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是因为,它知道,是眼前的人庇护着自己在这座城市存活下去。有的鞭子落在身上,有的落在心头,我们迪克巴托夫家的人,不就是忍受着这样的训教吗?”
西奥多冯的瞳孔收缩,酒精染红的面颊顿时褪去血色。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妹妹缓缓伸出手。
“别碰我,你这天生的怪物!我,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男人猛地拍开伊莱莎伸来的手,清脆的响声在房间内炸开。少女白皙的手背立刻泛起红痕,她却只是轻轻收回手,像触碰烫伤般将指尖蜷进掌心。
“怪物?”
伊莱莎笑了,那笑容的柔情让壁炉的火光都为之一黯,“是啊,我们确实都是怪物。母亲用窗帘针杀人的时候是怪物,姐姐从钟楼跳下去的时候是怪物,我在舞台上发病尖叫的时候也是怪物。”
她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西奥多冯便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那些被刻意掩埋的家族秘辛此刻像腐烂的果实般被——剖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
“滚开,像你这样继承污血的人迟早会疯,天赋的才情越是显著,后置的癫狂越是丑陋。我不该嫉妒,是,是的,我不该嫉妒才对!”
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他猛然揪住少女的衣领,将之用力攥紧,提至半空。
呼吸受限,窒息的痛楚唤来生理性的泪水,可伊莱莎的眉眼却没有流露一丝怯懦,单单凝视着兄长扭曲的面容。
“您看,兄长......您一直害怕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她艰难地挤出声音,“所以您酗酒,您逃避,您把所有的压力都转嫁给我......因为您觉得,只要我表现得足够完美,迪克巴托夫家的诅咒就会消失。”
话语渐落,气息渐弱,可西奥多冯却恍若未闻,反而变本加厉地揪紧那抹白皙。“怪物,你的话语蛊惑不了我。”
“松手。”纯白的大褂卷过碎片,当少女流露痛苦,医者的冷声已迫至耳畔。
“你以为自己是谁?管着管那,毫不收敛。”置之不理,他咬牙切齿地问,唾沫星子溅在前者的脸上,“救世主?还是......”
话音戛然而止。
西奥多冯突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头——一柄手术刀正抵在他的喉间,刀尖已经刺破了昂贵的丝绸马甲。
“我说,”晨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冷冽,“松手。”
醉意顷刻清醒大半,男人缓缓放开伊莱莎,喉结在刀锋下艰难地滚动:“你疯了,你知道我是谁......”
“一个靠妹妹维持体面的可怜虫。”夏洛蒂微微施力,血珠顺着刃口渗出,“现在,滚出去。”
恰如起先的告知,属于医者最后的敬重已彻底化作鄙蔑。如果有人再三不知谦卑进退,那么,伊莎贝拉就会教导他何为体面。
忙不迭地松开手,男人跌跌撞撞地离去,连颈间的血液也不及拭抹。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她也是一样的,就像所有迪克巴托夫,到时候,希望你还能保持这副圣人的嘴脸。”
他如此笃定,就像从始至终知晓着癔症的真相。
没有理会这番狠话,夏洛蒂只是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伊莱莎,少女的脖颈已经浮现出清晰的指痕,眼神平淡得令人心碎。
“为什么,兄长,宁愿相信诅咒,也不愿相信我能好起来。”
是细声的呢喃。
“因为恐惧会蒙蔽双眼,嫉妒会烧灼心扉。”医者轻声回答,取出药箱中的冷敷袋,“人们宁愿相信宿命,也不愿面对可以改变的现实。”
“有些人需要理由来辩驳自己的不幸。”指尖沾染的药膏带着薄荷的清凉,细细抹过少女的皮肤,“而对于您的兄长,西奥多冯而言,诅咒比无能更容易令人接受。”
“歌喉的天分不愿身授,他需要迪克巴托夫的声誉,却又无法接受自身的黯淡无光,两相对比之下,再有处境的压迫,人心总会偏移。”
指尖顿挫,那些电击留下的灼痕混淆着新添的伤痕,历历在目。
“疼吗?”
“当然不会。”
伊莱莎抬起俏脸,泪水冲花了脸上的妆容,露出病态的苍白,几乎雪片般毫无血色的面颊上却因医者的关心增添了一层红晕。
“不用担心我,贝拉医生,这些伤痕,是你我间共同的痕迹,就像那场瘟疫在您身上残留的红斑。”
她绕指挽住丽人的手臂,似乎没有为颜面不再无暇心伤,反而分外欣喜,欣喜于自身与贝拉的相近。
“兄长的笃定,家族的诅咒,贝拉医生,您还相信我能痊愈吗?”
