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足尖顿挫,第三码头比想象中更加冷清,几艘窄小的货轮孤零零地停在泊位上,装卸工人都已不见踪影,唯有那面高大的船帆揭出了后者的轮廓。
翠鸟号是一艘近期才重修出港的巨大轮船,舰长一百五十米,宽二十米,仅仅空舱入海,吃水的线标已是不浅。
当初廷根的造船厂投资巨额财富在建造翠鸟号的工程上,最终却在即将完工的前几个月因拖欠工资爆发了劳工抗议,长久的罢工不出意外拖垮了那家挣扎在破产边缘的企业。造船厂倒闭,工人们也没得到本应有报酬,在两输的荒凉结局下所有人都作鸟兽散,只余下不完整的船体孤零零地搁浅在白崖之上。
两年风吹日晒过后,那最先涂抹的金漆已然斑驳,好在自外海而来的富商接手了这烫手山芋,并将之七扣八扣地改造,变成了如今庞然又怪异的翠鸟号。
它为远洋航行服务,载着各地货物东出西近,包括珍宝、实用品乃至于死活不辨的人。
凝望着空无一人的甲板层,桑德已是按住腰间的配枪,灰白的眉毛拧成一团。
“不对劲,这个时间点,至少该有值班的水手。”
背起那冗重的乐器,佩德琳附声道。“需要,我先作简单的窥探吗?”
“不,我们按规矩行事。”老练的男子抬手制止。“夏洛蒂,用你的灵视与预兆确认下船舱内外的状况。”
作为序列八的‘持衡者’,拥有敏锐感官的夏洛蒂本就在有意被带往这方面训练,侦察和预警本就是己身划定的职责之一。
她轻轻点头,闭上双眼,灵性如潮水般向四周扩散。
在视野中,翠鸟号的轮廓逐渐扭曲,船体表面浮现出浓郁的红纹,如同干涸的血迹。船舱内部,数团模糊的黑影蛰伏在阴暗中,它们没有清晰的形态,却散发着不安的恶意。更让人在意的是,整艘船的存在呈现着一种诡异的断裂感,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截断,与现实的联系极为稀薄且脆弱。
“船舱内遗留有精神污染,我的灵觉一进入内里,就感到了强烈的刺痛。”
痛觉是人体对自我的警告,是伤痛的自免疫机制,夏洛蒂本身足以无视灵性的污染,可如此浓郁的恶意仍会叫她有感不适。
桑德的面色顷刻凝重起来,他扫视周围,确认附近没有无关人员后方才开口:“我们等妮娅回来,理清这一趟航程的雇主,见到相关人员再行勘探。”
基于安全考虑,这是最保险的决断。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静静等待时,码头的入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她们所候的妮娅从雨雾中走出,领着一人快步抵近彼此的距离,语气匆忙且焦虑。
“桑德队长,翠鸟号登记的航程中根本没有在廷根停驻的打算,这一趟商运的雇主是......”
话音未落,一股层状的波动已在灵觉面上惊起涟漪,夏洛蒂下意识地回身去看,却发觉众人依旧呆呆地愣在原地,瞳眸涣散而不自知。
催眠,梦境,亦或是高层次的控制?
