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覆酒
一霎那,梅琳娜似乎再次忆起了那声枪响,那随雪花飘落而倒下的纤瘦身影,她几乎是踉跄地支起身子,意欲重新拉住那份暖意,可帐篷的帘布已然残酷地合紧。
目中所见,死亡的气息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伤员的痛吟和微弱的求救交织在一处。
贝拉抿紧下唇,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痛苦的面孔——有金雀花的士兵,也有黑廷斯的俘虏。可在医者的眼中,此刻他们只剩下一个共同的身份:亟待拯救的生命。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压制体内那属于‘巢穴’的灵性。这一次,不再是细微、不起眼的给予,而是毫无保留的奉献,是不计代价的燃烧。
一股温暖而磅礴的生命洪流,以她为中心,如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这光芒并不刺眼,却无比温暖,无比悲悯,施人而不欲求。
帐篷外的人们只窥见陈旧的帆布被柔和的白光从内部照亮,仿佛升起一轮浅色的太阳,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让人心魂宁静的气息向外泛涌,驱散了战场的血腥与恐惧,也驱散了身心的疲惫与重担。
奇迹正在发生。
那个腹部炸开的士兵,外露的断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复位,骇人的伤口开始愈合。
那个胸腔凹陷的老兵,呼吸陡然变得顺畅,凹陷的胸骨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逐渐恢复正常。
那个休克的男孩,苍白的脸上重新浮现出血色,微弱的心跳变得强劲有力。
所有濒死的伤员,他们的伤势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好转,生命的代偿强行将他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然而,这份代价,无疑要由施术者自身来偿还。
褐发的医者便站在光芒的中心,每一次治疗,都让她更为佝偻,脸色更为灰暗,仿佛那并不高大的身影正化作实质的光和热,温暖着这片冰冷的死亡之地。
她支撑着手术台边缘的指节逐渐松开,那双永远酝着柔光的琥色眼眸也徐徐褪去色彩,涣散作灰。
哒。
是肉体碰触器械的闷响。
她并没有倒下,即便身体彻底失去了温度,即便灵魂已不再能停留于人间,即便仍有无尽的遗憾,可丽人的唇角却残留着一抹平静的、详和的弧度。
她不愿他人目见自身的疲弱,哪怕离去,亦要沉眠于病榻之前,为所有后来者作心中的榜样。
她自私地选择了告别,又无私地选择了牺牲。
她如愿以偿。
属于巢穴的灵性跨过肉体的限制,化作一簇流星,回归那坐卧于缄默石室的金发少女。
“你心安了吗?”
夏洛蒂指尖轻点,笑意灿然,似是在向无人的空处询问。
“嗯......”
但,纵然不知是何人的口吻,确有真切的回应附耳。
凝目去看,可见一道淡薄的人影,棕褐的长发,温婉的面容,细腻且耐心的眉眼......
那是本该溃散,却被她融入肉体的恶灵,是死于药房,却念念不忘世间的医者,是真正的伊莎贝拉。
最后一刻,是她做出的选择。
这位无私奉献的医者,最终践行了她的信念,将生命留给了这片焦土上的陌生人。
光华逐渐散去,帐篷内,伤员们茫然地坐起身,抚摸着自己完好如初的身体,脸上充满震惊与喜悦。
帐篷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唯有梅琳娜最先咬紧唇齿,冲进内里。
她见那些劫后余生、面面相觑的伤员,也见丽人纵然垂首,依旧持握器具的身形,一瞬间,医者奔走于床榻间的匆匆还历历在目。
她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悲伤如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幼兽哀鸣般的痛哭。那个给予她指引、教导她现实与理想如何共存的医者,那个她视为导师和光明的存在,为了拯救这些素不相识的生命,如华生般彻底燃烧了自己。
泪水模糊了视线,唯有贝拉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有关切,有嘱托,有告别。
还有......那份未竟的理想。
哭声渐渐止息,梅琳娜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哪怕红痕泛涌,亦是无妨。
炮火仍在继续,新的伤员仍在涌入。
她走到贝拉医生身边,轻轻合上那双依旧带着悲悯的眼眸,随后,捡起地上尚且沾满鲜血的医袍,郑重地披在自己身上。
袍子很大,很不合身,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彼时丽人的话语在耳畔回荡。
“衡量,选择,用正确的方式,带领他们,活下去,走下去......”
随记忆回涌,她的眼神不复从前的稚嫩与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悲痛与坚决的光芒。
“伤员分类!”活泼的啼鸣褪去,鹦鹉不再学舌,而是唱出自己的歌喉。“重伤优先,但,判断伤势轻重,资源有限,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她的故土,用暴行与谎言实施侵略,她的导师,以自身作例,让己免于选择,如今,一切只能由自己做出决定。
“这个,优先处理,止血,还有救。”
“这个,伤势太重,给他最后的镇痛吧。”
“你,还有力气吗?过来帮忙按住这里!”
