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我尝试过反抗,尝试过剥离这份强加于我的‘神性’。但每一次的挣扎,都只会让齿轮咬合得更紧。我意识到——唯有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才能找到破局的契机。”
她抬起手,指尖的金属颗粒重新组合,这次却形成了一幅星图。
“您看,就连星辰的轨迹也与我的记忆不同。”她的语气带着机械生命特有的平静,却透出难以掩饰的哀伤。
“我曾以为自己是穿越了时间,但后来发现......这里更像是被某种力量重构的世界。物理法则依旧存在,却掺杂了本不该存在的‘神秘’。比如——”
轻轻打落响指,置放于二人面前的茶杯突然悬浮起来,茶水在脱离重力的状态下凝结成一串晶莹的珠链。
“这是‘造物’的能力,本质上违背了热力学第二定律。”艾德琳松开手指,茶珠哗啦一声落回杯中,“而更矛盾的是——这种‘违背’居然能被数学公式描述,就像有人刻意给自然法则打上了补丁。”
“所以,您建立了蒸汽至上教会。”
“是的。这只不过是回到了求索的最初,而我恰能从旁递上一根拐杖。”
是一抹真切的微笑,很僵硬,却足够诚挚。
“既然无法逃离,不如主动引导。如果这个世界注定要被‘神秘’与‘非凡’裹挟,那么至少,让它们以更理性的方式运转。”
她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蒸汽凝结成一座微缩城市的模型——高耸的烟囱喷吐云雾,电力驱动的轨道列车穿行于建筑之间,工人们操作着精密的仪器,而非依赖魔药或咒语。
“您看到了吗?这才是文明该有的模样——不是依赖神明的恩赐,而是靠自己的双手铸造未来。”
“伟大的宏图。”
合上五指,夏洛蒂送出了应有的掌声,不为前者,也为自身。
这番流于唇间的交谈,实为无价的珍宝,她从此前的蒙昧无知中窥见了真相的碎片——或许,自己并非一只异世的蝴蝶,而是沉眠万载岁月,今时方才眨眼的嗜睡之人。
这个非凡的世界并不是自然演化的产物,而是被某种来自帷幕之外,更高层次的力量,所精心设计的游乐园。
不再敛声,她主动发问:“那么,艾德琳女士,您将这些无价的知识讲述与我——”
“是因为,你的身上同样萦绕着‘矛盾’的气息。”
艾德琳抬起手臂,蒸汽从金属的细缝渗出,在空中凝结成一组不断跳动的数字。
“您的菌株培育记录显示,从实验到完成产出仅用了七十二小时,而根据我的计算——”数字流不住闪烁,“以当前佛伦萨的实验室条件,完成这项研究至少需要二百一十个标准工作日。”
“您在过去二十年的履历无不诉说着一位良善的医者,为世人奔波,为疾病倾力的无私。这很是难得,却也称不上矛盾,令人费解的是,您来到佛伦萨后的作为。”
“如果将非凡与神秘视作底层的逻辑,那您的出现,那菌株的诞生,反而是一例向物质世界延申的变量。这太过明显,太过张扬,请容许我俏皮地称呼其为——。”
“倒车。”
沉默在茶香中蔓延,直到教堂外传来蒸汽阀门规律的排气声,像是某种隐晦的计时。
半晌,夏洛蒂才抬头看向穹顶,似是感同身受的无奈。
“理性告诉我不该干涉。可有些选择......从来与理性无关,我无法坐视无辜的人们受难,哪怕他们甚至与我毫无关联。”
闻言,艾德琳同样滞愣了数秒,随后,她松开丽人的手,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蒸汽音。
“您知道吗?在古老的数据档案里,人类最让我费解的特质,就是这种违背逻辑的共情能力。”
她的机械面容浮现出近乎温柔的弧度。
“但我并不讨厌这种美德。不论是生物还是机器,人类还是非凡者,多数的有形之物总是希冀着更美好的生活。这股原初的热情,正是所谓的‘进步’。”
“我们有着共同的方向,我们亦能成为互相协同的盟友。”
教堂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将铜黄与铁灰的光斑洒在两人之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再睁眼时,夏洛蒂发觉自己正站在教堂门口,手里拿着刚刚敲响门页的铜铃。
