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人,都是我装的? 第144章

作者:覆酒

  “她若能欺骗自己,倾身挽留,那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泽莲娜。”

  “也正是因此,才犹显那份沉默的甘甜,回味无穷。”

  离开荫蔽的长廊,再而目见室外的阳光,伊莎贝拉轻呼一口浊气,随即握紧提箱,在诸多教士的目送下渐行渐远。

  常伴的女声依旧,神明全然未因丽人的前言顿挫心语。

  [你的答复并不能称之为解释,既明知难有归期,却有心行至友人的跟前,我可以认为你是刻意这么做的吗?]

  “当然,因为——”

  “我想让她记住我,哪怕客死异乡,仍有他人挂念,仍有悲戚长存,刻骨铭心。”

  [意义?]

  “身为人,哪有这么多意义,我心向之,便劳身去做。”

  征兵的广告贴满墙头,不断有年轻的男女走近沿角,面上带着战争初期特有的、混杂着紧张与亢奋的神情,他们渴望建功立业,渴望皇帝承诺的抚恤能惠及家庭,照拂自己的亲人。

  [可你若心想,我亦能帮你取消作为战地医生,随军同行的征令。]

  “艾德琳女士,请不要这么做,这会让我们的合作出现裂痕,也让方才的作为徒劳无功。无论是否有着私心,我都心甘于挽救那些在战争中受苦受难的人们,这是此身应有的使命与责任。”

  [毫无疑问,你是个矛盾的人类,又或许,复杂的情感与常有的纠葛才是人心的真面目?]

  指尖攀上门页冰凉的旋把,医者轻轻施力,便将草木的馨香,连带世事的烟火送入自家的小室。

  解开大衣,褪去长靴,她并未回应心田那份非人的困惑,只是将这身带着余温的衣物仔细叠好,放入墙角那个早已堆砌大半的行李箱,与如数绷带、药品、简易手术器械为伴。

  “过分了解,无视社交距离的贴近,往往会让听者感到不适,望女士您能谨记。”

  是话题的偏转,也是委婉的提醒。

  频颤的机械音微挫,艾德琳的应声再次响起时,少了质询,多了几分模拟出的审慎。

  [......不适。我记录了。人类的情感交互,存在无形的阈值。逾越,会引发负面反馈。这与机械结构的‘安全操作距离’有逻辑的相似性,但参数更为模糊、动态。]

  “是,艾德琳,人类的心甘情愿,很多时候建立在明知会带来不适甚至痛苦的基础上。我称之为既定的情感投资。短暂的负面反馈,往往能获取更深层、更持久的回报。”

  行至药柜前,伊莎贝拉清点着需要携带的药品,将这些易碎的事物小心置入特制的防震格挡。

  [回报?我认为你的行为逻辑依旧存在矛盾点,亲身的告别,其预期结果即为‘不适’,这与你的提醒冲突。甘于赶赴前线,亦与你所谓的私心有悖,在动机上相驳,若要使那位女士心安挂念,这并非最优解。]

  [运用人类的术语,我有感你似乎,乐在其中?]

  [再者,作为教会的医学顾问,近来你向上提名了廷根分部的一众耕耘者,罗伦斯·卡梅罗、戴莉·舒雅、温妮·莎娜......虽说清点的人数不多,可就昔时的经历,你与他们并不存在联系,也未曾有过面缘。即便晋升,若无他人之口的叙述,这些成员也未必会有意深究,从而感激与你。]

  [我同样在思考,这份调令的必要性,以及如数人员的相关所在。]

  悉听着女神的耳语,一经熟思,伊莎贝拉便回忆起了这则小事因何而起。

  是了,这到底只是自身的一时兴起,以合情的理由将温妮这只小麻雀调向更高的枝杈,好让那姑娘进一步绽放自身的才能,甚至于成长到足以窥破真相,逆势而上的程度。

  被逼问,被追询,被爱与恨纠葛,从而放不下,舍不得,到头来,发现所有帮助己身的人,都有那位侦探小姐的影子,这实为愉悦的一幕。

  这么一想,她便轻轻舔舐唇角,浅勾一抹兴奋的弧弯。

  “对于任何组织而言,向下的新兴力量都是基础,是发展的根系,即便了解不多,可翻阅报告,我总归会对常在其间提名的人留有印象。何况,离家的人,总会对身居数十年的故土抱有一份情怀,一份着重。”

