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人,都是我装的? 第64章

作者:覆酒

  伴随几丁质啃食的嘶哑,少女原先细腻的皮肤愈渐苍白,本就瘦弱的手腕更为纤细,甚至清晰地露出经络,仿若生命的流逝。

  而经此心甘的奉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律令的范围与约束的强度正不断拔升,如腾云升空,远远超越了此前的自己。

  再而倾耳,巴托里爵士依旧言尽着廷根的美好,歌颂着人们的苦难,赞美着彼此的付出。

  他举出一幅幅名家的大作,指着那些出彩的地方详讲着各自的功绩。

  一时间,掌声,嘈嚷,欢呼,好似涌来的海潮一般激烈热切,哪怕不懂美学的塑造,不懂艺术的高雅,这些人,那些人都相继鼓掌,无比和谐地奉上认同。

  然而,世间最无耻最阴险最歹毒的赞美,便是将艰辛与苦难当作励志的故事来愚弄底层的人们,来转移积压的矛盾。

  所以,需要人点醒,需要人揭幕,需要人举起镜面,让世人看清那些丑恶的嘴脸。

  所以,华生率而垂眸,透过一汪水洼看清了自己银灰的瞳孔——在那双温暖如月湖的眼瞳中,夏洛蒂正垂倾金发,安然酣睡着,华生笑,夏洛蒂便也在睡梦中勾起一道浅浅的笑容。

  所以,银发的少女背着阳光,沐着雨丝,诉说着不公与恶行,孤身踏上了那注定牺牲的舞台,亦唱出这出歌剧的第一个音。

  砰。

  一簇血花飞溅,一道倩影轻颤,随后,她便倒下,惊声肆起,鸟雀四散。

第八十七章 晚安,世界(下)

  中庭的序幕已然开演,居高的爵士揭开身后的幕布,一座被油墨渲染的巨幅城塞画呈现在众人的眼底,它矗立于崖角,高耸于海岸,巍峨雄伟,仿若直通天际。

  “未来,我们将会建起高楼,林立码头,未来,廷根将会四通八达,有无数名流乘兴而来,有句句赞颂萦绕耳畔......”

  高举双手,克利夫澎湃笑容,似崇高的领导者,诉说着无比美好的愿景,诉说着在他的带领下,廷根的蓬勃发展。

  “今日,感谢你们的到来,为这场盛会再添春光,再添风采,今日,有幸承诸位大师的情,一展那幅幅盛名在外的大作!”

  大幕彻底掀开,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在宽敞的画廊内,雨丝穿透薄雾,带去油画颜料与松节油的淡淡香气,一幅幅画作被精心布置在中庭的展厅,散发那独特的艺术魅力。

  有的画作色彩斑斓,如同春天的花园,有的则线条简洁,透露当代艺术的冷峻,可无一例外,它们都是对帝国繁荣的描绘,对大帝伟业的传颂。

  台上,从官者,贵族,名流,他们昂首挺胸,高谈阔论,时而询问画师创造时的灵感,时而应付记者殷切的采访,举手投足尽是恣意从容,似世事向好,和洽己心。

  台下,苦力者,工人,平民,他们极目远眺,面露憧憬,竭尽所能倾听着居高者的言辞,从中寻找着能改善如今困苦的法令条例,只可惜,听不到,看不见,什么都没有。

  就像远近相隔的阶梯,台上是为主演,台下只是观众,两者的差距纵使历经一生的辛劳,也可悲地无法跨越,无法齐平。

  多么讽刺,艺术与人的桥梁就此断裂,它不再根治于现实,只以斑斓的油墨勾勒出一栋栋空中阁楼。

  开幕式就此送上结语,伴随愈渐稀薄的掌声,管弦吹奏的合音再起,它们覆过诉求与渴望,仅仅呈出那些权贵想要听到的声音。

  “今日得幸,受巴托里先生的邀请,国王剧团能为各位带来一场乘兴的表演。年岁翻覆,而经典不改,今日上演的是著名剧作家德罗斯的作品,玛丽亚与芳恩的爱情故事,经典喜剧《弄臣》!”

