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灰发、少女、领导者、平等......
这些词语本身并无特殊,但组合在一起,尤其是从一位濒死的金雀花士兵口中吐露,便让苏芙比一时间慌了神。目中的人并非带着恐惧嫌恶的情绪,而是如追崇理想,憧憬未来般细碎呢喃。
这些辞藻,逐渐与她记忆深处永远无法磨灭的身影重合——那个过分狡黠, 明明施恩与己,足以诉求更多,却只是要求她寻回荣誉,作那最倩丽的明珠,明明气质高贵,注重自身,却甘于为苦难的人们牺牲,以自我的生命了却一位强权者的统治与剥削。
华生......
离巢的孔雀永远忘不了那夜,灰发的少女负着自己的舍妹,满身伤痕,却无比自豪地张扬自我,予以一瓣唇吻。
失心的新贵永远记着那场画展,在一声清冽的枪响下,那纤瘦的身影缓缓躺倒,似常人那般死去,欣慰且无悔。
她亲眼见证了心爱之人的倾倒,可为什么,这个濒死的金雀花士兵,在意识模糊之际,会念叨这些,念叨那与之如出一辙,未曾实现的理想,念叨那与之如此相像,却有所不同的人?
强烈的怀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让她立刻站起身,不顾周围士兵投来的诧异目光,快步走向那名被俘的伤员。
“你刚才说什么?”苏芙比蹲下身,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但她不住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她用的是略带口音但流利的金雀花语。
伤兵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的脸上,似乎辨认出她并非审讯的军官,而是一个声音似乎没那么凶恶的人?
他嘴唇翕动,断断续续地重复:
“灰发的姑娘,她,教导我们,活下去......必须要战斗,平等,不是合约与妥协求得.......要靠手中的枪......”
“教你们?”苏芙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她是谁?她在哪里?!”
伤兵似乎被她的急切吓到,又或许是剧痛袭来,他猛地咳嗽起来,呕出带着血丝的唾沫,瞳孔再次变得涣散。
旁边的黑廷斯军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露娜,一个快死的疯子胡言乱语而已,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注意你的身份,别浪费灵性在这里。”
没有理会军官的斥责,小孔雀紧紧盯着前者的眼睛,压低嗓音,几乎是在诱哄:“告诉我,那灰发姑娘的名字......”
“名,字......”重复着这个词藻,伤兵灰化的眼眸似乎闪过了一份光亮,但随即被痛苦吞没,“不,她从没有,告诉我们......她是‘老师’,她说,她亦是,我们中的一员,所以,名字......并不重要。”
何其相像,断续的话语逐一谱成线索,直指少女心中那无比奢望,却从未遐想的可能。
曾经,华生亦是以如此的形象在廷根的港口,在日暮之下施恩那些民众,将自身带入彼此之中,阐述那遥不可及的理想。
如果,华生并未死去?
如果那声枪响,同样在她的设想之中?
如果她不仅没死,还以此脱离廷根,成为了支持金雀花背后起义的那个身影,一个被前线士兵尊称为老师、教导他们如何战斗和生存的存在?
那么,廷根的一切,她的挽救与死亡,又有几分真实?
那她苏芙比,如今为迪尔家族的冤屈发誓、那加入军队的执念与此刻身处战场的命运不若一个被谎言挑起的笑话?
不,苏芙比,你怎么能这么想,无论如何,华生都救了你的舍妹,予以了你体面的工作与触碰非凡的道路。
有了她,才有了如今的你。
现在,一切还无法定论,只是他人口中不甚真切的呓语,就算这是从头到尾的谎言,那也要真正走到对方的身前,去确凿,去质问。
而到了那时......
