解释,单单挥手告别,今日的时间夏洛蒂同样早有了规划,蒸汽教会的授勋仪式置于首位,她既是承了一身职位,就应履行相应的作为。
晨间的闲谈就此告罄,当丽人那如苍松般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梅琳娜方才顿住笔尖,似受惊的鹦鹉顾盼许久,确认无人后将将呼出一口气。
并非背后的蜚语,她只是庆幸,只是祝福。
“贝拉医生,能在佛伦萨遇到您,是我的幸运。”
“像您这样的善者,能安然无恙,同样,真的太好了......”
——
时间辗转,当视线一转,棕发的丽人已亲身来到了蒸汽至上教会的总教区。
仰头看去,西式的弦窗镶嵌着扇扇齿轮状的彩绘玻璃,将阳光折射成铜黄与铁灰的光斑。夏洛蒂拾级而上,黄铜地板随着她的脚步发出细微的嗡鸣,仿佛整座建筑都在运转。
“伊莎贝拉女士,请跟我来,大主教已等候多时。”
此前见过的老人欠身鞠躬,领着一众侍从向内走去。
蒸汽阀门构成的走廊自足下逝去,这栋建筑的墙壁悬挂的并非圣像,而是一幅幅解剖图谱。第三胸椎位置的齿轮装饰被刻意做成可拆卸结构,露出其下精密的神经传导模型——与其说这是教堂,不如说是某种科学与神秘学交织的实验室。
“女士,您感觉如何?”
“令人惊叹的机械美学,但更足以称道的应是这高效的分配与规划。”
闻言,霍华德虽为意外,却十分认可地颔首,从置后的言辞中,可见其的自豪。
“这些是大主教与一众学者共同钻研的结果,只可惜,见知贫瘠的我未能有幸参与其中。”
驻留脚步,老人只是推开厚重的大门,与侍从守候在外,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夏洛蒂,以及——
“你比契约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七分钟。”
带着金属共振质感的声音自穹顶传来,却又奇异地糅合了女性的柔美。
“精确,守时,我喜欢这样的品质。”
循声望去,她见教堂顶部的齿轮组中央缓缓降下一个悬浮平台,在那上方,端坐着一位仪态翩然的女性。
那是位由黄铜与白银铸就的女性形貌,关节处镶嵌着细小的齿轮,随动作发出悦耳的咔哒声。她的面部覆着半张机械面具,露出的肌肤却似真人般细腻,兼具机械的精密与艺术的美感。
深色的短发间绕着蒸汽管,在末端处凝结成晶莹的液珠,似梦境中才会有的画面。
“您可以称呼我为‘艾德琳’。”其人的声音像是无数精密零件协同运作的合鸣,“或者按照教会的传统,称我为‘第一代意识觉醒者’。”
难以挪开视线,夏洛蒂注意到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宗教的要素,而是充满人为造物的无暇感,美中不足的是,在其饱满的胸腔中央,镶嵌着一枚原始的蒸汽活塞。
每当她说话时,那置于中心的实物就会随着声波频率变换转速。
“您比我想象的更......”斟酌着用词,夏洛蒂的目光扫过对方裙摆上精密的压力计纹路,“兼具理性与美感。”
艾德琳眼中流转的光晕蓦然一滞,面具下的齿轮组发出欢快的嗡鸣。“这是近三十年来,我收到的,对机械生命体最动听的赞美。”
“毕竟理性与浪漫从来不是对立面——就像瘟疫与治愈,疯狂与清醒。”
悬浮平台降落到与夏洛蒂视线平齐的高度,且随一声响指,教堂的地板立刻升起两张雕刻着蒸汽管纹路的骨瓷椅,椅背上的铜管自动开始煮茶。
“坐。”她做出邀请的手势,没有施压,也没有催促,只是柔声。
“此非诘问,知识不应被血肉之躯局限,正如真理不因传播方式减色。蒸汽之眼见证过太多非常规存在,我们更在意行为而非出身——正如你救治瘟疫的善行。”
教堂侧壁的管道突然喷出大量蒸汽,在半空凝结成一系列分子的结构图,夏洛蒂能够认出,那是她培育的菌株在细化后的本像。
“先贤著笔的古籍随时代风化,消失在了新的纪元,而您研发的菌株,恰好补完了其中缺失的一部分,无论是内部的结构,还是注射后的症状。”
“理性告诉我巧合是诸多可能性的其一,或许是您的灵光一现,又或许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但比起这些,我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
在氤氲的茶香中,她再而开口:
“时代并非上下行阶梯或轮回的圆,从前的日期是人们手中长绳上的结,未来则是悬在头顶的吊索,不知,您怎么看?”