“我相信的是你。”目光相触,夏洛蒂丝毫不见忖度,只是启唇作应。“而不是任何无根的蜚语与医学预测。”
“何况——”
指尖握住银白的假面,她轻轻将之揭下,用无暇的脸庞诉说所有答案。
“我也希望你能和我一样,痊愈且安好。”
是,她决定告诉这只蓝闪蝶,一切的真相。
第一百八十三章 伊莱莎的命中注定
伊莱莎·冯·迪克巴托夫。
这是属于我的名字,一个踏着姐姐的死亡出生的姑娘。
我小时读到过一个故事,一个睡在一百层床垫之上,因为一颗豌豆儿辗转难眠的公主的故事。
父亲称呼她为真正的公主,具有贵族精神与世界上最娇嫩皮肤的好人儿,他说我得成为一个这样的淑女,具有敏锐的感性,却仍旧保有礼貌。
可我是那个公主吗?还是一百层床垫之下可笑又难以觉察到的豌豆?
白纱拭过指尖,带去些许瘙痒,黑发的少女抬起头,看向身前那张温和如旧的面容。
无与伦比的戏剧性,天生注定的明星,身临其境的歌咏。
这是属于我的标签,叫好又叫座。
母亲自出生起便拥抱着我,她总会在悲伤时不自禁拥抱自己的孩子。西奥多冯已经长大,而碧翠丝又早早衰亡。
她一直嘱咐——你要小心,你要留意,你不能被人察觉你的脆弱,你不可当众出丑,你不能哭,不能尖叫,更不能颤抖与失去自我控制......
‘真实的自我’是肮脏的,你不可以袒露它,它会让你受伤,或是令你死去。
只是那时的我不能理解母亲的意思,诅咒与规则,自我隐藏,这一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都太过于复杂了。
直到父亲死在一枚窗帘针之下,长姐自钟塔的顶楼一跃而下,就连她也自焚在一场春火之中。
诅咒在这一刻,真正从祖母与母亲的身上传递到了迪塔斯多夫家中。
不仅仅是已逝的她们,母亲的医生,家中的园丁,陪伴我长大的艾玛,甚至于那些圈养在笼中的小兽,由水到火,天差地别,但总归都是惨烈的自。
她们都死了。
属于我的童年就此逝去。
当歌剧的篇章翻覆至下一页,失色的记忆中又多了另一道身影。
“一百次,你需要踮起脚一百次。”
霍尔叔父靠在门厅的墙根,他看起来如此威严,如此令人畏惧。
我曾经尊敬他,也畏惧他,他在我面前显得如此高大,比高山与辉煌的宫殿更有压迫性。他让我恐惧,让我精疲力尽。
他是我噩梦中的常客。
在梦中,他不只是他,他的背后连接着一个宴会厅。它广阔而美丽,装满了身着华服、面目模糊的人,他们一同沉默地望向我,殷切且恐怖。
而我有时赤脚,有时裸身,有时头发蓬乱,有时又身患疾病——总是忙于遮蔽自己。
丢失的餐布、陈旧的睡衣、脏污的床单,那些所谓的秽物,那些不体面的事物被装进包袱,从后墙丢出,被谁捡去,只为修饰出一份完美无瑕。
可这些真的重要吗?
它们是安静的,它们不曾提出要求,它们甚至是赤诚的,所求最少的。
只是一颗小石头,活在幻想上,躺在河底或是铁轨夹缝之中。
他们掀不起大风浪,也远不至于成为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当霍尔先生的宴会厅压在我的身上时,它们却会钻入我的鞋中,为我的大痛苦增添小烦恼。
人们开始向我投来悲悯而探究的目光。我如此可怜,又如此丰厚富足,家中具有适龄儿子的人们开始躁动起来。
我失去了所有倚靠,失去了所有亲人,唯有尚且稚嫩的兄长抿着悲伤,接过冗重的家业。
“哦......我可怜的小伊莱莎,怎么会发生这样令人伤心的事情呢......”
“你的父亲、你的母亲,紧接着又是碧翠丝......”
霍尔叔父拿着一张白手绢用于擦拭眼泪,他饱满的脸微微发红,像是一个痱子,他这样轻快活跃,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他过去是如此轻快的一个好人吗?我儿时印象中那样的严厉与高不可攀的人又在哪儿呢?
我对他说谢谢,我与他握手,我宽慰他的悲伤。这才是我父亲眼中的霍尔,是吗?