没有因现状变换脸色,她一眼窥破假象,扫清幻觉,顺着那声音的来源瞥去。
一如所见,妮娅的确在快步赶来,带着迫切的步伐与慌张的面色,随同在后的人影却不急不缓,面目模糊。
她走到自己身前,亦有心抓握丽人置放在腿侧的纤手,交代情绪,以求慰藉与回应,然而,当触感回涌,冰凉坚硬的事物便架起其人的指节,直抵胸腔的左侧。
那自然不是带着暖融的掌温,而是一个稳稳平举、对准前人的枪口。
咔哒。
击锤拨动,火光蹿涌,随后,枪声燎目。
砰——
第二百一十章 东窗
枪声在雨幕中炸开,妮娅的胸口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她的表情凝固在惊愕与不解之间,嘴唇嗫嚅着,脚步踉跄着,最终连退几步,跌坐在湿漉的码头上。
下压左轮,拂去枪口升腾的缕缕青烟,丽人的金发已然被雨水打湿,贴连在颊,可她的眼神却分外平静。
环顾四周,夏洛蒂有感几个同伴依旧呆立原地,仿佛将刚才的枪声置若无物。
这继而证实了她的判断——眼前的‘妮娅’绝非真实,亦或者说,她并不是自己此前认识的那个人。
“夏洛蒂,为什么......”鲜血从唇角溢流,染红了制服的前襟。
没有开口,夏洛蒂只是再次抬起左轮。这一次,枪口对准了前者的眉心。
火光一蹴,随后,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面般龟裂。妮娅的身影扭曲变形,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在雾中。周围的雨声则变得绵密起来,桑德和佩德琳如梦初醒般猛地摇头。
“怎么回事?”桑德抬手抵按阳穴,脸色苍白,“我刚才好像看到妮娅回来了......”
“按照时差,即便是一番洽谈,她也很难即刻回到这里。”
“从踏入码头的那一刻,我们的感知与思维便切断了联系,向参差的方向延展。”目光冷冽地徘徊,夏洛蒂为当下的见闻做出假设,“或许,妮娅她根本没有前往港务局,而是在起先便不见了踪迹。”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滴砸在三人身上,翠鸟号的轮廓亦在昏色中若隐若现,那些斑驳的锈迹此刻看起来像是干涸的血痕。
“那妮娅她?”佩德琳攥紧弦线,嗓音有些发颤。
“不,在没有亲眼见证前谁都不能妄下定论。”抹去脸颊的雨水,桑德对照了下怀表,愁虑渐深。“时间不对。我们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将近五分钟,但体感上的反馈甚至只有那一刻的走神。”
仲裁庭对近期一系列事件的危机评估并不高,所以,这次港口临时的行动也没有派发封印物,只是散编人员前往处理。
这也导致了当下的局势险峻,不谈妮娅的失踪,佩德琳只是序列九的吟游诗人,桑德与夏洛蒂作为序列八的非凡者,亦难以挣离幻觉,循踪追迹,全身而退。
话音未落,翠鸟号的轮廓便若被无形之手揉皱的纸张,在金属形变声浮现被腐蚀风化数年的痕迹,紧跟着,甲板的钢质材料翻卷开裂,露出下方猩红的血肉组织。
“退后!”桑德一把推开佩德琳,自己却被如梭的暗影贯穿肩胛。血液渗出的片刻,老练的仲裁者竟露出困惑的表情——伤口处没有痛感,反而在结痂愈合。
一时之间,就连他也分不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甚至于对直面的人或物都一无所知。
试问,仅凭三人之力,如何摧毁一艘百米有余的货船?
除非,这一切仅是幻觉,不然,纵使做出抵抗,也依旧毫无希望。
锈蚀的钢缆挣离桅杆,化作茅尖,直刺众人的颅骨与心肺。
可惜的是,诚如他们眼中放大的阴影,破膛飞溅的那抹温热,这便是事实,残酷且不可逆的倾轧。
夏洛蒂心知这一点,灵性的视野中,属于桑德与佩德琳的运势已降至谷底,只需轻轻吹上一口气便会彻底消散。
咬紧唇瓣,既是知晓命运,海螺姑娘仍没有放弃,她拧紧琴丝,不断自指尖迸射弦音,希冀着能够阻挡那迫近的锐物。
“走。”
佩德琳的嘶喊染上了海风的咸涩,那持握乐器的肩臂已然被钢缆凿穿,无力耷拉。
“该死。”桑德终于从恍惚中惊醒,他撕开衣襟,袒露胸前密密麻麻的刺青。那些浅金的符文在雨中亮起,将三人笼罩在光晕之中。
“一刻钟。”他随手抹去口鼻的血液,低语着,“这些古代语刻成的符咒与我的灵肉相融,能短暂地隔绝精神污染......”
