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诊疗与自私
指尖深陷于天鹅绒扶手椅的布料,随声入耳,少女的指节亦泛开病态的青白。
名作伊莱莎的姑娘,从未因癔症与癫痫的摧残流下泪水,也不曾啜泣于流言与蜚语的环伺,可在最亲密的医者面前,她却无法压抑内心的脆弱与愧疚。
她认定己身接受普利特的诊疗是对贝拉医生的失信,是明明交付一切却离心叛德的背离,是无法原谅的,对友情乃至眷恋的亵渎。
因此,她害怕丽人的诘责,害怕刻意疏离的口吻,更害怕不再相切的漠视。
所幸——
夏洛蒂没有理由这么做,也不会这么做。
凝视着少女颤抖的肩线,那蜷缩的身影浑然像是被暴雨打湿的蝴蝶,就连引以为傲的腰肢也弯折出脆弱的弧度,有别舞台上令万千观众倾倒的翩然姿态。
于是,夏洛蒂轻浅地启唇,眸中流溢着温和的光。
“别这样折磨自己,好姑娘。”
“我从未有过诘问的想法,处在世事,因家庭、社会与自我的扯拽,身不由己再正常不过。谁人都会有,谁人都会在抉择中摆渡。”
向前迈步,丽人的裙摆拂过波斯地毯上散落的乐谱。
她她单膝跪在扶手椅前,掌心向上平展,如同教堂彩绘玻璃上描绘的接引天使。这个姿势让她的视线略低于病人,不会造成任何压迫感——唯有彼此的眉眼不偏不倚地相对。
“相反,我更自责于那时的迟来,没能在一切发生前制止她们的推搡与压迫。”
医者的手细细覆上少女紧绷的指节,温柔的触感透过丝绸手套传来。夏洛蒂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专业性,一点点抚平那抹陷入布料中的苍白。
“看,都掐出淤血了。”她叹息着,从随身的皮箱中取出小巧的琉璃瓶,“这是涂抹在皮肤,用以化瘀的药膏,也能在缓解肌肉的紧张上起效。"
伊莱莎怔怔地看着那双灵巧的手旋开瓶盖,呈淡紫的液体缓缓向下倾倒。当微凉的液体触及皮肤时,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疼吗?”夏洛蒂立即放缓了力道的浸入。
少女摇头,美目中的水光却更盛了。
这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某种更深处的、无法言说的酸楚。她见医者低垂的睫毛,那上面跳跃着从落地窗斜射进来的阳光,像停驻的蝶翼。
药膏在指尖融成暖色的琥珀,在心尖汇成潺潺的溪流,不见细致的颜面,只能看到一双纤长的手徐徐向下,时而沿着关节开始画圈,时而抵压紧绷的筋脉。房间内弥漫的芬芳,逐渐冲淡了原本凝滞的空气。
不自禁的轻吟自唇间溢出,在伊莱莎的耳垂点缀红晕。
她明明是受医生的体恤,却没能压抑自身的感受,以致于自觉羞愧。自己总是这样,把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伊莎贝拉面前,而对方永远以专业与耐心回应。
“我,我很抱歉......”伊莱莎的声音细若蚊鸣。
“嘘——”夏洛蒂的指尖提前抵住了她的唇,“诊疗室里没有道歉,只有坦诚。”
窗外传来园丁修剪灌木的声响,剪刀开合间,细碎的枝叶簌簌落下。这日常的声响莫名让少女想起首演那日,她在后台听见观众席传来的窃窃私语——那时也是这样,所有的声音都隔着层毛玻璃,唯有眼前人的存在清晰可触。
于是,她决心开口。
“因为,我明明很想拒绝,我明明不愿辜负,可长兄需要财权的助力,迪克巴托夫需要一个无暇的名流。”少女的喉头滚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昨日的宴会已经成了半桩丑闻,流经众人的唇齿。”
不知何时,迪克巴托夫家装点华贵的庄园铁门,已因连日的疏于打理,让它的缝隙滋生细微的尘垢。
权贵与落寞的分道扬镳似乎仅在一夜之间。
“作为家族最后的女演员,我需要负起责任,不能再这样拖着患病的躯体,不能再随时担心着昏厥与惊恐发作,不能再任由脏器在我身体中游荡,恐吓到那些观众,乃至于伤害到您。”
闻此,夏洛蒂手上的动作未停,只是抬眸望进那双盈满不安的蓝眼睛。
她微笑着摇头,说,“不要用辜负这样的词,也无需自愧,医学探索本就是一条漫长的道路,每位医者都有自己的见解。”
“我关心的从来不是谁在治疗你,而是治疗本身是否对你有益。如果——”善良的医者顿了顿,“如果普利特医生的方法真能缓解你的痛苦,我会为他鼓掌。”
“可我,只能信任贝拉医生您......”