就交给自己的本能去决定吧。
捂住额头,她有感些许的晕厥,但只是这短暂的询问,那伤员便头脸侧歪,彻底失了气息,再不能给出清晰的答案,远方,属于金雀花的冲锋号角亦是凄厉地再次响起,伴随更为密集的枪炮声抵近。
侧目去看,可见一位黑发的女孩身披大衣,持握短枪,领衔着无数士兵攻破哨站,不畏生死地踏过铁网,穿过前线,直抵近处的碉堡。
安苏那。
她听下级士官如此称呼那娇小的女孩,诚如所思,眼中人正是近来在前线接连取得胜果的将官,以不畏生死的姿态倾轧每个意志不坚的阵地,被她们一方恶名成鬣狗之缀。
摒弃思绪,此刻,她亦是战场的同位体,无法左右局势,无法逃避生死。
同样握住短枪,少女抿唇压身,瞄准那数道冲锋的人影,随后——
扣动扳机。
第二百三十七章 流矢
炮火如间歇的癫痫,在焦灼的战线上反复发作、平复,留下满地狼藉与死寂。
当最后一波金雀花士兵的冲锋被黑廷斯阵地侧翼的重机枪撕碎,这片位于白鹳港以东的前沿哨所,终于暂且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静。
阵地上已几乎看不到站立的身影。焦黑的土地被鲜血浸透,破碎的肢体、扭曲的枪炮、泛着青烟的弹壳随处可见。原本构筑的工事已然被夷为平地,只剩几许残垣断壁诉说着之前的抵抗。
苏芙比从一堵被炸塌半边的矮墙后缓缓抬头,脸上沾满泥污与血点。她的左臂被流弹划开一道口子,正用撕下的布条勉强包扎,鲜血自其间不断渗出。
灵性的过度消耗同样让她有感阵阵眩晕,非凡者的战场本不该是这枪弹往来、无一差别的是非之地,可对于黑廷斯的军队而言,像她这样能力偏向后发的途径,处于低序列时,尚比不过一颗精准的子弹。
故而,调任前线,沦为感知稍稍敏锐的侦察兵便是她们大多的归途。
也在这时,那堆积着无数尸体的废墟中,一道娇小却异常坚定的身影,踏着仍在燃烧的余烬,一步步走了过来。
是安苏那。
她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呢衣早已破烂不堪,沾满血渍,但步伐依旧稳得惊人。手中的短枪低垂,她稚嫩又明媚的脸上,浑然不见任何表情,唯有近乎冷酷的专注,只是侧目一瞥,血珀般的眸子便精准地落在矮墙后的那抹红艳。
方才的交战中,各自的战友悉数倒下,如今这片尸横遍野的战场,这方圆不过五十米的距离,只剩下她们两个活着的非凡者。
“嗬,嗬......”安苏那率先打破沉寂,血沫自洋溢的嘴角溢流,“看来,只剩下我们了,黑廷斯的贵族小姐,踩着自己同胞的尸体,感觉如何?”
她的声音蕴着几分讥讽,她亦嗅到了苏芙比身上那种即使落魄也无法尽数掩藏的、属于上流社会的痕迹,那是她最深恶痛绝的事物。
苏芙比没有应答,只是撑起身体,努力平复翻涌的气血。她见安苏那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心中一片冰冷。她清楚这种恨意从何而来——阶级的鸿沟,贫富的差距,这是黑廷斯与金雀花,乃至整个大陆都无法化解的顽疾。
“我从未,以我的出身为傲。”
一言既出,不见踌躇。
骄傲的孔雀没有反驳,即便贵族的身份成了内心的病根,且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意识到己方的不义,她亦不会选择逃避。
“家族的荣耀,早已蒙尘。我站在这里,和你一样,只是一名士兵。”
“士兵?”安苏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咳嗽起来,牵动着伤口再次张裂。
“别自欺欺人了,漂亮话谁都可以说,你们不过是趴在人民身上吸血的蛀虫,你们生来拥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建立在无数人的尸骨之上?将侵略美化,将杀戮作荣誉,你们根本没有资格置身事外。”
过去的苦难磨碎了一介平民女孩的天真,将孕育的小小希冀深埋,如今她发狠地向上攀爬,只为将己身的自由掌握于指间,连负伤身死亦是无妨。
