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少女穿着素白的病号服,黑发松散地披在肩头,比三日前更加苍白消瘦。当刺眼的煤气灯打在她的脸上,夏洛蒂目见她下意识抬手遮挡——这个动作让腕间的淤青暴露无遗。
是拘束带留下的痕迹。
“多么令人怜惜,她因癔症所致的诸多不幸是如此令人惋惜。”普利特夸张地挥展着双臂,“正如诸位所知。精神疾病正蚕食着我们的国家——致使自戕也成了潮流。”
“悲剧在不断地上演着,我们这位尊敬的歌剧之星也饱受着非人的痛苦!”
“实则有幸,医学的进步将再一次从深渊中拯救我们。诚如我所言,电疗法是如今最为先进的技术。”
“根据我的研究,癔症源于大脑电信号紊乱。”再而开口,男人敲了敲身后的解剖图,炭笔线条将大脑皮层划分成若干区域,“通过精准的电流刺激......”
晦涩的理论知识难以吸引所有的来宾,更多是出于猎奇心理而非求知的佛伦萨市民更青睐故事中‘诸多不幸’的部分。
“伊莱莎,那个迪克巴托夫家族的小女儿?”
“噢,这就不奇怪了——这场诊疗对她可真是个从天而降的益事!”
冠冕堂皇的社交谈资流经在众人毫不遮掩的口吻。
“想想迪克巴托夫家都是些什么人吧......她的母亲曾用一柄窗帘针刺穿了丈夫的太阳穴,连带着在场的女仆们也一同遭了殃......”
“哦,是的,他们家还从未有人活过四十岁,就像沾了什么诅咒似的,她可怜的长姐因癔症发作,自高楼一跃而下,而今时的她,也注定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
绅士捶胸顿足,倍感惋惜。
“我看见了。”
“你是说,你看见了她......”
“是的,在前些时日的春宴,我瞧见了她癔症发作的模样。那时她刚刚起嗓,却没吐出几个音,就忽然颤抖起来。一面呜咽一面用双手抓挠自己的脸颊,像是一只落水的疯猫那般嘶嘶着。”
另一个男人加入对谈,他目光暗沉,两颗眼睛如同河堤下被淤泥包裹着的石子。
“难道,伊莱莎也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吗?有别不够体面的伊卡莱娜,她那么温和,长相秀丽,仪态端庄且礼貌,无论是演技还是德行都令人钦佩。希望,我们的科学能将她从病魔手中拯救出来......”
“嗬!真是疯疯癫癫,这一家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她的新剧目就这样取消了?我足足期待了一个季度,只为了她这出新戏!”
“希望您多一些同情心,这天生的诅咒对她而言本就过于残忍。”
随行女伴口中的指责,轻柔如同丝绒,不足以构成真正的威胁。
“唉,我诚恳地期望伊索尔德能摆脱那些痛苦的噩梦......她是佛伦萨最有天赋的歌剧演员,就像当年她的母亲。”
是的,人们围绕着她;是的,总会有大人物热切地注视她;是的,她一直有收不完的鲜花;是的,在舞台之下,狂热的粉丝甚至会为过度的兴奋而晕厥。
“您是说,伊卡莱娜?谢天谢地,我只感谢那个疯女人为佛伦萨留下了伊莱莎。她总是昏迷,陷入惊恐,高声尖叫甚至失禁,真是不体面。”
完美无瑕总是令人憧憬,当舞台落幕,当品尝过其中滋味,人们就不会满足于纯洁而又沾满灰尘的旧人,他们永远期望着一张干净又漂亮的脸。
“一定会的,她现在还没有开始晕厥,不大会彻底地陷入恍惚和疯狂,只是时常呕吐和眩晕......”
富有同情心的女士打开鹅绒的羽扇,遮掩住自己被泪水浸透的双颊。
“即便历经童年的悲剧,她待佣人依旧无比温和,无论是谁人的刁难还是诘责,都能以最得体的方式善待。”
她喃喃着,他人的注视如同珠宝一般佩戴在她的额前与项上。
“她每日都要练唱数百次,光一个动作就要在台下演练遍遍,连柔软的舞鞋也会被之磨破,她是天才,却也兼具努力......”
女士的扇子扑扑扇动,随着那未曾流传的细节被揭露,人们纷纷屏息感叹。
“我从未......听过这些细节,好吧,是我苛责了她。”
此前诘问的绅士掏出丝巾,擦过湿润的眼睑,适当地表现出足够的爱心。
“欸,才华和癔症总是相辅相成。就像普利特学士所说,是因为,它们都是从脑子里诞生的吗?”