夏洛蒂的手停顿了一瞬,她看见伊莱莎眼中倒映的自己——那个影像如此微小,却又占据着对方视线的全部。
一时的拯救,一刻的关心,却促成了如今的迷恋,当真不知是喜是恶。
她该继续吗,她该在不必要的情况下,为了愉兴去再糟践一位好姑娘吗?
最终,丽人只是轻叹一声,将药瓶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知道吗?每次你忍耐疼痛的坚贞,都让我想起暴风雨中的海燕。"
这个比喻让伊莱莎微微睁大了眼。
“它们明明那么脆弱,却总在浪尖上起舞。”夏洛蒂继续开口,手指轻轻梳理着少女散落的青丝,“所以,我待你更近,我总是想,要是能分走一些你肩上的重量......”
话音未落,温软的触感突然覆上她的手腕。伊莱莎不知何时抓住了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在那细腻的皮肤上留下指痕。
“不要分走......”少女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执拗,沉重且粘腻,“只要......只要您还愿意看着我......”
午后的阳光穿过蕾丝窗帘,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投下细碎的暮色。
夏洛蒂有感,这个总是优雅得体的姑娘,此刻正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着依赖——就像夜航的船只紧握最后的灯塔。
“我当然会看着你。”她反握住那只颤抖的手,“不仅作为医生,更是作为......”
话语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
夏洛蒂垂下眼帘,长睫投下的阴影掩去了眸中的情绪。某种超越医患关系的情感在胸腔深处翻涌,让她第一次在专业的表象下感到迟疑。
当然,这只是应景的伪装。
可伊莱莎却像是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动摇,她突然倾身向前,带着薰衣草香的发丝扫过前者的脸颊。
“贝拉......”呼吸般的轻唤落在耳际,“我可以......抱您吗?”
这个请求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夏洛蒂看见少女眼中闪烁的希冀与恐惧——她在害怕被拒绝,就像害怕失去最后的安全港。
没有言语,医者只是张开双臂。下一刻,温软的身躯便撞进怀里,带着微微的颤抖。伊莱莎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呼吸透过衣料传来湿润的热度。
“我在歌剧院演过那么多角色,不计其数的灵魂落在我的身上......”闷闷的声音从胸前传来,“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演好自己......”
夏洛蒂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少女单薄的背上。她能感觉到掌下的细骨随着抽泣起伏,像被困在茧中的蝴蝶。
“不需要表演。”她轻声道,“在我这里,你永远只需要做伊莱莎,不是迪克巴托夫,也不是歌剧明星,只是医生与患者,只是友人与友人。”
怀中的身躯僵了一瞬,随即更紧地贴了上来,用亲近的举止道尽无穷的情思。
“那个诊疗会......”抵耳的细语缭绕,带着卑微的恳请,“您会来吗?”
丽人并没有即刻答复,她的目光掠过梳妆台上散落的请柬,那烫金的边缘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我会在场。”末了,她承诺道,“但不是作为反对者,而是作为......你的安全绳。”
这个比喻让伊莱莎微微直起身子。她眼中的泪水还未干涸,却已经漾起微弱的光亮,像是暴风雨后初现的晨曦。
“就像《七重纱》里阿里亚德妮的丝线?”少女下意识引用起自己最熟悉的台词。
医者的嘴角浮现出温柔的笑意。“是的,只不过这次......”她轻轻拭去对方颊边的泪痕,“我会确保丝线永远不会断。”
窗外,暮色开始浸染天际。远处传来管风琴的练习声,某个音符反复出现,像是不肯妥协的坚持。伊莱莎注视着逆光中的夏洛蒂,忽然觉得那些困扰她多时的幻听都远去了,唯余眼前人平稳的呼吸声。
“我可以......再任性一次吗?”她小声请求。
夏洛蒂挑起眉眼,示意她继续。
“今晚......能留下来吗?”伊莱莎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医者袖口的纹路,“就一晚......”
这个请求逾越了医患关系的边界,两人都心知肚明。但此刻,在斜阳将一切都染成蜜色的黄昏里,规则似乎也变得柔软起来。
“好。”再不犹豫,夏洛蒂听见自己说,“不过有条件——”
她伸手取下伊莱莎发间将落未落的发卡,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工艺品。
“你得好好地安睡一宿,然后按时服药。”医者的语气恢复了专业性的温和,但眼底的笑意泄露了更多,“这位任性的小姐能做到吗?”
伊莱莎微微颔首,黑发在肩头散出雀跃的弧度。
她主动挽上夏洛蒂的手臂,再颇为大胆地悄悄下滑,与医者的指尖相触,像试探,又像无声的请求。
夏洛蒂没有抽回手,只是稍稍收拢手指,给予一个温暖的回应。她听见身旁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满足与希冀。
这一刻,无需言语。
当女仆轻叩房门通报早餐时,她们仍保持着这个姿势。
再起的晨光覆去夜色,穿过交握的指缝,在地毯上投下交缠的剪影——像是一出哑剧,无声地诉说着比台词更真挚的独白。
......