下唇被齿尖咬破,出身与处境的不同造就了二人注定的无法调解,故而,谁人都没有犹豫,几乎是同时扣响扳机。
画家的笔墨由血液取缔,编织成一幅虚实的伪作,斗士的坚韧造就痛觉的削弱,无视着擦肩的流矢向前。
二者作为非凡者,反应和感知远超常人,第一轮交手只是试探和威慑。
不见顿挫,战斗继而。
苏芙比利用‘画家’序列赋予的灵觉与天生的战场直觉,在残垣断壁间快速移动,不时借血液作材,妙笔生花,混淆视听的同时开枪还击。她的枪法早经磨砺,每一枪都旨在重创对方。
而安苏那则展现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战斗本能。她不像苏芙那样依靠非凡能力,而是凭借娇小的身体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时而翻滚,时而急停,手中的短枪喷吐着火舌,子弹刁钻地射向苏芙比的移动轨迹。
枪声在寂静的战场上格外刺耳。她们在尸体堆中穿梭,在弹坑间跳跃,每一次交锋都伴随着飞溅的泥屑与碎石。
“虚伪的家伙,所谓辩驳,不是看人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忏悔?自省?若是如此,你为何还站在战场,杀害那些年轻的生命。”
如是的话语似尖锐的匕首,刺入小孔雀心底最是矛盾的地方,曾经,她的确倨傲,的确与那些贪婪的面孔别无二致,可当真正深入群民,深知自身与他们同袍,也目见那缕灰发为理想牺牲,自掌心逝去,骄傲的孔雀便褪去了鲜艳的羽毛,一步步拾级而上。
她愧疚,无奈又因此间的付出被只言片语概括而愤慨。
“你又明白什么?你认为我不想改变吗?你认为我从未努力过吗?家族、名誉,甚至连她也......”
“寄希望于他人只会落得无果,老爷说过,那些看似美好的赠予,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一簇血花自耳侧擦过,即便不愿苟同,苏芙比仍因曾有的记忆失神了片刻。
确如其说,华生的恩惠并无因由,亦太过美好,若非那日她带着满身伤,背着自己的舍妹归来,小孔雀又怎会彻底放下心防,至今难以忘怀。
便是这片刻的恍惚,那柄短枪已然抵住少女的额间,作势就要击发。
“贵族小姐,为你的幻想,说再见吧。”
苏芙比瞳孔一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但强烈的求生欲与被否认的愤慨,让她在最后一刻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她猛地偏头,同时左手不顾一切地挡在枪口,迫使其偏离。
砰!
子弹穿透皮肉,贯穿掌心,带去一声忍痛的闷哼。
灵性的剧烈损耗后,二人已难以凭借非凡能力既分高下,如此之近的距离,枪械的击发易受影响,指甲、手肘,便成了唯二的武器。
她们在泥泞中翻滚,血水混在一处,分不清是谁的。
最终,体力稍逊且受伤更重的苏芙比被安苏那反压在身下,旦见那黑发的女孩捡起地上一截断裂的刺刀,高高举起,眸中闪烁着薄凉的冷芒。
她喘息着,就要刺下。
咻——
在这千钧一发间,一发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枪,精准地击中了安苏那的肩膀,叫她切齿难捺,刺刀脱手,身体向后微倾。
苏芙比借机将她踹开,挣扎着爬起身。她见远处,一名黑廷斯的狙击手正对她打出快撤的手势——显然是友军已经发现了这里的状况。
颇为惊魂,作为旁观者,夏洛蒂自然是不乐意自家的小鸟与爱宠因针锋折去其一,但看着二者皆是为了自己而拼杀,也实则令人愉悦。
罢了,毕竟,苏芙比是唯一没有见过自己真面目,又如此执着的鸟雀,便让她循着线索追近如今的华生吧,毕竟,她的在意与兴趣,也分轻重缓急。
安苏那捂住流血的肩膀,恶狠狠地瞪着少女,又看了看远处,知道机会已失。
她踉跄着后退,消失在废墟的阴影中,只留下一句充满恨意的低语:
“只要战争继续,我们会再见面的,贵族小姐......”