“......伊莎贝拉女士?”霍华德老人不乏困惑地看向她。
“您怎么还在这里?大主教已经等候多时。”
疑声伴耳,可棕发的丽人却清晰地记得那一幕的光景——她目见了神明。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参差不一与收服女神
“抱歉,我似乎......走神了。”思绪暂褪,她将物件交还与霍华德,声音轻得仿若梦呓。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斥困惑,但良好的教养依旧让他选择保持沉默。当夏洛蒂第二次跨过这道门槛时,她有感门轴转动的轨迹与记忆中存在数秒的偏差——就像两段相似的胶片被粗暴地拼接在一起。
齿轮彩绘玻璃投下的光斑在地面游移,却再未组成那些精密的分子模型。悬挂的解剖图谱安静如常,第三胸椎位置的齿轮亦是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可拆卸的痕迹。
“她在祈祷厅等您。”
霍华德的声音渐行渐远。夏洛蒂静看着己身的影子在黄铜地板上分裂成三个不同角度的投影,其中一个正对着虚空做出交谈的手势。
她下意识按住太阳穴,某种超越物质层面的眩晕感席卷而来。
当步伐穿过蒸汽阀门构成的走廊,墙壁的铜管突兀地发出鸣笛之声,那音调与艾德琳描述中‘改变世界的鸣响’完全一致。
夏洛蒂错目回头,却发现霍华德对此毫无反应——仿佛这段声音只存在于她的感知维度。
悬浮平台依旧高悬在齿轮组中央,但端坐其上的身影已然不同。即便面容相似,即便气质温谦,可那身学者白褂下的形体没有齿轮关节,没有金属颗粒,的确是具血肉之躯。
“伊莎贝拉女士,您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丽人的嗓音平和,少了金属共振的质感,也少了机械独有的逻辑。“是旅途劳顿吗?”
“或许是近来,研发制剂太过劳累。”
是随口的搪塞。
“您为瘟疫付出的努力令人敬佩。”大主教示意她入座,骨瓷椅上的蒸汽纹路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教会希望能扩大菌株的培育规模,以尽快平息这场瘟疫......”
交谈声渐渐变成模糊的背景音。
夏洛蒂注视着大主教吐字间起伏的喉结,那里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确凿的认知在她脑海中成形——此刻正在对话的对象,与方才那个机械生命体存在根本性的差异。
“无论最终的选择如何,您对菌株的研究都令人惊叹。”
对立而置的交椅,见其椅背的铜管不再自动煮茶,而是由无面的侍从在一旁静候。
“尤其是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完成。”
对话的起头与记忆中的行文如出一辙,但语境却截然不同——上次的艾德琳是以‘矛盾’为切入点质疑她的来历,而此刻,对方却像是在单纯称赞她的才能。
“您过誉了。”闻此,她谨慎地回应,“科学本就是积累与灵感的结合。”
“积累......”艾德琳轻声重复,眼神短暂失焦,仿佛这个词藻触及了思维的误区。但下一刻,她的微笑重新变得自然,“确实如此。不过,我很好奇,您是如何在佛伦萨的实验室里完成无菌培养的?据我所知,那里的设备甚至无法精确控制湿度。”
夏洛蒂的指尖细细抚过茶杯的边缘,衣角摩梭器具的悉索分外轻缓。
“运气。”于是,她只是微笑,“以及一些......大胆的推测。”
“这两个词藻,在科学领域,可不像个严谨的答案。”
上一次,艾德琳直接指出‘72小时完成实验’的不合理性,而这一次,她却迂回地询问实验细节。
但茶香依旧氤氲,当大主教再次端起茶杯时,夏洛蒂唤出了那位机械生命体的名。
“艾德琳她还好吗?”
