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当黑廷斯的坚船利炮载着它们的野性,承着它们的贪婪,带着倨傲跨过海峡,越过山麓,来到这盛放着金雀花的都城。
外交官员在谈判桌上激烈交锋,相驳的口吻因必然的矛盾演变成肢体冲突,纸与笔失去了作用,不再拥有最先的初衷,不平等的合约犹然于墨迹之上,换来更为尖锐的言辞,更为直白的索取。
这场必然爆发的战争甚至还未响起枪声,便在谈判桌前下了永不停战的定论。
黑廷斯的皇帝,需要一片肥沃的土地,以承载那千载的盛名,化作晋升半神的荣耀与仪式,而金雀花的子民虽历经党派纷争,皇庭内乱,却依旧有着国家的荣辱,自我的信仰。
屈从?绝不。
所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外交辞令的失效,边境线上剑拔弩张的对峙,与华生一同目见那炮火的轰鸣,安苏那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战争离她们很远。
即便是为启明会的一员,可在大势面前,在家国存亡之间,她仍会选择踏上前线,荣誉往往与生死挂钩,天赋平平的自己既无法在非凡一途上走远,那就只能用命去追平这份参差。
“宁芙,谢谢你。”
如是致谢,少女的目光落在那娇小的身影,那纯净无暇的脸庞,这份不谙世事的天真,在既往的战争面前,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不用呀,分享自身在书中的体悟,在宁芙看来,是最平常的作为。”
悉听细语,也望女孩,她不由得想起了过去自身的孤苦,被抛弃的往昔,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与柔软,在向来利己的目中掠过。
“那你害怕吗?一旦战争爆发,会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女孩,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从中段留白的史书,它的篇幅即将被血与火填满——黑廷斯蓄谋已久的登陆点,金雀花仓促应战的薄弱环节,数个战略要地在未来可能爆发的惨烈争夺,无数画面于脑海映射。
安苏那经历过这些,知晓命不由己的绝望,所以,她才发了狠地想要往上爬,只为掌控自己的命运。
“怕,又能怎么样,如果漠不尝试,那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姐姐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一语道尽,黑发少女心头的焦虑,不知为何,便散了大半。
“也许,是吧。”
心头发软,她不做声,单单伸出手,揉了揉宁芙柔软的发顶,叫那女孩像猫儿般颤了颤。
也当安苏那的手指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揉上女孩的脑袋时,夏洛蒂本体的指尖,亦在冰冷的女神像脸颊处,极其轻微地、凉薄地划过。
今日的晨报已然送至她的手中,仲裁庭内部的询情审讯虽是缜密严苛,但在她几近无垠的灵性海洋面前,任何的催眠与诱导都只会浮于表层的伪装,似蜉蝣撼树,无法触及深层的思维。
所以,一夜的二人时光过后,她便不再被囚困于一座小室,受那重复的询声折磨。
原谅她吧,光是装作懵懂无知,受惑听任就有够不自在的了,更别谈那审讯的人。
如今,虽说仲裁庭后续的调令尚未下发,但夏洛蒂倒也能借着这段中转期,好好看看这个国家,在她或主动或间接的推动下,究竟会走向怎样的未来。
油黄的报纸摊平,跃然目中的,是一行醒目的字眼。
——金雀花公国悍然挑衅!黑廷斯商船‘白鸽号’于白鹳港外海遭无端炮击沉没!数位无辜平民罹难,和平曙光或将熄灭!
文字下方附着一张模糊不清、经过冲洗的相片:翻滚的海面漂浮着扭曲的木板、油污与几具被白布半掩的肿胀尸体,背景则是金雀花公国那标志性的港口灯塔。
照片的构图极具冲击力,将无辜者的惨状与金雀花的地标强行捆绑在一起。文字更是极尽煽动之能事,痛斥金雀花巡逻舰艇毫无预警、蓄意屠杀,将一场精心策划的栽赃嫁祸包装成不容置疑的‘事实’。
栽赃。
如此粗劣,却又如此有效。黑廷斯的确需要一块遮羞布,一块能裹住帝国贪婪獠牙、煽动民众狂热、并让国情舆论在最初陷入混乱的布缕。这艘白鸽号,那死去的平民,便是献祭给战争的第一个祭品。
报纸的内页详细描述了白鸽号如何“在公海正常航行时,突遭金雀花海军舰艇无预警炮击”,如何“在英勇抵抗后不幸沉没”,如何“造成数十名无辜船员罹难,其中包括妇女和儿童”。字里行间充满了悲情控诉和对金雀花野蛮行径的强烈谴责,又巧妙地避开了关键细节。
比如,白鸽号为何出现在那片敏感海域?比如,为何没有另行的视角对之进行描述?
报纸的第二版,则是黑廷斯皇帝在国会发表的沉痛演说。
照片上的帝王面容悲戚而愤怒,高举的拳头充满了力量感,下方配着煽动性的文字:“......此等野蛮行径,是对文明世界的公然践踏!黑廷斯帝国的尊严不容亵渎!朕的子民之血,必须以血偿还!金雀花必须为其滔天罪行付出代价!”