身形交错,苏芙比瘫坐在泥泞中,大口喘息着,她的心田,有劫后余生的恍惚,却也更坚定了循迹的意志。
即便不是,她也想在华生的家乡,更多寻觅她的足迹。
第二百三十八章 贝拉的逝世
许是地狱在人间开辟的又一个分站,这座野战医院的光景已无法用惨烈来形容。炮火将本就简陋的帐篷撕扯得更为支离,雨水混合着血水从破洞灌入,在地面上汇成粘稠的泥沼。
担架如流水般被抬进来,几乎看不到尽头。伤员的惨状触目惊心,被弹片撕开的腹腔,断裂处露出森白骨茬的肢体,大面积烧伤焦黑的皮肤悉数可见,只是侧目,伤者的数量便远远超过了这方边角所能承受的极限。
药品悉数告罄,绷带重复使用到看不出本色,甚至连干净的水都成了奢侈品。除却战线的迫近,更可怕的是,送来的兵民伤势愈发之重,多数人的体征似风中之烛,已然回天乏术。
“贝拉女士,我们的医疗资源......”
临时接替的护士捧抱着所剩无几的麻醉剂和止血纱布,面上尽是哀色与绝望,哪怕未言尽后话,也知当下的困境。
“先去忙吧,姑娘,我会想办法。”
没有慌乱,医者的慰藉一如平日那般柔和且安心,可当目光落至她的身上,却难捺担忧。
伊莎贝拉正如旧站在伤者之间,仿若昨日,可那件洁净的白袍已然被血污与泥泞浸透成暗褐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异常单薄却始终挺直的脊背。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干渴与久困未眠而开裂,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也因疲惫而凹陷,汗水不断从额角滑落,混着溅上的血点。
她穿梭在床榻之间,动作因积久的困乏有些迟缓,但依旧精准。每次诊断、每次清创、每次缝合,都凝聚着全数的专注。然而,越来越多的伤员在她手下停止了呼吸。
并非因为她的医术不精,而是因为伤势过重,因为感染,因为资源的极度匮乏。
选择,再次到来。
是按照标准流程,将这些伤员归为“期待处理”,把有限的资源留给生存希望更大的人,还是......
指尖的动作不停,可褐发丽人却缓缓合上眼睫,目中闪过伊莱莎含泪的瞳眸,闪过泽莲娜疲惫的面容,闪过梅琳娜那充满理想,然尚显稚嫩的脸庞。
是时候了。
她要做的,要铺垫的皆已完善,那么,最后需要的便是既定的牺牲,是一封送往故土的书信,是再无归期的遗憾与抱歉,是一具承着破败躯壳的灵柩,是一抹尽责恬静的笑容。
唇角轻浅地上扬,她看向那些刚被送来的重伤员,看那腹部被炸开,肠子外露的年轻士兵,看那胸腔凹陷,呼吸带着破碎气泡音的老人,看那双腿骨折,失血过多陷入休克的男孩.......每一个,都徘徊在死亡的边缘,等待医者的挽救。
“梅琳娜。”她再次睁眼,目中的犹豫与疲色仿佛尽被决绝覆盖。“把他们......都抬到那边相对完好的帐篷里,所有人。”
此刻,不仅仅是小鹦鹉,旁侧护士和助手同样愣住了,皆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医生!这不可能,他们都......”
“按我说的做。”伊莎贝拉打断了众人的喧嚷,语气不容置喙,带着前所未有的肃穆。她转身走向那个指定的帐篷,步伐略显虚浮,却无比坚定。
“贝拉医生,您,您不,不能那样......”
自滞愣中转醒,仅仅片刻,梅琳娜便悟透了那口吻的深意,她仓惶上前,试图拉住丽人的手,“不,不!您,您会死的!”
然而,医者却摇了摇头,只是轻柔地拍打她的肩膀,留下一份没什么力量却注定终生难忘的感触。她没有回答梅琳娜的问题,只是深深看了少女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嘱托,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记得我教过你的......衡量吗?人可以有很多活法,或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比起前者,就算是我,也想——”
“自私地选择后者。”
身影交错,当指尖逝过袖口后,便意味着再无归途的永别。
“可以让我,唯独在这里任性一回吗,小鹦鹉,梅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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