主讲人自然留意到了这些不合时宜,无关诊疗的闲言碎语。
轻咳一声,他重新声明诊疗的即行,亦招呼着助手为伊莱莎戴上电极头盔。
“请安静,诸位!诊疗即刻开始。”
少女的脖颈在金属环扣中显得异常纤细,让人想起被铁箍束住的花茎。
没有应答,伊莱莎默然接收着助手的拘束,只在手腕被勒缚于座椅前倾下目光,不断扫视着人群,像落单的雏鸟寻找归途。
很明显,她在寻找夏洛蒂,寻找内心的那份慰藉。
然而,很可惜,经由刻意的打扮,如今的贝拉医生只是混迹人群,再普通不过的一介看客。
苦寻无果,于是,那双澄澈的蓝眼睛缓缓失去色泽,仅余一阵不安的瑟缩。
“第一组电极将作用于太阳穴。”并未驻足,普利特绕着椅子踱步,像拍卖师展示商品般介绍着,“第二组将连接脊椎,用合适的电流刺激校准失序的神经丛。”
显而易见,这套说辞毫无科学依据,却巧妙地利用了人们对新兴电学的敬畏与好奇。
窸窣的议论声中,有位白发老者皱眉站起:“电流刺激的度量会不会——”
“绝对安全。”男人拍着胸脯保证,“我亲自在那些死刑犯身上做过实验。”
不予辩驳的空间,他直言质询道:“准备好了吗,迪克巴托夫小姐?”
“是,是的......”
冰凉的电极贴上两侧的阳穴,即便有着再好的演技,当己身被视作展品,呈放在无数道视线之下,伊莱莎的双腿仍是不受控制地收紧,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准备好了,劳您——”
话音未落,调节的闸刀已然扳落,刹那间,蓝白的火花在电极间迸发。
少女的身体猛地绷直,夏洛蒂看见她纤细的手指仓惶张合,有意去抓握他物,却因束带的捆绑寻不到一丝依靠,只能脱力地垂落。
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惊呼。有人站起,有人捂嘴,更多人伸长脖子想要看清这骇人又刺激的一幕,看清那张美丽的脸上到底流露着怎样的神态。
“呜,啊......”
是压抑且克制的低吟,有发梢被电流灼烧的焦味逸散。
“这是正常反应!”普利特高声解释,喉音因兴奋而扭曲,“看啊!紊乱的神经正在重组!”
第二轮电流接踵而至,不详的嗡鸣响彻于器械的内部。
这次伊莱莎的四肢开始痉挛,束带在腕间勒出深痕。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是在呼唤某个名字,却只能吐出破碎的音节。
“贝拉医生......”
这微弱的呼唤被淹没在观众的喧哗中,但有着非凡的感官,夏洛蒂理所应当能够耳闻这气若游丝的呼救。
只是,她该在此刻上前制止吗?
答案是否定,当前的证据不够确凿,无法将这场诊疗定义为故意的伤害,更何况,自己本就无意挽那姑娘于事发之前。
若是有心,她早就能用教会的名头制止这次诊疗会的进行。
别怪我无情,更别怪我冷淡,唯有真正坠入深渊,体悟希望渐逝的脆弱,你才能彻彻底底地依赖我,作只气弱的蓝闪蝶,将身心一并寄托在独己的指尖。
一了百了,一锤定音,方才是她喜爱的方式。
“呜呃,呜,我......”
随电压的逐级攀升,伊莱莎终是无法按捺生理的疼痛,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而浅薄,喉音之间也蕴着抽噎。
“女士,冷静下来,坚持住,好吗?”普利特正陶醉在自己的表演中,他抵近明言,“我们这次治疗会有效的。坚忍是美德。我想电击并不像你呈现出来的这样痛苦,别让癔想出来的恐惧侵害你。”
“好的......哈啊......”
耐心的欠缺让男人根本不愿听闻话音继而,便将闸刀压至最低。
刺眼的电弧在电极间炸开,伊莱莎的身体像张拉满的弓般绷紧,又重重落回椅背。她的瞳孔逐渐涣散,眼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泪水,在素白的病号服上洇开湿痕。
“电流强度超出安全阈值。”艾德琳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继续下去会导致不可逆的神经损伤。”
诊疗台前,普利特正兴奋地调整着仪表盘。他的额间渗着油亮的汗珠,高亢地宣布着。“第三轮刺激将作用于大脑中枢!这将彻底诊治病理性的神经回路!”
“够了。”
清冷的女声穿透嘈杂,取代了电流的滋鸣,像一柄手术刀划开腐肉,不仅仅道与众人,也道与自己。
全场骤然安静,所有视线都转向声音的源头——后排那位缓缓起身的棕发女士。
夏洛蒂摘下纱帽,任由发丝如瀑垂落。她迈步走向中央过道,靴跟在大理石地面叩出冰冷的节奏。随着她的走近,前排的几位贵族不自觉地后仰,仿佛回忆起了数日前受迫的狼狈模样。
一如设想中的情景。
“这位女士,请不要干扰——”
普利特的话戛然而止,他认出了这位近日享誉整个佛伦萨的医者,伊莎贝拉·瓦伦蒂。
“先生,敢问,您有实验过人体的安全电压在哪个范围?您可曾用理论与实例证明自身的假说?”