如是开口,可这老人却不曾发觉,哪怕符文点亮,身后的种种恐怖丝毫没有褪去,而是借着这顷刻的契机,不断在他的腰身,后背留下伤痕。
血肉模糊,伤可见森森白骨。
多么可笑,他竟然仍以为那是上浮的虚像,是幻觉的作祟,是能以人力抗衡的事物,他难以相信己身面对的是远超想象的存在。
竖琴接连发出崩断的哀鸣,或许,佩德琳清楚这不过是自我的欺骗,清楚当下所直面的绝境,可生前的几许时光,该悼念什么,该遗憾什么,已不自知。
剧烈咳嗽着,前者吐出的血块中已然夹杂着金属碎屑。
桑德亦低头看向自身颤抖的双手,那皮肤下正有细小的凸起物肆意游走。“原来,这根本不是幻觉......”
他的瞳孔开始扩散,眼白部分迅速被铁锈色侵蚀。
他要死了,这有着数面之缘的男人逐渐临近生命的尽头,即死在仅存的希望中,死在自我沉浸的分秒间,死在刹那醒悟的绝望下。
或许,众人之间,唯有夏洛蒂的状态尚且安好,她看得清虚实,分得清真伪,亦不惧怕这份强烈的污染。
通过那争取来的时间,她的确看透了己方面对的事物,那并不是高序列非凡者的加害,只是一具得到解放的封印物。
一件适应了翠鸟号,将之作为载体,预先置放在该处的非凡物品。
如无意外,包括她在内,被派遣来此次行动的所有成员都会殒命在此。
人力的缺失让本是周密的调查出现疏忽,从而诱发了后续恶性的走向,这合乎常理,造了意外的顺理成章。
“夏洛蒂,快离开,这里......”
佩德琳不懂友人的安然,她只知道前者尚且清醒,有能力代替自己活下去,向Z女士传达这关键的信息。
因为,彼此是为相逢的同伴,彼此曾互有关心,夏洛蒂虽是不善言辞的姑娘,却也会摒除性子,用耐心对待她们,
所以,这活泼的海螺姑娘甘于作枯萎的绿叶,为蔷薇送上最后的养分。
毫不挽留,她松开握住前者的手,强撑着淌血的身子,用牙尖咬住琴弦的另一段,再而奏响乐声,尽上仅有的绵薄之力。
抽身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不必暴露自己过多的特殊,只需要做个失去同伴、悲愤交加的颓丧者。
可夏洛蒂纵是坏女人,也会心软那么片刻,不舍一缕温情。
于是,她一手揽住少女的腰肢,一手再而抬起左轮,尽发了枪膛的子弹。
一如最先的果决。
第二百一十一章 血族
木质的桅杆被倾泄的子弹逐渐凿穿,连带那面高悬的旗帜,在嘶哑声中重重垂落。
它即是污染的源头,被幕后主使刻意置放在此处的陷阱。
幻觉,虚象,实景,似乎都在这一刻回归了平常,唯有怀中的少女如此轻薄,似随风而逝的羽毛。
子弹壳滚落在积水中,发出沉郁的声响。夏洛蒂将打空的左轮插回枪套,雨水顺着她低垂的金发不断滴落在佩德琳的脸上。
少女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被血染红的琴弦还缠绕在她青白的指间。
“别闭眼,佩德琳。”
佩德琳的薄唇嗫嚅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只吐出一口带着金属碎屑的血沫。
在身心两面的重伤下,仪式魔法已难以挽救一条即将消逝的生命。
“你会没事的,好姑娘,你承诺过,和我一同观看那场晚间的歌剧。”
撕下衣物的边角,不再顾及仪态的有失,夏洛蒂将前者的伤口勒紧,以防血液的继而流失。
