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人,都是我装的? 第63章

作者:覆酒

  若是抬眼去看,那月光不似月光,硬说为月光的话:这残月上定然有着一望无际的花原野田,入眼皆是发光薰草,花序舞漪,大气环流中不见皎洁,如若焚炀作絮飘泛,远惚有流火如萤,欣欣向荣。

  轻晃双腿,如雀翻飞,华生在等待,等待全剧的最后一幕。

  如约零落,终至月平线滑落与晨霞线升起的相切之际,那尚且弥留的光火透过月轮边缘发信,信丝轻如无垠,安抚躁动的晦暗,编译最后的安眠曲,谨作一语告别的留言。

  她挽唇,她灿笑,她如最初的登台,她说:

  “晚安,世界。”

第八十六章 晚安,世界(中)

  沙沙......

  烛火摇曳,是笔尖落至白纸,书写字句的轻响。

  清风卷动帘布,拍打得窗扉轻颤,夏洛蒂正伏案桌前,款款落笔。

  听闻那悉索的夜曲,眼见那熹微的晨曦,她仿若梦醒,秀气的鸦睫微颤,握笔的指节顿挫,墨迹亦是随心神的恍惚熏染开来。

  “天亮了。”

  是轻绵的慨叹。

  拭去额间的细汗,纵然身为密偶,历经连夜的苦熬,也仍会感到些许的疲乏。

  所幸,这并不是无用功。

  将一张张信纸装入信封,点酌火漆,再将置放的夜灯熄灭,少女推开了旅馆的窗扉,静静端详着月相与晨霞的交替。

  一夜的落笔,一夜的倾诉,她没有挥霍时间,她所书写的是诀别书,是致歉信,是给予小鸟们,给莫桑女士,给老侦探,给所有关切自己的人儿所著的。

  她对小鸟们说:

  [抱歉,我终究是撒了谎,此去一别,便是永久。

  能与你相遇,是既定于我的幸运,楼宇高墙塑造了我的过去,骄纵倨傲是我的曾经,可这尚短的相处却让临行的旅途多了色彩。

  如果我有着健康的身体,或许我们能坐在不知名的公园长椅,能依偎着感受彼此的温暖,能看着路边熙攘人群中调笑的伴侣,还有那对抱着年幼孩童的母亲与轻轻哼唱着摇篮曲的父亲。

  如果我只是普通的女孩,或许我们能看着夜幕悄悄降临,霓虹染上大地,当最后一抹夕阳已经逝去,第一盏路灯还未亮起的十五分钟,或许你还会得到一个吻,一个微苦的,柑橘味的吻。

  可惜,华生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不是,从来都不是。

  她是病人,是病入膏肓的即逝者。

  所以,在有限的生命里,我想努力为你,为那些与你处境相近的人再做些什么,即便这不是你所期待的,可我已没有时间,没有能再赠与你的事物。

  爱屋及乌。

  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的,一厢情愿......]

  沙沙......