她扯下伊莱莎脸侧的电极,金属接头在脱离时迸出几星火花,少女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泪珠,嘴唇因电流刺激不断地翕动,似是仍在吐字。
“我要求立即中止这场闹剧,并提请医学协会调查普利特的所有‘研究成果’。”
撕碎束带的顷刻,伊莱莎便若折翼的鸟儿,落入前者的怀中。
她是如此的轻瘦,就像片羽毛,冷汗则将鬓发黏在煞白的脸颊上,修饰出脆弱又明媚的美。
有感身前的温暖,少女涣散的瞳孔缓缓凝实,见到那熟知的身影,她失色的眼眸再有了光亮。
“我知道,您一定会来,但——”
湿润的唇瓣凑前,抵在夏洛蒂的颈间,并非依赖的亲吻,而是轻轻的咬紧。
“真的好久,好久.....”
是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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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医者本色
夏洛蒂有感颈间轻微的刺痛,那力道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幼猫撒娇般的轻啮。这微弱的抗议让她心头一颤,不由得收紧了环抱的手臂。
“抱歉,我来晚了。”她贴着伊莱莎汗湿的鬓角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合眼睡吧,好姑娘,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我亦不会离开。”
这声承诺让少女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她将脸埋进医者的肩窝,呼吸间带着电流刺激后的颤栗。夏洛蒂能觉察到温热的泪水浸透了自己的衣领,像融化的雪水般无声流淌。
此刻的礼堂内已是一片哗然,普利特终是自震惊中回神,脸色发红地冲上前来,“伊莎贝拉女士!您这是在破坏医学实验!我要向协会投诉——”
“投诉?”清和的嗓音陡然提高,夏洛蒂只是凝望着前者,一刻不离,“您所展现的电击疗法严重缺乏人道主义的光辉。在我看来,这样的疗法除了徒增病人的痛苦,毫无实质性的帮助。
“如果您的目的就是增加病人肉体上的痛苦来转移精神上的痛苦——那请当我没有说。”
“您不能以单纯的口述制止医学的进步!我的治疗方案有着充足的理论与文献作为支持,并拿到了医学协会的批准与赞助——合理,而又合法。”
挥动着手中成份的纸张,男人装模作样地诉讼着不忿。
他无法从身份上抨击前者,只能用这种诡辩控诉。
伊莎贝拉的付出太过无私,她以身入局,无视权威,只为拯救千千万万的民众,而伊莱莎在这次诊疗时流露的痛苦历历在目,两相对比之下,无论是谁都看得出到底是哪一方站在道德的高峰。
何况,就学识与医者的执证上,他同样没有对方资历深厚。
并不急于开口,夏洛蒂轻轻抬起伊莱莎的手腕,将那些被束带勒出的淤痕展示给众人。紫红的痕迹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像是一道道无声的控诉。
“这就是您所谓的'诊疗'?”她的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阵阵窃窃私语。“用电流折磨一位本就饱受精神折磨的姑娘?”
普利特的面部肌肉开始不自然地抽搐,他下意识摸向后颈的伤疤:“你、你懂什么!癔症患者需要强刺激才能——”
“医学并没有崇高到无法称量的地步,若是说至高无上的权威蒙蔽了您的感官,还是说您也罹患歇斯底里症,致使双目失明、双耳失聪,才能无视患者的痛苦,将同理心和人心一并舍弃。”
没有给予前者辩驳的空间,夏洛蒂只是拔高音量,从皮箱中取出一叠文件,弃置在男人的跟前。
“看看吧,这是过去四年接受过你‘治疗’的十七位患者病历。其中五人出现永久性神经损伤,两人自杀,还有一位——”纸张在空中划出锋利的弧度,“玛丽安·德罗斯夫人,在第三次电击后死于心脏骤停。”
观众席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位戴珍珠项链的女士突然站起:“那是我姐姐!她只是产后忧郁,却被这个骗子......”
普利特的脸色由红转青,额角的筋络突突跳动:“荒谬!这些都是巧合——”
“巧合?”夏洛蒂不置可否,单单从文件袋倒出几个小玻璃瓶,“那这些掺在电极凝胶中的颠茄提取物又作何解释?它能诱发幻觉,让你的‘治疗’看起来立竿见影。”
证据确凿的指控像炸弹般引爆全场,环环相扣的佐证,顺理成章的起势,这的确是精心编纂的巧合,可偏偏,身前的男人无法反驳。
这份说辞如同一记重锤,将普利特彻底击垮。他的嘴唇颤抖着,目光在文件和观众之间游移,最后定格在礼堂侧门——那里站着几位面色阴沉的贵族,显然是原本支持他的幕后金主。
“不......”他踉跄后退,撞翻了那台引以为傲的仪器。玻璃电极管碎裂一地,露出内部粗糙的构造。正如艾德琳所言,那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零件拼凑而成的唬人道具。
台下爆发出愤怒的声浪。有人高喊‘骗子’,有人呼喊宪兵,更多人则羞愧地低下头——他们方才还把这残忍的表演当作医学奇迹来赞叹。
“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去拜访了每一位‘康复'的患者。”夏洛蒂负过身子,只有下颔浅扬的弧度张扬愉悦的心绪,“顺便查了医学院的拨款记录。您真该把伪造实验数据的才华用在正途上,普利特先生。”
大势已去后,从不乏落井下石的碌碌之辈,角落处站起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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