仅以序列八‘持衡者’的能力,根本无法维系佩德琳的呼吸,唤回身体的自救意识。
好在,她并非只是个平庸的非凡者,只是个目送着友人与同伴逝于眼底的无能者。
来自渺远的彼岸,蓝发女孩提起的指尖滞在半空,那本厚重的书籍亦从手中脱落。
序列六‘祭司’,以他人的生命代偿消逝的事物,将苦痛与衰弱嫁接给任一低位格的生灵。
这是她吞食那只鳞龙后身兼的途径,也是夏洛蒂目前最为强大的能力。
代价被支付,死气自佩德琳的躯壳淡化,它越过汹涌的浪涛,自私地将晚钟带给那些无知无虑的鱼贝。
只是顷刻,近处的海面便浮起了密密麻麻的游鱼,它们仰着肚皮,纵未死去,却也进气少于出气,只待竖日海鸟与渔夫的到来。
是,纵是如此,夏洛蒂也未造杀戮,没办法,她总是这么仁慈,仁慈到将延后的死亡赐予对方。
逐渐地,臂弯间的少女呼吸趋于稳定,被贯穿的胸腔与肩胛,溢血的伤口正以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痂。
“走吧,好姑娘。”
皮靴踏过积水,避开地上散落的碎块和桑德已然冰冷的尸体,老仲裁者的脸上凝固着最后一刻的困惑,他的眼睛大睁着,望向永远无法理解的天空。
海风拂面,寒意刺骨,夏洛蒂的脚步不停,佩德琳的眼睫亦是在雨中颤动。她的意识沉在深海,耳边却传来细碎的声响——那是生命流逝时才能听见的,记忆的走马灯。
“Z女士的茶......太苦了。”少女在昏迷中促动鼻翼,被血黏住的发丝随着摇头扫过前者的指节,“但我都,喝完了......”
在这些破碎的梦呓里,仲裁庭休息室的壁炉总是烧得很旺。当辛勤的姑娘将事务了却,年长的女士早早在档案袋下藏好甜口的曲奇,欣慰地看前者似小兽般惊喜地受之而笑。
“歌剧院的票,在上衣口袋。”轻浅的呜咽夹杂着几声咳嗽,她似乎仍有不甘。“夏洛蒂讨厌......人群,可我却有些贪心,总想在她脸上,看到不一样的表情。”
“她明明那么温柔,体贴,却不爱明言,狡猾。”
是无理由的嗔怪。
思绪起伏,夏洛蒂想起佩德琳总爱在任务报告里写些小小的细节。比如路边蒲公英的形状,流浪猫尾巴摆动的频率,或者己身细品茶点时微蹙的眉头。
她再一次认真端详起这个总爱哼歌的同伴。佩德琳的雀斑在失血后更明显了,像撒在蛋糕上的巧可;她的制服稍显不合身,袖口要挽折才能露出手腕;右手中指的第一个关节有茧——那是长期拨弦留下的勋章。
“修好......琴弦。”
这声呢喃让夏洛蒂看向那具几乎散架的竖琴。佩德琳总说她的琴是‘脾气倔的老姑娘’,每次出行前都要花上时间调音。有次在追捕逃犯时琴箱被撞裂,她抱着残骸哭了整整一天,直到Z女士找来教会的匠人修复。
雨停了,灿色的金发垂落在前者的面上,像一匹融化的黄金。怀中的少女终于露出安心的微笑,唇间漏出最后一个气音:
“回家。”
海螺姑娘并非来自这片喧嚣的土地,她随远洋的轮渡离家,一人漂泊许久,才终在廷根,在Z女士身旁扎了根。
纵是回家,又岂知家在何方?
......
“麻烦你照顾她了,温妮。”
私人诊所的床榻,佩德琳正沉眠于梦,呼吸微弱却平稳,染血的制服已被换成干净的病号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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