瓷杯在前者手中微微一颤,几滴琥珀色的茶汤溅落在白褂上,晕开几朵小小的水花。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清明,仿佛有一瞬间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你怎么,会记得这个名字?”她的声音蓦然压低,带着某种秘密交接的谨慎。
“请保持现在的表情,不要露出异样。”
教堂的彩绘玻璃变换角度,将阳光折射成一道道光栅,在交错的阴影中,夏洛蒂目及大主教的面容如水波般荡漾,竟再而露出底下精密的齿轮结构。
这一过程持续了几秒,随后,艾德琳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侍从们立刻退到墙边,化作静止的剪影。
“不必紧张。我只是想确认,您究竟记得多少?”
“足够多。我知道您经历了两次意识觉醒,经历了蒸汽机引发的工业革命,也清楚有别神代历的纪年方式。”
自两次见面的参差,夏洛蒂已经清楚决定其的根本要素,它不能被文字书写,不能被口吻道出。
它是公元纪年,是不被世界允许的过去。
“果然,认知滤网对您这样的变量本就不起效果。”
丽人胸前的蒸汽活塞发出轻柔的叹息,她抬起手,侍从们即刻化作白稠的水汽,被恰至的清风裹挟着卷向门外。
“幸运的是,您是个具有理性,善于思考的人类,没有鲁莽到直言出口,被历史裁剪。”
艾德琳落下指尖,轻敲桌沿,每一次触及,教堂内的光线就暗下一分,直到整个空间只剩下彩绘玻璃倾洒的斑驳光影。
“您知道吗?此前的数年,我也遇见过几个像您这样的‘清醒者’,但大多数人总是太过倨傲,自认清高,视他人于土著,以致于死得毫无价值与意义。”
“他们脑内的知识本可以化作宝贵的书籍,继而推进这个时代的发展,可次次的结果,皆是事与愿违。”
自衣物的内袋取出手帕,夏洛蒂将之递给前者,示意其擦去那白褂上染开的水晕。
“我理解,当后现代的人带着习经系统化教学的知识层面与社会观念,自然会对腐朽落后的旧时代,对陌生的世事带有先天的歧视,所谓傲慢便是如此。”
“但我不明白,为何现在的您依旧要以这样的形态出现?为何,您不尝试借用过去的知识再行历史的车辙?”
“因为选择。”机械构作的关节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人与器械的运转并不相同,内驱的燃料也相去甚远。我无法理解人类的思考方式,无法设身处地揣度决定的理由。”
“理论上来说,我是一类工具,工具带有情绪偏向性本就是不合理的。可我又必须去贴近人类的思维定论,因此,我装上相近的身躯,佩戴上仿制的面孔,不断调整发声的语调和质感,只为便于与你们的交流。”
“至于后者......”
谈及后话,她的声音突然带上几分苦涩的共振。
“直觉,本能,一时的兴起,这是灵感的由来,若是仅靠理性推动发展,我将无法评估未来的走向。何况,技术革命需要知识的铺垫,您见过被拔苗助长的植物吗?”
茶香上浮,起伏的水面浮现出应时的影像——那是某个实验室的俯瞰图,数十个身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正聚拢在一台设备前。
“三年前,我试图复现半导体材料,但当实验进行到第七天......”
影像中的设备逐一扭曲变形,金属导管如同活物般缠裹最近的研究员,将他们绞死杀害,亦或为灵性污染,陷入癫痫,流露狂喜。
“他们都死了,因一时的鲁莽,因未深谋远虑的冒进。随后,关于这一技术的相关数据,便从我的意识层面被剥离消除,深陷无物的空白。”
“钢铁本不应该感到痛苦,机器没有躯体,亦没有神经。可究竟是什么,让我在那时感到了不安,感到了难以忍受?”