  居高的乌云洒下郁结,夏洛蒂摊平五指,探出窗外,剔透的水珠丝丝缕缕,落于屋檐,落在掌间。

  少女目不转睛,她看那雨丝聚拢成滴,汇成掌心的一抹凉意。

  不是雪,而是雨。

  恍然间,春潮已覆过冬日的冷酷,雨丝已融化薄凉的落雪,天将拂晓,花欲绽放。

  不知为何,夏洛蒂蓦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触。

  她过去也常这样,用手捧起雨水,只不过,那时她还是离群的孤狼,在严寒的冬日越过坎途,沐浴风雨,遍体鳞伤地苟且着,她还没有作为华生历经这崭新却又短暂的人生。

  那些记忆是如此清晰,就像是刻在了骨子里一般,一点没忘,想忘也忘不了。

  与它们想比,反倒是如今的所历途经更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不会是梦。

  夏洛蒂如是肯定,她拉开提箱的拉链,看那在黄昏下所绘的张张画卷,看那镶嵌于胸口的碧色宝石,看那盛放萨赫蛋糕的小盒,心中的涟漪逐渐平息了下来。

  告别这栋过夜的旅馆,少女来到新立的邮局,将信封分作数份,悉数递给前台的服务员,吩咐着逐一寄出的时间与收件的地点。

  并非只是单一的辞别,一夜之久,她写了很多很多,她想象着鸟儿们在她离去后可能说的话,可能会去哪儿,可能邂逅谁,依此落下笔尖,幻想着往后,写下了注定没有回应的返信。

  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

  这是不愿他人忘却的祈求,是卑微到极点的小小提醒,是离世前强忍哀伤,在夜灯下亲笔所书,它诉说着昔日的承诺终是食言,那一别,后会已然无期。

  那交付不舍,托人捎来的信,终将在往后断绝。

  唯有临终之际,银发的少女手捉那最末的信纸。

  仿佛感受着小雀们指尖的温度,淌落泪滴却又带着恬静笑意,纸张为泪水打湿的痕迹久久不散。

  多么悲切的告别,就像整个世界都变小了,变成了一张张薄薄的纸,已逝的我,已无法挽回的情感就似只活在纸上的文字,可望而不可触。

  若是能亲眼见证一定很有趣,但见不到却也不遗憾,世上很多美好的事就是这样,遮遮掩掩才美丽,裸露一空反而失了美感。

  这份乐趣不在写信,而在于等候时的期待。

  小鸟们看到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华生写信时又会是何等的憔悴。明明想要努力淡忘那份悲伤,却在收到从前的返信后再次忆起曾经的点点滴滴,温馨与共。一切一切的情感在思绪中被加深,不由得往醉人的方向去,少女低迷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华生终将离去,而夏洛蒂却会作为归人,静坐一旁,漫不经心地提及那位侦探小姐,看鸟雀们为逝者动容的面色,看她们抿唇不语的哀伤乃至后悔。

  马蹄掠过石路,溅起点点水滴,它落在少女的脸侧,在那皙白的皮肤上酌染一滴黑墨。

  没有提指擦拭,她回首看向那渺远的洋楼,那位处城市中心,却被绿野环绕,奢靡且荒唐的建筑,它即是繁花画展举办的地点,是巴托里爵士的资产,亦是关押欧肖小姐的牢狱。

  该动身了。

  走上宽敞的大路,鼎沸的人声就像拍岸的浪花,无休无止地落在耳畔,环顾四周便是黑压压的人潮。

  久雪初晴,哪怕只是晴雨,可本就是周末节庆日,再有盛会的举办,廷根的人们无不动身赶赴,摩肩接踵,从四方涌向中心区,涌向旭日的中庭。

  环带飞舞,彩旗飘扬,巨大的热气球飘荡在这座城市的正上方,飘下[繁花画展正式开幕,帝国伟业再造新篇!]的一行大字,即便相隔个一千米也能瞧见。

  夏洛蒂站在两根悬绳挂起的踏板上,就是那些孩子们喜好的秋千,她也不是故意要占用这孩童喜欢的设施,但自己不寻个好点的位置就什么都看不清,这人挤人的,她又不高,只能看见一个个头皮。

  有些烦恼地摇晃着悬绳,少女讨厌拥挤,可就算是马车,在这样的人潮中亦是寸步难行。

  “没想到,约瑟芬,你还挺有童心的。”

  清冷的女声越过雨幕,落至夏洛蒂的耳根。

  回过头,她瞥见一头银白似雪的长发,瞥见曾经庄严肃穆的丽人褪去法袍,戴着网格的贝雷帽,穿着一身阔腿裤与针织高领,浑然一副日常的穿搭。

  那是教廷的女神之剑,希尔瓦。

  并没有因自己幼稚的行为被发现而感到丝毫的羞耻,夏洛蒂直视着那对柳眉,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童心?不是童心,只是我从未长大。不管是十七还是七十,我都希望,自己都能活得如儿时那般轻松快乐。”