她开始像贝拉医生那样检查伤员,但她的手法不再犹豫。她快速而冷静地判断着伤势,将有限的止血粉、干净的纱布用在最有可能存活的人身上。对于伤势过重、显然无法挽救的,她只能强忍着愧疚,给他们注射最后一针药物,让他们在相对安宁中离去。
这个过程无比痛苦,每一次放弃都像是在她的心头狠刮一刀。但她知道,这是那道身影用生命给她上的最后一课——在现实中,真正的善良意味着必须承受抉择的痛苦,以拯救更多可以拯救的生命。
在这个过程中,她能看见那些金雀花士兵眼中对生命的渴望、对侵略者的仇恨,以及对她一个黑廷斯人此刻伸出援手的复杂目光。
“为什么,救我们?”其中某个意识尚存的少年虚弱地问,眼中充满不解。
梅琳娜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低声回答,像是在与对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因为生命值得被拯救,无论它属于哪一方。”
“贝拉医生用自己换来了你们的重生,但这还不够,战争还没有结束,更多的人在这里死去!”
“从今天起,这里既没有黑廷斯人,也没有金雀花人。只有需要帮助的伤者,和渴望活下去的人。”
目光环视,语气更坚。
“我,梅琳娜,将继承贝拉医生的遗志!我会尽我所能,救助每一个我能救助的生命!但我不会为任何一面旗帜而战——”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决绝:
“我会为这片土地上所有被战争蹂躏的平民握紧刀具,为贝拉医生未能完成的理想而起身,为一個不再有侵略、不再有不公的未来而向前!”
她拾起医者遗落在地上的一柄手术刀,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住某种信念的传承。
“愿意跟随我们的,留下,我们需要创建新的秩序,救助更多的人,不愿意的,可以自行离开,去回到你们的部队!”
少女的宣言,在这片刚刚经历死亡与奇迹的土地上回荡,如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逐渐的,一些金雀花士兵的眼中燃起新的火焰,一些黑廷斯俘虏则露出了复杂而动摇的神色。
梅琳娜,这只曾需要贝拉医生庇护的小鹦鹉,在血与火的洗礼及无私的牺牲下,终于彻褪了稚嫩,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坚守内心准则的领导者。她接过的不仅是一件染血的医袍,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一份重新定义的、扎根于现实的理想。
她不再忠于那个带给这片土地无尽痛苦的帝国,她的心,她的笔,她的行动,都将与这片饱受创伤的圃田,与挣扎求生的平民,紧紧联系在一起。
而贝拉医生的牺牲,其之涟漪,亦会随那具归家的灵柩,徐徐荡漾而开。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多谢款待
佛伦萨的雨,似乎总在为悲剧伴奏。铅灰的天空低垂,细密的雨丝无声飘洒,敲打着公墓新立的石碑,让目中的光景愈发朦胧、凉薄。
空气凝滞,唯有雨声淅沥,夹杂压抑的抽泣划破寂静。
石碑上,没有冗长的头衔,没有华丽的铭文,只有单一的名字和与日期:
伊莎贝拉·瓦伦蒂
——一位医生
她的灵柩覆着一面单薄的黑布,那橡木塑成的棺椁固然朴素,却已是金雀花东部战线,那些被她救治过的士兵,所能做到的全部,粗糙,但承载着跨越敌我、最真挚的敬意。
一束早已被雨水打湿、略显萎靡的白菊静静置放于碑前,是前线士兵能寻到的、最洁净的花朵,旁侧则围拢着寥寥几个花圈,大多来自佛伦萨民众自发敬献的野花,它们在雨中低垂着头,如无声的啜泣。
葬礼极其简单,几乎可称寒酸。不见盛大的仪仗,亦无蜂拥的悼念者,仅有寥寥数人,站在凄风冷雨中,为这位客死异乡、一生奉献的斯人送行。蒸汽教会派来了一位代表,神情肃穆地念着简短的悼词,赞扬医者的高尚与无私;几位曾受惠于医者的贫民裹着破旧的雨衣,偷偷落在一旁,抹着眼泪;而在墓碑的最前方,站着两道身影,她们的世界仿佛已被这冰冷的幕布彻底隔绝。
黑发的少女没有撑伞,只是静静伫立于前,那身黛青的礼裙湿漉漉地贴在腰肢,勾勒出发颤的身段。她像是从某个未落幕的悲剧舞台上直接闯入现实,黑发凌乱地黏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唯有无声涌出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垂落。
她推开试图为她撑伞的随从,踉跄着扑到棺椁前,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橡木边缘,指甲因用力而泛白。然,身体的疼痛,如何比得上心口那片被生生剜去的空洞?
记忆如疯长的水草,缠绕着她,拖着她向下沉沦,愈渐病态——
是山巅灿烂的星光下,那个带着羞涩与决绝的吻;是清晨带着露珠的蔷薇和可颂的甜香;是诊所里灯光下,医者专注侧脸上温柔的轮廓;是每一次演出后,台下那双只为她而亮的、盛满欣赏与鼓励的琥色眼眸。
“我会在每天清晨想念你发间的芳香......”