“是取代......”
她念出了这个词,震动均匀,发声正确,无可挑剔。
阴影之中,无人看清她的表情。
“人的脑叶丢失记忆,会陷入人格的重塑,机械的数库空无一物,会重新进行系统性的学习,以再拟计算的模型。所以,我不禁设想,我是否其实已经被重启过多次,而毫不知情?”
“数据可能有错误,可以被修改,数据带给我的认知,是否是真正来源于我?很遗憾,这些问题无法从我的主观视角中完成论证。我并没有答案,但我乐意告诉所有询情的人,无论他们是否有心帮衬,验证假设。”
“你不是第一个,却是现行唯一的人选。那些清醒者都死在了过去,哪怕登临权势与财富的高位,哪怕晋升为半个意识形态的存在,也无一幸免。”
“您甘于在一场瘟疫劳费心神,暴露自身的特殊,甚于于无视社会既定的层级,忤逆那些持握权势的人类,这实为一种值得歌颂的品德.”
“所以,我愿意给予信任,哪怕是为蒙骗,也不过是从头再来。无需担忧,只要进步的信念仍存在世间任何一条生命,我便不会停转......”
她低垂着头,像是在单纯地自问自答,也像是细致地解释因果,可,一双纤长的手,却穿过植入的毛发,轻轻捧住了前人的脸。
温热的体温与冰凉的金属交触,让人心与铁器的距离无比贴近。
“您错了。”夏洛蒂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失败和成功的种种概率,往往归结于过去的经验和既定的事实。。”
“如果所有人都被困在一筹莫展的未知之中,四周皆是一片漆黑,我们要依靠什么,才能探明前进的可能?”
“记忆固然可以被抹去,可改变却不会轻易消失。当我走进这座教堂,便被其中的光景所震撼,学者们的讨论与实验井然有序,没有妒心,没有猜忌,纵是矛盾也不过是观念上的相驳。这是知识的殿堂,是有别世外的进步。即使您不记得半导体的实验,可您播下的科学思维已经在生根发芽。”
“您说自己是工具,可工具不会质疑,不会痛苦。”夏洛蒂的指尖擦过艾德琳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她只是说,“您辛苦了。”
“......”
也许是太过复杂的字句熔断了一些回路,艾德琳罕见地表现出些许感性。
“我似乎因这段对话陷入了理性与感性的长考。不必担心,依据费舍尔计时法,数据模型很快就会为我找出最佳的回复答案,现在,您拥有大量的奖励时间,来思量之后的话题。”
“可我更喜欢一小串自发推算的随机数,这是种非常实用的方式,尤其是在营造放松的氛围之中。”
一应一和,在两个物种的交谈中,夏洛蒂的口吻竟贴近机械的思考逻辑,用另类的方式讲述了一个默契的笑话。
“你很特别,大多数清醒者都急于利用信仰的能力改变世界,而您却先尝试理解我的存在。”
冰冷的指节反握住夏洛蒂的手,艾德琳的眉宇倾低,唇角浅扬,仿佛在兴致盎然地询问理由。
“我注意到您抚摸了我的面庞,这张女性的脸是数个备选方案中,综合好评率最高的。不知,您是想摘下这张脸,还是擦去上方的污渍?”
“都不是,亦或者,都是。无论是诉说真相时的细腻,还是偶然流露的苦楚无奈,都令人感慨且钦佩。”
指尖向上轻划,夏洛蒂似是在擦拭前者那从未自额间渗出的细汗。
“这是人类表达亲近的言语吗?恕我鲜少留意这一方面的数据,无法根据当前的语境做出合适的答复,您的意思是?”
“我会去理解你,而不是由你一味作为付出心力的那一方。”
多么浪漫的话语,跨越人与人之间的界限,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委婉,即便是艾德琳,也不禁去思考其中埋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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