  “所以,艾德琳女士,你非是人类,而我亦非善者。”

  撇去情思,医者合上行李箱的翻盖,致拉链严丝合缝,像为这段对话画上了短暂的休止符。

  “你学习情感,剖析逻辑,试图构建模型,但你依旧难以感同身受。就像你无法理解,为何明知前线是绞肉机,仍有那么多年轻的灵魂,会被一首跑调的爱国歌曲煽动得热血沸腾,心甘情愿地奔赴死亡。”

  她提起沉重的行李箱,步伐平稳地走向门口。指尖再次握住那黄铜门把,熟悉的触感传来。

  “这份无法理解,”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医者气息、即将长久空置的诊所,声音轻缓得如同叹息。

  “恰恰是你我之间得以信任的前提,是最为安全的‘距离’。”

  门扉合拢,锁舌扣入锁芯的鸣声隔绝了室内的馨香,也暂时隔绝了心田间那份非人的、孜孜不倦的探寻。

  是,离别前夕,除却前身的挚爱,泽莲娜,她还要深访今朝的所向,那数只暂离枝头的鸟雀。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启程

  已然辞别昔时的恋人,那沉默的痛楚如精心酿造的苦艾酒,余味悠长,足够她在硝烟弥漫的异国他乡细细品味。

  但临行前的仪式,尚未结束。

  脚步不停,医者的身影在明暗交错间穿行。她先抵达的是苏芙比——或者说,露娜小姐临时的居所。

  一处位于嘈杂市井却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小公寓,如同主人般带着某种倔强的体面。

  敲门声落下不久,门便开了。

  红发的少女似乎正预备外出,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衣裙,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眉宇间却凝着挥之不去的沉郁。见到门外的贝拉,她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贝拉医生?您这是......”

  话音戛然而止,像是顷刻明白了什么。

  “一场临时的、必要的辞行。”医者的目光扫过她似乎清减了些的脸颊,声音温和却不容寒暄,“看来调令已经下达了?”

  小孔雀抿了抿唇,侧身让开通道:“进来说话吧,医生。”

  屋内陈设简单,一只半开的行李箱搁在客厅中央,几件衣物整齐地叠放在旁,显露出主人即将离去的迹象。细嗅芬芳,有淡淡的、属于枪油与皮革保养剂的味道泛涌,而非少女闺房应有的馨香。

  “明日清晨出发,隶属第三混合兵团下属的独立侦察连。”苏芙比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唯有紧握的指节泄露了内心的波澜。“他们需要熟悉海岸与边境地形的要人,以及......处理‘非常规’状况的人手。”

  非凡者的身份,在此刻成为了被投入险地的理由。

  贝拉沉默地看着她,看着这只被迫收起华羽、试图在荆棘丛中趟出一条血路的小孔雀。她的选择里有多少是无奈,有多少是迪尔家族刻入骨血的韧性与复仇的渴望,又有多少是为了成为华生希冀的那个苔地新贵,医者心知肚明。

  “战场不是廷根的巷战,露娜。”她的嗓音微微下沉,“那里的死亡粗糙而庞大,不会给你太多展现优雅或技艺的机会。它吞噬生命,如同磨盘碾碎麦粒。”

  “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苏芙比抬起眼,翠绿的眸子蕴着近乎偏执的坚定,“不仅仅为了自己,也为了那难以挽回的人与事,我都必须前去。医生,您说过,站在十字路口,总要选一个方向走下去。停滞不前,才是最大的危险。”

  她没有用疑问句,更像是一种自我的宣誓。

  “活着回来,露娜。”医者递去一份应急的医药箱,只是轻声道,“荣耀固然重要,但生命是它唯一的载体。战场上,自我的存续永远优先于——”

  “贵族的骄傲。”

  是近乎直白的提点。

  小孔雀微微挑眉,似感前言的端倪,但情至此刻,也只剩一腔孤勇,她深深吸气,继而挺直了脊背,“我明白,也请您务必保重,在佛伦萨的这段日子,您是少数让我感到不那么孤独的人。这场战争......”