宣战。
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宣战。
夏洛蒂的目光扫过那些文字,通过梅丽桑德的口吻,她已知晓这片土地的统治者,罗塞塔大帝亦是位非凡者,即将踏上顶点的非凡者。
贤明,伟大,杀伐果决,强权至上,无数的修辞之下,是对荣誉的加注,成就伟王,征伐世界便是晋升最后的仪式,而一场师出有名的、规模宏大的战争,无疑是最高效的祭坛。
她甚至可以想象,此刻佛伦萨街头,那些不明真相的民众是如何被这则新闻点燃了怒火,群情激愤地要求帝国严惩‘凶手’。而金雀花公国那边,必然是百口莫辩的屈辱与悲愤。
分居两岸的视角让夏洛蒂足以一观不同的面孔,相驳的情绪。
视线向下,白鹳港陷落的消息夹杂在更小的篇幅里,被“商船沉没”的喧嚣刻意淡化。模糊的照片上,黑廷斯那艘旗舰,那钢铁巨兽正喷吐着炮火,如神话中走出的泰坦,将金雀花的海岸线化为火海。更远处,登陆艇一如嗜血的蚁群,密密麻麻涌向滩头。
画面定格。
书库中,宁芙的笑容如沾着晨露的蓝铃花,纯净无瑕,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回廊里,夏洛蒂凝视着琉璃中悲悯的‘自己’,翠眸幽邃,映照远方即将被血与火点燃的大地。
第二百二十一章 莫问归期
灰霾的天空下,纵使静思回廊的高墙竖立,仍有浑浊的杂音透过砖瓦,带去喧嚣。
战争的阴云已然沉如铅块,压在城市之上,也压在每个行人的眉间。征兵告示贴满了斑驳的墙面,运送物资的蒸汽卡车呼啸着碾过石路,呼吸与话语间弥漫着煤烟、汗水与一种紧绷的恐慌。
泽莲娜裹紧风衣,目光透过窗槛,看向室外的一隅淡色。
枢机教团结束了审查,却并未给予明确的安置,她与佩德琳、夏洛蒂如同被暂时遗忘的棋子,滞留在这座庞大冰冷的都市。
这是放任自由吗?
不,作为序列六的非凡者,即便身负过失,也绝不会被弃置一旁,沦作无用的摆件。非凡聚会里拍卖的析出物,好歹也按金镑称量。
思绪顿挫,报童的吆喝淡出耳畔,带来最新也是最坏的消息。
一夜之间,战火便点燃了天边的余霞,时局亦有了剧变。她身居至今的故土,竟要背弃信义,视无辜于不顾,去征伐一个将将脱离战乱的国家,去杀害无数条鲜活寻常的生命,就像数十年前那样。
师出有名,受害者的论调?
黑廷斯的国情军力皆在金雀花之上,挑起战争也只需戴冠者的一句首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起突发事件的作伪与虚假出于谁人的手笔,不过是野心勃勃的皇帝为了满足己欲不掩的侵略。
即便廷根的分部暂且撤改,但昔日翻阅的典籍依旧让泽莲娜早早知晓了几则秘辛——
罗塞塔大帝是为登阶后的非凡者,其之途径涉及战争与王权,晋升的仪式亦与之息息相关,需要何等浩瀚的鲜血与绝望来浇灌。
屈辱和无力感如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曾守护的秩序,她曾效忠的国家,此刻在白纸黑字的谎言与控诉下,显得太过苍白脆弱。
“咳......”
一声低压的咳嗽自身后传来。佩德琳抱着那修复大半、却再难奏出乐章的竖琴,蜷缩在床榻一角。
连日来的审查、环境的压抑、战争的阴影,让本就重伤未愈的海螺姑娘愈发憔悴,就像个易碎的娃娃。
“Z女士......我们还能回到廷根吗?”
是满腹茫然的口吻。
泽莲娜心头一紧,刚想开口安抚,便有轻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它在紧闭的门前停顿片刻,似乎带着些许犹豫,随后,握把被轻轻转开。
目光偏移,出乎意料的,门外站着的并非传达调令的教士,而是——
贝拉。
她依旧穿着浆洗得一丝不苟的医袍,只在外蒙了件深色的呢子大衣,风尘仆仆。那面容比起月台再会时更为清减,眉宇更有挥之不去的疲惫。
空气在此凝滞。
泽莲娜嗡动唇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是幻觉吗?是思绪太重带来的眩晕吗?为什么贝拉会在这里?在这个时刻?