  挑起眉睫,似针尖对麦芒,希尔瓦不予认同,只是行至少女的身旁,思忖片刻后沉声道。

  “那很困难,孩童的快乐很大程度取决于他们对世界的浅知,比起年龄,对世事认知的加深,才是让我们难以像童年那般无忧无虑的原因。”

  这话说的太过板正,但确实是无法辩驳的真相,夏洛蒂点点头,难得地服了软。

  能在这偏安一地遇到女神的代言人,看似在意料之外,实则尚在情理之中。只要做了事,就注定会留下痕迹,若是有心,总归能寻根究底,追近其人。

  于是,她直言作问。

  “的确,就算是孩童也有自己的烦恼。好了,希尔瓦女士,我们也别讨论这个了,你的这身行头相当俏丽,不过这番寻来,想必您有要事找我?又或者说——”

  “您想阻止我?”

  双脚一蹬,夏洛蒂将秋千蹬得晃荡起来,银灰随之飞舞,宛如招摇的麦浪。

  “约瑟芬·华生,年龄十七,金雀花维尔士人,入境理由是战争避难。在廷根驻留已有半月,期间施恩于劳民,相继在七日前枪杀塔隆与伏恩,五日前私审因迪亚党的布莱特一众,完成晋升的仪式,成为了非凡者。”

  没有应答方才的问语,白发丽人只是平淡地诉说起少女的生平,亦搭住悬绳,让那摇摆的幅度稍稍减缓,以免发生意外,伤却前者。

  “嗯?”

  轻哼出声,夏洛蒂倒不是因行径暴露而惊讶,这是迟早的事,可她并不记得自己有办理入境证明。

  所以——

  “女士,您是准备将我视作野生的耗材,关押逮捕起来吗?”

  夏洛蒂松开双手,举至身前,似是听任对方的处置,也随秋千带着自己起起伏伏,纵情翩翩。

  她是故意这么问的,这位铁面无私的执剑人若是有心,就不会与她说上那么多话。

  蹙起眉眼,希尔瓦似是对少女的言辞有感不满。

  “野生非凡者的泛滥会置民众于危难之中,他们太容易失控,走向这样那样的极端,所以,要以律令束缚,要以规矩约束。”

  “可就算没有非凡者,人们也活得依旧艰难,依旧困苦,那些站在高处看不到的事物,比所谓的失控更为刻骨,更为残忍。希尔瓦女士,你听过人们渐微的求援吗,你见过他们乞求的目光吗?”

  夏洛蒂跃下秋千,她侧过头,脸上的笑意了无踪影,取之而代的是审视前者的目光。

  “人们披星戴月,奔波往复,他们费力啃食着干冷的黑面包,裹着衣襟与被褥,变卖已无价值的事物,只想在这冬日尽可能地活下去。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解释,那没有必要,就像生命对我而言,也只是一朵随绽随萎的春花。”

  “我不了解教会,不了解教义的践行,所以,我不会指责这,要求那,您固然可以在往后将我关押,但今日不行,绝对不行。”

  悉听着少女的嗓音,希尔瓦并无动容,只是分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给我一个理由,或者,告诉我,你是谁?”

  没有犹豫,银发的少女压低帽檐,在倾盆的春雨中面无表情地敛起眉眼。

  “雨滴就要落在头上了,谁会在意这片遮雨的是屋檐,还是瓦砾,假若,我愿意作为这样的一片瓦砾呢?”

  她自述,她肯定:

  “就像您所说的,我是约瑟芬·华生,是追求公平的控诉者,是不畏无惧的献身者,是在将死的匆忙棋局里挣扎而不独活的孑立,是再普通不过的人。”

  沉默无言,许久,希尔瓦微微扬起唇瓣,这还是夏洛蒂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寻到笑容,与漠然冷淡的态度不尽相同,她的笑容具有一种温暖的和煦感,就像融化坚冰的晨光。

  从背负的剑袋中取出赤色的长剑,白发丽人拂去尘灰,轻颤剑身,抖落漫漫水珠。

  “去做吧,我会为你执剑,此非律法允否,但为人心所向。”

  这一次,轮到夏洛蒂心生不解,她与希尔瓦并不熟识,更没有相助的缘由。

  “为什么?”