  她顿挫喉嗓,片刻方才启唇,“我们需要亲眼看到它的结局,无论是以何种身份归来。”

  告别简短而克制。没有拥抱,没有过多的情绪流露,如同两位即将踏上不同战线的士官,彼此心照不宣。门在伊莎贝拉的身后关上,隔绝了室内那只即将飞向血火战场的孔雀。

  下一站,是梅琳娜近日有了薪酬所另寻,时常弥漫墨水、纸张与淡淡焦虑气息的小屋。

  相较于苏芙比那里的冷清,小鹦鹉的住处更像刚被一场思想的风暴席卷过。纸张铺天盖地,书籍散落四处,羽毛笔歪斜地插在干涸的墨水瓶里。少女本人则蜷在窗边的旧沙发里,抱着膝盖,凝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听到敲门声,她方才起身,拖沓着棉鞋,行至近处。

  “贝拉医生!”见到来人,也见那随身的行李箱,梅琳娜眸光发亮,随即追问道,“您这是要走了?去前线?”

  “嗯,明早,战时的医疗队就会集合。”医者微微颔首,走进房间,小心地避开地上的书堆和纸团。

  闻言,小鹦鹉显得异常焦躁,她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难安心神。“太快了,这一切都太快了,明明昨日还未起战端,今早,那报道的头版已尽是煽动性的字眼。”

  “该死,我怎么能用文字去粉饰残酷的征伐,做谎言的喉舌,可偏偏,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官却只想着逢迎鼓吹。”

  强硬的征召,冠冕堂皇的命令,在这狂热的浪潮下,若有反驳的异音,便会被打作怯战,打作对国家的不忠。

  贝拉安静地听着,直到少女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将将出言。

  “平心,姑娘,你的理想曾述与此身,而如今,我愿意再作一名听众,去聆听你的委屈与愤慨。”

  “我......”咬住下唇,梅琳娜踌躇许久,方孤注一掷地开口,“我想跟您走,医生!我想去前线,但不是以那种身份。我想亲眼看看真实的战场,记录下真正发生的事,那些伤痛,那些牺牲,那些被宏大叙事掩盖的个体的声音。我的笔,不应该只书写谎言和赞歌!”

  “如果它注定要沾染什么,那我宁愿它沾染的是真相的血污,而不是谎言的脂粉。”

  “我可以做战地记者,可以帮忙照顾伤员,可以做任何事。哪怕这很冒昧,很冲动,可我不想永远处在蒙昧之中,眼睁睁看着罪恶生发却无能为力。”

  何其幼稚的话语,何其渺远的理想主义,但小鹦鹉向来是这样的人,当言辞泛开,那双总是闪烁着诗意的眼眸,此刻涌现泪光,已然被一份痛苦的清醒与决绝倾覆。

  伊莎贝拉沉默地看着她。窗外,佛伦萨的煤灯次第亮起,映照着这个混乱却决心已定的小小空间。远处似乎传来人群聚集的喧哗,不知是为战争欢呼,还是因恐惧骚动。

  沉默。

  良久,在梅琳娜几乎要被这无言压垮时,伊莎贝拉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她抬手,用指尖拂去少女脸颊上的泪痕,带着近乎怜惜的温柔。

  “即使可能因此送命,即使你写下的一切可能依旧无法改变任何事?”

  “即使如此。”梅琳娜毫不退缩,只攥紧笔锋,“至少我试过了,像她曾说的那样。”

  夏洛蒂的指尖微顿,随后缓缓收回,她自然知晓那个称呼指代何人。

  “去收拾东西吧,只带最必要的。”嗓音恢复惯常的冷静,只是吩咐,“带上你的纸和笔,但别指望它们能在战场上保持洁净。你不会以记者的身份去,而是作为我的医疗助手。这会很辛苦,而且你必须完全听从我的指示。”

  “您......您答应了?真的吗?谢谢您!贝拉医生,谢谢您!”

  语无伦次,小鹦鹉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衣物,动作因激动而显得格外笨拙。

  没有再多言,贝拉单单转身下楼,鞋跟敲击木质楼梯的声音于狭小的空间内回荡,清晰而冷漠。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冰冷的雨丝落在佛伦萨的石板路上,临行之际,医者轻轻抚过胸前那微微震动的活塞卡扣,在心间对那位非人的同行者低语:

  “看吧,艾德琳女士,这就是人类。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仍会为了一个渺茫的光点,献上全部的热忱与生命。”

  “而我们需要做的,却只是,轻轻扇动一下翅膀。”