“甚至现在,我就已经开始嫉妒米兰的空气了。”
言犹在耳,温情尚存,可说话的人,却已化作一捧冰冷的骨灰,躺在那方狭小的木盒,永远沉睡在异国他乡湿冷的泥土之下。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你救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唯独救不了自己?你明明答应了我,你明明用那么乐观的语气慰藉我的不安。
为什么,你救下了所有人,却唯独舍弃了我?
doctor,你这个,混蛋。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终于冲垮了堤坝。伊莱莎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她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几乎要扑到棺木上,却被身旁一位年长的修女轻轻扶住。
“伊莱莎小姐......”修女的声音带着怜悯。
伊莱莎却丝毫未闻,她只是抬起头,望向沉郁的天空,任由凉意冲刷脸庞,盖过喉间心碎的呜咽。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质问,让闻者心酸,见者掩泪。
她的世界,随着贝拉的离去,已然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舞台、掌声、荣耀,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从今往后,她的每一次谢幕,都将无人喝彩;她的每一次演出,都将是献给亡魂的独舞。
那,既是如此,这份歌喉又有何意,不如,就此毁掉......
指尖并拢,掐住那纤细的脖颈,舞台的精灵丝毫没有犹豫。
她刺入脆弱的声带,无视渗出的血液与气管的破碎,将上天赋予己身的喉嗓扯碎,化作追悼的葬礼,化作挚爱的证明。
“doctor,我的歌喉,只为你而咏......”
她分外柔情地擦去石碑上的泥泞,却不济指间的血色将医者的名字染红。唇瓣再而抿动,却已然吐不出完整的字句,唯有沉闷的嘶哑氤氲,唯有病态的目光不散。
不比前者,泽莲娜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外罩深色的风衣,肩章已被取下,代表着其在观察期内的特殊身份。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如风雨中不肯弯曲的松柏,但颤抖的指尖与憔悴的面色,则难掩内心深重的悲怆。
穿透雨幕,低眉,落在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阴阳两隔的挚友的安息之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学院里共撑一把伞的嬉笑,仲裁庭壁炉前分享毛毯的长谈,受伤时贝拉细致温柔的照料,以及,最后在佛伦萨车站前充满隔阂与误会的匆匆重逢。
愧疚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如果,如果当初在廷根,她能更敏锐一些,能在贝拉启程前挽留,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
如果,如果在佛伦萨重逢时,她能放下那可笑的骄傲和猜疑,像过去那样,给予友人一个拥抱,一句挽留,哪怕只是一句保重,结局是否会不同?
她曾以为贝拉变了,变得陌生而疏远。可现在她才明白,贝拉从未改变。那个善良、无私、将救死扶伤视为天职的医者,一直都在。变的,是她自己那颗被职责、愧疚和猜忌蒙蔽的心。
如今,所有的如果已经失去了意义。那个曾经在她最脆弱时给予慰藉的友人,那个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放下的牵挂,已经为了践行心向的信念,永远沉睡在异国的土地,只余一具冰冷的棺椁归来,甚至连好好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泽莲娜缓缓闭上眼,水韵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
作为仲裁庭的幸存者,作为背负着责任的罪者,她没有放纵悲伤的资格。贝拉的牺牲,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软弱与不足。
这份沉重的死亡,将化作她余生无法卸下的枷锁,也是鞭策她前行的动力。她会带着这份愧疚与怀念,继续走下去,去完成那些未竟的职责,或许......这也是贝拉希望看到的。
婉拒旁人递来的方巾,对着贝拉的墓碑,她弯下了素来挺直的脊梁,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躬,饱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歉意、哀悼与告别。
葬礼在沉默中结束,棺椁被缓缓放入挖好的墓穴中,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掩埋了橡木的颜色,也掩埋了那个曾经温暖过的生命。
伊莱莎最终被侍从搀扶起来,她痴痴地望着那逐渐被填平的墓穴,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随之被一同埋葬。
泽莲娜最后看了眼那块新立的、尚且空白的墓碑,决然转身,踏着泥泞,一步一步地离开墓园,走入佛伦萨无边无际的雨幕。
一座坟,两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悲伤,却同样深刻,同样刻在了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
许久,许久,才有一面黑绸再次横隔细雨,叫雨丝顺着伞骨,毫不留情地洒落在这块朴素的石碑,浇得那些花儿更为萎靡,更为伤情。
“呵。”
似乎是兴起的灿笑。
浅金的发丝随风摇曳,露出那被阴影半遮,曲线柔美的下颌。
一只足肢纤细的冷蛛自其人的袖口爬出,像剪断丝线般裁下蛛网中充斥着悲伤与爱慕的两根支脉,再而遁回无垠的心扉,蛰伏于海洋的深处。
定格在序列六的灵性随之升腾,跨越半神的阶梯,直到序列四的隘口才堪堪停歇。
名作夏洛蒂的少女覆过纤手,平摊五指,堆砌的土层微微耸动,一枚铜质的活塞随之破开壤泥,落在她的掌心。
对着那平平无奇的铜块,那象征着蒸汽开端的源质,那另位女神寄宿的基底,她轻启薄唇:
“艾德琳。”
“感谢合作。”
第二百四十章 欢愉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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