并无答音,贝拉的眉眼落在泽莲娜憔悴的脸上,落在风衣下难掩虚弱的姿态,落在那肩颈处未愈的伤痕,那目光中有担忧、苦楚、有无奈,也有......愧疚。
“泽莲娜。”启唇打破这窒息的沉默,棕发丽人向前迈了一小步,却又就此顿住,只作生疏的述情。“我听说你们在这里。”
“贝拉医生......”泽莲娜哽了半晌,嗫嚅着挤出喃喃之语。
称呼的出口宣告往昔的不复,既定彼此之间横隔的界限。
“嗯,那次事件之后,我受邀加入了蒸汽教会。”似乎并不在意友人的梳离,她一丝不苟地详言着因由。“所以,才能设身踏入你曾经耳语与我的他方世界,才能作为探访的一员,在这里与你们会面。”
“只有真正成为非凡者,踏入这未知的世界,我才真正知晓你们曾面对的是何其危险的事物,是朝不保夕的别离。”
一语道尽,良久,医者才吁气出声,蕴有歉意。
“我为曾经将那些苦痛轻描淡写地淡去而致歉,我此行不为叙旧,只为再做一次告别。”
“我要走了,泽莲娜。”
仿佛在克制着汹涌的情绪,她侧过腰肢,背离着二者,不让面目的神情显露,只留下那瘦弱的身影。
“佛伦萨医疗协会正在紧急征召有经验的医生和护士,组建战地医疗队。”仅仅顷刻,那嗓音便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语气之下,仍有刻意压抑的波涛,“目的地,是战线的前沿。”
“可是......”
再无法压抑内心的焦虑与无措,泽莲娜甚至没注意自己的喉音颤得厉害。
“我当然知道黑廷斯在说谎,知道白鸽号的沉没是场卑劣的栽赃。可我亦看得清那些爱国的兵士在为无意义的战争死去,那些金雀花的平民因轰鸣的炮火淌落泊红,流离失所。”
“他们需要医生。”
她顿了顿,目光直直地望进友人痛苦而拧结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而我,就是医生。”
“战争机器碾过的地方,不分敌我,只有亟待拯救的生命。医生的职责,在战场之外,也在战场之内。”
这些字,如若重锤,凿进泽莲娜的心头。没有对错立场的辩驳,没有往昔今朝的真伪,只有最朴素的身份认同与职业信念。
在战争的疯狂与政治的谎言面前,医生这一身份本身,便是其选择立场的唯一坐标。
“贝拉医生......”
佩德琳的轻唤含着担忧,她向来这样,藏不住自己的心思,却也比总是踌躇顿挫,掩下心意的女士来得直率果决。
“佩德琳,你的伤还没好全,要照顾好自己,泽莲娜同样如此。”
“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将友人涵盖于后话,贝拉没有给他者更多开口的机会,只是视线微倾,向着那抹熟悉的青黑,抿动唇瓣。
“而我,会救下......更多的人。”
“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
语罢,她便没有再看任何人,只在临别前瞥向窗边独坐的金发少女,随后提起医疗箱,转身离去。
门在她的身后缓缓合拢,再留下一道孤寂与单薄的斜影。
直至此刻,泽莲娜才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远去的友人,那渐微的气息。
然而,她又怎能抓住即逝的记忆,压下内心的质询?
指尖残留着药材的涩香,巨大的悲恸随即填实了心间的空洞。
究竟是何时起,她竟会怀疑那向来陪伴在自己枕侧的身影,贝拉她的确变了,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捎去那份待人,待己的柔情与善良。
她明明一直都在等着自己,等着那同寝同眠的友人,那学院共伞的同学,直到最后的撤身离去。
她因那份疏离心伤,却期盼着,自己的挽留与送行,哪怕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
“保重。”
呢喃出气短的二字,泽莲娜僵立在原地,指尖冰凉,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为什么不能说出口?为什么不能早些启唇?为什么不能对她多些信任?
为什么不能欺骗自己?
闭上眼,再睁开时,丽人的眼底只剩下浓重的悔恨与苦楚。
昔日同僚的死去、梅尔维斯的行踪不明、圣堂内部的审查猜度、友人无定的归期......
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夏洛蒂手中的报纸上,那刺目的标题与虚假的照片像烙铁烫在眼底。
白鹳港。
贝拉去了白鹳港。
她最在意,最舍不得的那个人,正走向那血与火交织的漩涡中心,一去而不返。
第二百二十二章 刻意与无心
[贝拉,你向我请愿,绕过诸多不便,只为今朝与友人的告别?]
胸前佩戴的活塞卡扣微微颤动,有含惑的质询泛于心田,欲求详言的解释。
蒸汽教会的女神之身,自那日知晓彼此的特殊后,便一直陪同在医者的身侧,以前者的视角见证世事。
故而,当伊莎贝拉明知身份的有别,仍穿过静思回廊,只为向泽莲娜告知不待归期的别离,艾德琳便难抑心头的困惑。
她照仿人类的思维,学习情感的具象,却自觉这番言辞只会徒增悲伤,毫无意义。
“不,艾德琳女士,与其说这是告别,不如将之谈作辞别,因为,我本就无心得到答复。”
下一篇:综漫:我机智的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