轻绵的喘息倾于肌肤,当她轻轻抽回被伊莱莎枕得发麻的手臂,此刻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有感心安之物的脱手,少女无意在睡梦中蹙眉,下意识追寻那份温暖,却只抓住一缕残留的薰衣草香。
“抱歉,伊莱莎,我该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是真切的致歉,为无声的辞别,为一早所安的叵测之心,也为从始至终的谎言。
摒弃思绪,夏洛蒂将将为友人掖好被角,单薄的房门便被轻轻叩响。
“贝拉医生。”老管家站在门外,面色不乏为难,“西奥多冯先生在书房等您。”
随之离去,未至书房,她就在走廊的尽头见到了那道身影。
悬挂的煤灯照亮眼下的青黑,这位向来注重仪表的家主此刻领结松散,西装外套还沾着香粉与酒液,显然刚经历了某个不眠之夜。
“我说过,伊莱莎的病情不劳费心,更不该共处一室。”
他横挡在过道的窄口,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你怎么敢,你们怎么也敢放她进来!”
怒意如倾覆之火,于唾骂中彰显,为男人的脸庞蒙上一层斑驳的红纹。
“老爷,您昨夜不在,我们做不了主,而小姐她对这位贝拉女士向来宽容。”
是侍从慌张的解释。
“够了,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宽容,伊莎贝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履行医者的职责。”不为前人的语气动容,夏洛蒂的嗓音依然温和,却带着不允置疑的坚定,“当私事涉及患者安危,每个医生都有权置喙。伊莱莎需要安全感,尤其是在做出重大的医疗决定之前。”
“安全感?”西奥多冯冷笑一声,“你给她注射了什么迷魂药?自从遇见你,她就拒绝各式的社交活动,整日只等着你的拜访!”
他抓起一侧的瓷瓶,狠狠摔碎在地上,“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城都在看笑话,说迪克巴托夫家的女儿被个女巫蛊惑了!家族需要的是在社交季亮相的继承人,不是躲在医生怀里哭的懦夫!”
“无端的愤怒毫无意义,西奥多冯先生,您是以何种名义说出这番话?是一个连妹妹生病时都照顾不到的兄长?还是——”她意有所指地看向那些衣着上的痕迹,“某个皮相光鲜,实则纸醉金迷,安于享乐的无能之辈?”
“即便是我,也得幸加入蒸汽教会,足以一窥世界的隐秘,我不相信,您对伊莱莎的病情毫不知情,只停留在表象。”
无论是非,西奥多冯都无法应答,应则言明了自身对舍妹的忽视,否则证明了他的知情而不挽的虚伪、
“您,自然可以将令妹看作交谊舞会上的筹码。”她向前一步,白大褂的下摆轻易便扫过了地上的碎瓷——
“而我亦可以只将她视作缺少关心的病人。”
第一百八十章 背离与诊疗会
三日后,皇家医学院的中央礼堂人满为患,座无虚席。
贵族们穿着考究的礼服,学者们交头接耳,记者们的速记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有别此行,夏洛蒂头戴纱帽,低调地坐在后排,而艾德琳则以一种近乎'隐形'的状态站在她身旁——她的身躯由极细的金属颗粒构成,在光线折射下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
“看来我们的普利特医生很懂造势。”机械美人的声音通过心念传递,金属共振感被刻意压低,“佛伦萨的多家报社几乎用了整个头版来预告这场'跨时代治疗'。”
夏洛蒂微微颔首,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中央的诊疗台上。
那中央摆放着一台古怪的机器——黄铜外壳上布满齿轮和线圈,几根导线连接着玻璃电极管,整体造型介于科学仪器与舞台道具之间。
“这就是所谓的‘电磁治疗仪’?”她在心中发问。
“粗劣的仿制品。”艾德琳的否认基于现行的观察,理性且准确,“它存在严重的设计缺陷,电极间距错误,绝缘层厚度不足,更可笑的是那个所谓的‘调节阀'——”
“甚至装着酒瓶,我猜是给操作者壮胆的。”
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今日的主讲人,普利特学士身着浆得过分挺括的白大褂走上前,那头油光发亮的短发被梳成精致的背头。
当他向观众席鞠躬时,夏洛蒂注意到其的后颈处有一块明显的烫伤疤痕。
“女士们,先生们!”随声入耳,普利特昂起头脸,气足地敞开一臂,“我谨代表佛伦萨医学协会感谢诸位参与此次的公开诊疗,向你们致敬。”
“朋友们,可以预见的是,科学的时代已然到来,人的时代已然到来——!请与我享有同样的荣幸,在此见证科技为医学,乃至世界做出的进步。”
他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口述笔传间皆是些世人爱听的漂亮话。
“请允许我再次向大家介绍我们的志愿者——愿意为医学奉献,即将重获健康的伊莱莎·冯·迪克巴托夫女士。”
男人打了个响指,随他的示意,伊莱莎被两位护士搀扶着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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