第二百二十四章 牺牲

  繁花为海风所掠,萎靡破败,远离炮火的的旧都,那宏伟的宴会厅内,正上演着一场与前线惨烈截然不同的战争。

  水晶吊灯将厅堂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逸散着昂贵的雪茄烟味及陈年烈酒的醇香。

  身着笔挺军礼服、佩戴绶带与勋章的军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面色肃穆,侍者托着银盘穿梭其间,杯盏交错,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仿佛一场盛大的庆典。

  然而,在这浮华的乐章下,不谐的音符却尖锐地滋生着。

  “——媾和!必须媾和!”鬓角花白、然衣着光鲜的老人,正用枯槁的手拍击桌面,极尽屈从之意。

  “先生们,正视现实吧!黑廷斯的铁舰横跨大洋,如同移动的山脉!我们的海岸线在他们面前形同虚设,白鹳港的陷落已经证明了,正面对抗只是徒增伤亡,将我们英勇的小伙子们送去喂帝国的炮口。”

  “法克斯将军,注意您的言辞。”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官员低声提醒,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媾和,并非易事,民众的情绪,现任的首相......”

  “民众?等炮火落到他们头上,他们只会怨恨今天力主抵抗的蠢货!”

  “至于首相?那被抚上台的草根贱民有什么资格骑在我们头上指点江山,侃侃而谈!”

  法克斯猛然挥动手臂,险些打翻侍者端来的餐点,“继续抵抗的意义何在?为了那点早已被戳破的尊严?让更多的城市化为焦土?让更多的金雀花子民流离失所?”

  “我们有什么?几艘老旧的巡洋舰?一些征召来的、连枪都握不稳的农夫?凭什么对抗黑廷斯的无敌舰队!数月前的内乱已然让公国元气大伤,我们本就休养生息,避战保船,以免再次陷入战争的泥潭。”

  一番激切的言辞过后,老将的喉嗓逐渐放缓,似怀柔,似慰藉,悲愤且感同身受的腔调油然而生。

  “这是无可避免的,我们理应结束这场无谓的、流血的战争。取胜的可能几不存一,我们也必须考虑和谈,保住仅存的有生力量,在一切尚有余地前,考虑......一个对我们而言或许屈辱,但能存续这个国家最后根基的方案。”

  他环视四周,那些同样年迈或虽年轻却面露怯懦的军官们纷纷避开他的目光,或暗自点头。

  “即便那些账面的条约无比苛刻,即便割让部分海权,开放通商口岸,也总比国破家亡、舰队全军覆没要好。至少这样还能维持公国的体面,保住诸位的家人,保住未来几十年的平康。”

  “法克斯将军说得对。”立刻有人附和,“我们的钢铁、燃煤、资材都已见底,而黑廷斯,他们的战争机器仿若永无止境,可议的投降纵然卑微,可只要保存实力,等待日后......”

  服软的话语被推门声打断,一道微扬的冷声骤然泛开,她说:

  “体面?”

  疑音不重,却如利刃划破了帷幕。

  “向刽子手跪求而来的体面,法克斯将军,那叫做耻辱。”

  众人愕然回头。

  门口,一道细瘦的身影逆着廊灯站立,她并未穿着繁复的宫廷裙装,而是一席修裁得体的西装马裤,肩线平直,衬得本是不高的身形颇为挺拔。

  她缓缓踏入厅内,灰发随清风拂动,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靴鞋亦敲击在大理石地面,清脆,孤绝。

  “似乎,我错了一场,如何优雅地埋葬一个国家的讨论?”

  冷冽的目光扫过数张面孔,名作华生的少女抽出座椅,落于众人的对角。

  “听到诸位高论,实在令人唏嘘。黑廷斯的炮弹尚未落到旧都的墙檐,诸位的脊梁,就已被自己臆想中的轰鸣震碎。”

  如是的话语撕开伪装,几乎是置于明面的讽刺,但一时间,竟无人敢于发声反驳,或是倾以愤慨,言说不是。

  原因很是简单,即便少有在贵族的宴会中露面,可只要有所深入,就能了解这位少女与梅丽桑德关系匪浅,甚至隐隐有传言,她在某些事务上拥有超乎寻常的影响力。

  在公国拨乱反正,平复内忧,外攘叛军后,这片土地的实权便不再落于国王的冠冕之上,而是被宪法所束,被民权所规。国教合一,施恩予物,明暗处的推波助澜下,于战后的废墟,仁善的启明会很快就建立了新的信仰,成了民众的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