  “因为,总有人以权力、以财富、以恶毒的手段,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而当他们接受更强者裁决更弱者的戒律,在面对我时就不应有抱怨与控诉。”

  希尔瓦侧过身,与少女倚肩背靠,附耳轻喃。

  “今日正处周末,正如这身穿着,我非教士,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就像——那些被你相助的常人。”

  人影交错,眼睛一闭一睁,身前依旧人山人海,而那位佳人已悄无声息地离去,只余抵耳的承诺经久不散。

  回想起那抹温和的笑容,夏洛蒂有感小小的得意,也不抑嘴角的浅弧。

  白得一份助力,什么呀,我的魅力果然无可匹敌嘛。

  就这么汇入人潮,城市的心脏地带早已围拢了不计其数的身影,他们之中有贵族,有旅人,有名流,也有平民,从衣装整洁的绅士到面黄肌瘦的工人,人群熙熙攘攘,都是为了这场备受期待的画展而来。

  阳光与雨丝透过高大的梧桐树,洒在了中庭那古典而庄严的立面上,金色的光斑与建筑的阴影交织,仿佛预示着这场艺术盛宴的非同凡响。

  打开怀表,恰至八时,远方的钟塔如约敲响,迎宾的乐队终是在这碧海森冷与奢华高楼的画卷中奏起了轻快的旋律。

  环顾四周,夏洛蒂不多时便寻到了数张熟悉的面孔,那些人都是曾受她恩情的苦命人,除此之外,她同样找到了自家的三只小鸟。

  小鹦鹉站在内圈,与那些放声阔谈,风度翩翩的贵族不尽相同,小孔雀与小麻雀则位处外环,与一众衣着朴素的人们站在沐雨的泥壤,仿若天生低人一等。

  唯一相同的是,三者无不顾盼周遭,似是在人群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轮太阳。

  见此,夏洛蒂站上一尊半身雕像的上面,亦扬起手臂,示意着所在,雕像具体是谁她不认识,但看时不时有人路过灰低头敬礼的样子来看身份不低,生前大概是个厉害人物。

  得益于前,三只小鸟很快就觅见了华生,肉眼可见的,她们的面上皆是浮出了惊喜的神色,就像花儿招展艳丽,独向那天边的暖阳。

  可这份眼神的交触不多时就被一阵高亢的嗓音覆去,大幕缓缓拉开,持械的卫队整列于中庭通道的两侧,四面八方的灯火被逐一点亮。

  “各位先生,女士,冬日渐远,春潮将至,在这岁月交替的圣洁之日,我们难得一聚,共赏那雅俗的艺术,有幸得大帝之庇佑,在繁花即将绽放的时节共同见证帝国的繁荣篇幅,见证廷根的未来何去,见证艺术的力量与美的追求。”

  策展的达官显贵们相继自门后走出,记者们手持洋枪短炮,捕捉着每一位嘉宾,每一位大师的风采,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为首的男士向着众人微微颔首,他身着金边的锦袍,镶着卓著的珠宝,明明举止雅然,可神态中却自带一份倨傲。

  通过旁人的交流,几经眨眼,夏洛蒂就证实了其人的身份,与那些画像及流言中描述的相近,他便是廷根的那位显贵,那位谋得欧肖小姐家破人亡的元凶,克利夫·巴托里。

  而不比那时所见的骄纵,曾在茶会中飞扬跋扈的丽奥娜只是双手并于腹前,乖巧地向众人行礼致意,宛若不甘不愿的陪笑。

  是仇人,也是敌人呢。

  那么——

  张合五指,封印物3071已然伸出根须,刺入夏洛蒂的皮肉,吮吸着这具傀儡悉数的灵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