我如今不再是孩子,我长大了,他便换了一副面孔对待我。
是啊,哪怕我从没有真正地演出过一场剧目,哪怕我只有十四岁,我作为演员的声名便已吞没了著名的母亲,将歌剧之星的盛情,将‘莎乐美’的桂冠一并戴扣在头顶。
不是寂寂无名的配角,更不是因为郁郁不得志面跳河溺亡的诗人,社交季的春宴因我的到来蓬荜生辉,名门的贵妇们争先恐后地学习着我的姿态与雅致。
只是,太重了,太疼了,我的手脚发酸,眼睛发胀,即便给脚后跟垫上棉布片也没有效果,鞋子会把我的脚磨破,我无法消化蛋糕和烤好的鸡肉,它们太干了,而我的胃又泛着涩味。
可楼下的宾客们等待着我,我必须换好新的礼服,再一次回到宴会厅中送别,感谢每一个人愿意前来庆祝我的成长,即便我已经几个月没有睡好觉了。
所以那一天,我终是吐了出来,就像癔病的初期症状,就像诅咒发作的起笔,人们议论纷纷,流言蜚语交织着,为迪克巴托夫增添了一个鲜亮的耻辱。
霍尔伯爵加重了我的训教课程,长兄语重心长地与我夜谈一宿,为我添置一位位专业的医生。
但他们知道吗,我只是累了,累得无法控制身体。
从那天起,在梦中模糊的幽魂拉上我的手,我听见母亲的声音,我听见碧翠丝的慰藉,她们的声音柔和而遥远,如同飘浮在云的那端。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她们。
善于逢迎的游灵,善于歌舞的游灵,善于行端坐正的游灵,善于撒娇卖乖的游灵,善于读写文学的游灵,她们像聒噪的蚊虫,始终不散于耳畔。
只是,我却在其中想到了一个主意——邀请活跃的游灵来到我身上,无论它们情愿与不情愿。
当异样的感官上浮,满溢的情绪与真心便用另一张面孔从我的眼与口中流淌而出,不同的姿态与举止交替,歌声如泣如诉,她们足以完美地应对那些困难的任务。
我可以休息了。
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
絮乱的记忆与情绪混淆着,当游灵逐个迫临在我的身上,接管社交的应酬,接管登台的演出,接管这,接管那,属于伊莱莎的那部分便愈发单薄。
是的,我是主动的,我清楚游灵的贪婪,她们馋涎着我的躯壳,每时每刻都想还阳世间,证明自己的存在。
可我不在乎,也没有人在乎,兄长与叔父需要的只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偶,我也乐于去摒弃视听,将自我舍弃,作世人眼中的缪斯。
本该是这样的,的确该是这样的,然而——
“先生,我想您不应过分苛责一位姑娘,尤其是位染了风寒,在初春还沐着冷风出演的姑娘。”
院外风雨交加,院内满座寂然,油画的布景上,出现了另一个人。
她不是令人讨厌的来访者,只是一个目见痛苦,纵容善心的医生。
她只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不像那些繁复琐碎的姓氏,她说,她叫伊莎贝拉,简简单单,清清白白。
多么稀奇,她不了解佛伦萨,不了解迪克巴托夫,甚至对歌剧也知之甚少,她只是因偶然之间的缘分,恰好来到那场巡演。
正因如此,才尤其显得她的纯粹与可贵。
贝拉医生并没有因我的身份惯以亲近之上的态度,从始至终,她都将我视作诸多患者的其一,平和且温柔,不作刻意的重视,也从不会进而漠视。
她不修妆容,向来以素面示人,她一袭大褂,廉洁且清正,她不为他人的流言蜚语所影响,只用自身的视听验明世事。
她不畏权威,不重钱财,一心只为民众的生息,就像这污浊的城市中最为澄澈的明镜,照拂着所有丑恶之人的嘴脸。
她孤身入险,哪怕蒙受算计也一往无顾,泛滥在外城的瘟疫,狰狞的红斑与肺腑的灼痛都不能顿挫其步伐,纵使面容半毁,依旧用平和的口吻在议厅上揭露了事实,用精妙的手眼在日夜中栽培了希望。
她救治了数以万计的人,她是英雄,不仅仅是民众心中的英雄,更是我心目中无法取代的医者。
可她从不倨傲自喜,不自诩伟大,世上的波涛似乎不能惊起她眼中的涟漪,然而我又偏偏自私到想要在这么一个人的脸上看到更多更多,对自己的在意与关切。
春日的宴会,贵妇的诘责,他人的推搡,这些我已经历太多,也习惯了用游灵假饰自身的完美,然而,或许是长久的替代混淆了感官,我一时失控,无法自若地控制肢体。
我失去雅致,流露丑态,得到了必然的讥诮,我本不抱希望,但她却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跟前,挽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腰,以一往无前的姿态劈开那些贵族的虚伪,用从未有过的冷眼睥睨数众。
多么潇洒自在,多么令人着迷。
当沉在她的臂弯之间,难以言喻的心安与温暖便覆去了失措的慌乱,让我真正感到了自我的迷恋。
这是爱吗?
诗篇与歌剧中的爱情游记太过唯美,不似世事的真实,我素来都做不到共情,可在遇到她,遇到贝拉医生之后,那些剧中女角的描述却连篇出现在我的心底。
公开的诊疗会,兄长的委托与恳请,我知道,我必然会遭受苦痛的折磨,可我并不在乎。因为,那位医者答应了我,她会作为安全绳,作为岸堤的稻草,将我带出淤泥之中。
帷幕之后,小室之内,仅有彼此的呼吸时,她因我的呓语与恸哭流露从未有过的慌张,因肢体的接触,因医患之外的相处沉默良久,最终又委曲求全般顺遂我的小小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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