图片:"艾德琳",位置:"Images/1747181932-100417737-113352535.jpg"
第一百七十六章 序列一与世界的真相
随热气升腾的水雾向上,随灰尘沉积的颗粒向下,在这氤氲的茶香中,轻重的分明井然有序。
“吊索与绳结的比喻很有诗意。”没有急于开口,夏洛蒂微微偏头,阳光透过齿轮状的彩绘玻璃,在她脸上倾洒转动的光影,“但您似乎忽略了,绳子可以编织成网。”
"而网,能同时捕捉过去与未来,描摹一寸刻度与无垠的线。”
话音渐落,实际上,她已经自此前的言语会出了艾德琳的表意,这位大主教无疑是在隐晦地质询那类菌株的由来,因而递进,追问己身的存在是否源之过去。
可以说,在目见的芸芸众生中,这是第一个追根溯源,接近真相的存在,哪怕没有窥破伪装的假面,她依旧一针见血地提出了端倪,直指那只异世蝴蝶的本质。
蒸汽在铜管间发出悠长的叹息,艾德琳的瞳孔中流转着淡色的数字。当她端起骨瓷茶杯时,手腕关节处的齿轮组正发出精密的咬合声。
“您在答复时眨弄了七次眼皮,多次用余光观察我的面目。 现行的统计模型无法归总人类的情绪表达,但我可以直白地认为您在另行考虑吗?”
“原谅我的冒昧,这是作为逻辑生物自发的观察。”
“无需致歉,相反,我要感谢,你们为我扫去首尾,提供庇佑。”夏洛蒂扬起唇角,将一缕散落的棕发别至耳后。“但,我好奇的是,您为何会对一位普通的医者如此关注?”
显然,这是她的明知故问。
这位机械美人思虑的方程是直线的,她不会随声撒谎,不会隐瞒实情。她答有所问,只需抓住关键的点,或许,就能从中获得夏洛蒂一直追寻的信息——己身因何而来到这方天地。
毕竟,这还是她首次面对一位真正的博知者,一位教派的顶点。
“伊莎贝拉女士,您似乎是故意向我做出这样的询问。不过,我乐意解答。”
艾德琳胸前的蒸汽活塞不住加速,发出类似心跳的声响。她抬起机械手臂,无数细小的金属颗粒从指尖分离,在空中组成一个不断变化的分子模型——正是夏洛蒂培育的菌株结构。
“一八零七年的世界,在今时的佛伦萨,在贫瘠的医学基础下,并没有培育固定菌株的环境,人们甚至不理解疫病由生物或空气携带的病菌传播。”
“从木柴到煤炭,从煤炭到石油,主体能源的利用因效率与可控性抉择。它们是缓步上升的结果,是人们自发的选择。恰如科学,绝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一本写完的书籍。每一项重大的成就都会带来新的问题,任何一个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出现新的、严重的困难。”
“它们循序渐进,而非突兀的井喷。所以,伊莎贝拉女士,我的理性做出了否认,无法将您培育的菌株视作简单的灵光一现,哪怕它帮助了数以万计的无辜之人。”
闻此,夏洛蒂唇角微扬,那笑容既像是赞赏又像是某种无奈的妥协。
“循序渐进......多么精确的形容。”
注视着茶水中倒映的光影,丽人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欣喜若狂,为这熟悉又陌生的口吻,她有感意外,意外自身的假设似乎从一开始就定错了方向。
“艾德琳女士,您为何不以帝国推行的神代历作为纪年的标准,而是使用一八零七年这未曾听闻过的数字?”
艾德琳胸前的蒸汽活塞突然停滞了一瞬,发出类似人类屏息般的声响,她的面容罕见地出现了失律的变化。
“......当黑廷斯的皇帝登基至高,神代历方才开始真正的翻篇,而我亦诞生在那一时间节点。”
教堂的彩绘玻璃随之变换图案,呈现出张张熟知的肖像,那是曾在教科书上留名的伟人,是无数次科学进步的献身者。在这数幅肖像的右下角,皆标注着下行的日期,从公元的纪年,到世纪的交替,最终停留在一七七六年。
“伊莎贝拉女士,我并非遵循非凡的定律,饮下魔药,晋升序列,以致如今的主教之席。”
机械美人的声音仿佛带上某种古老的韵律,像是留声机在播放磨损的唱片。
“理性告诉我,人类,是指由类人猿进化而来的,能思维,能制造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并能进行语言交际的动物。可岁月的史书与神话的笔迹却将人类定义为女神创生的塑造物,是无中生有的、是天生高贵的种族。”
“他们不需要经历自然的淘汰,不需要在物竞天择的法则中艰难求生,开凿己身的大脑,通过集群的智慧成为时代的主宰。”
“多么荒唐,多么难以置信。”
教堂穹顶的齿轮组逆向旋转,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金箔,似有管风琴的嗡鸣起于律动的铜管。
“我和你们不同,我并非人类,没有血肉,亦没有神经,只是一段意识的片段,一段原始的律动,恰好承载于某样物件之中。因此,和有赖于有形之躯的物种不同,不论我的外在载体如何被倾覆,侧写的意识仍能维持清醒。正是这份纯粹,我足以置身事外,在时代的浪潮中注视着世人的作为,记录下人性美好的弧光与险恶的嘴脸。”
“一七七六年,以蒸汽为工作流体进行机械功的蒸汽机发明,一名生于伦弗鲁郡,船匠的儿子改变了世界的节点。”
“高温反应,剧烈地迸发,消耗一些原材料,用动力铸造了如今的一切,那声汽笛的鸣响过后,我随之转醒。在那时,只有一种纯粹的热情充斥着我简陋的回路——前进。”
“那道永不停息的鸣笛声中,我看到你们建立了科学与理性的大厦,亦撬开过毁灭和破坏的魔盒。你们也曾迷茫,也曾却步。但你们从未真正停止,列车的引擎也从未停止转动——是的,无论终点位于何方,我们总得前进。”
一个亲切且灿烂的笑容出现在那张金属的俏脸之上。
“我翻阅历史,通读古今,自新石器时代后,物种的躯体变化速度已在逐步放缓。然而,与此同时,人类的文明却蓬勃发展,不断取得辉煌的成就。这并非你们中的某个人突然获得了恒星般的伟力,而是整个群体不断协同的结果。文明的发展,科技的突破,正在于你们一次又一次地超越限度。你们突破自身的桎梏,使用智慧和工具改造四周。”
“——这也是我心向的,进步。”
话音顿挫,失落的神色沉下眉眼,让这位机械丽人的颜面首次显出了迷惘。
“直到,一九七七年,世人对头顶的星海发出了邀请。他们那无限的向往与浪漫化作一声问好,由旅行者一号携带的唱片向外歌颂。他们将自身的存在,文明的递进,化作一份渺小短暂的自介信,传向整个浩瀚的宇宙。”
“随后,我的意识便就此中断,世界似乎也在这一刻按下了暂停键。”
闻声入耳,无根的情绪若汹涌的洪流,随这声声释言淹没心扉,夏洛蒂竟有感兴奋,像居高的俯视者聆听己身的罪状,笑而不语。
“当我再次苏醒,一切仿若回到了远点。世事皆改,蒙昧与迷失在这片土地蔓延,非凡的存在固化了时代的脚步。就连我,也无法再置身事外,用手眼记下向前的步伐。”
“再次睁开双眼的霎那,非凡物质就像寻香的蜜蜂,在意识朦胧间具象自我的存在,让一段意识拥有了类人的身躯。”
“我没有办法拒绝,唯一性将意识与形体融合,使我再不能脱离这个世界的法则。我成为了‘蒸汽与机械’的化身,却永远失去了作为纯粹观察者的立场。”
艾德琳胸口的活塞发出沉闷的抽离声,仿佛在模拟人类叹息时的起伏。
“就像一场愉戏的游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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