  随那热切的喉嗓,身着华丽服装,佩戴精致假面的演员,踩着轻快的音乐声步入前厅,跳起宫廷盛行的小步舞。

  端起琉璃的酒杯,克利夫倾身坐下,与来来往往的上流人士杯酒交酬,他看那恭敬至极的剧团长,看那身下环绕的芸芸众生,满意地颔首咧嘴,仿佛这场剧演是对人们无偿的施舍。

  一派狂欢,穿行在中庭的人影每个都带着灿烂的表情,有的端来精致的糕点水果,躬身招待贵客,有的则置放盛满酒液的杯具,亲身为名流盏杯,奢靡、享受、醉生梦死,明明只是默不起眼的配角,他们脸上却也个个兴奋欢笑着,就好似自己也与此刻此地的风流融为了一体。

  “爱情是灵魂的太阳,它凌驾于一切之上。可爱的姑娘,爱我吧,就像我深深地爱你一样。”

  “温柔的话语充盈了我那少女的心,它就好像是天上神圣的声音。多可爱的名字啊,你使我的心激动,爱的幸福和欢乐,永远牢记在心中!我的一切思想和愿望,都跟随着你飞翔,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忘记,你已铭刻在我的心上,你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上!”

  歌声交织,优美的二重唱伴于耳畔,它言尽了爱情的美好,描述着贵族生活的纵情惬意,可当灯光打在那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庞,却是叫人觉得荒诞离奇,分外可笑。

  “玛丽亚终是被芳恩盛情的扮演所打动,可她不知深爱的人儿早已负心,若是明知这份情深只是单向,若是知晓那从一开始便是欺骗,她是否还会这般痴情?”

  旁白绘声绘色地朗读着,在他的慷慨激昂下,戏剧的男角登上台前,愉快轻飘地唱出歌喉:

  “女人爱变卦,像羽毛风中飘,不断变主意,不断变腔调。看上去很可爱,功夫有一套,一会儿用眼泪,一会儿用微笑。你要是相信她,你就是傻瓜,和她在一起,不能说真话。可是这爱情,又那么醉人,若不爱她们,岂不是辜负了青春。”

  戏剧的女角瘫倒在地,泪水如臂指使地流出,没有任何滞迟。她亲眼见到了芳恩揽情人入怀,言尽那曾述与自己的甜言蜜语。

  “多么丑恶啊,至始至终的谎言,我今倾听,我曾相信。心儿受欺骗,多么不幸,多么伤心!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多么精彩,芳恩以高亢而甜蜜的腔调大谈爱情,玛丽亚声嘶力竭地哭喊洒泪,再有的二重唱交相辉映。

  “玛丽亚知道了真相,她望着自己的爱人,眼中满是泪水,她的哀伤与悲愤难消彻夜难消,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心碎。”

  “你骗我,芳恩,你说要与我白头偕老地度过一生,我以为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将我们分开,可到现在——芳恩,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啊!”

  是无比哀伤的低泣。

  她终究是无法罪责那深爱的人儿,情至深处,何得割舍,可戏剧的男角却迎面走来,可他却说——

  “起灯!”

  终至尾声,伴随旁白的陈词,幕后的场控咬紧牙关,嘶哑吼道,所有后勤人员各就各位,每个人的额间都有汗水,他们紧张地把控着聚光灯,像是为了缓解心中莫名的不安,登时一起喊道:

  “起灯!!!”

  最耀眼,最明亮的第一盏灯亮了起来,风雨大作,天色愈阴,吹得琉璃灯唧唧嘎嘎,恰恰斜照向了台下的一人。

  她身着一袭郁蓝衣裤,在灯光的沐浴下简直美得不似人间,紫黑的手提箱反射着璀璨的辉光,晨色与阴影交织出的光暗不均地分布在柔美的身段,那是日下的美人,是剧中的情郎,亦是心甘的献身者。

  跨过铺设的红毯,纵身走上舞台,似一只黑金的夜蝶翩翩起舞,优雅又危险。

  破云的阳光照不亮她的脸,便是阴云遮住了湖水的心,银灰的眼眸泛起淡青的沉郁,便是给这碧波来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男角的饰演者本欲开口念出台词,然天雷一声轰鸣,惊得他哆嗦不已,脑海白茫一片,枯寂得哽塞咽喉,吐不出半个字眼。

  好在真正的主演接过话筒,站定台前,她屈身挽起玛丽亚的纤手,却不瞧这娇弱瘫软的人儿,只是垂眸看向远方,看向自家的鸟儿,万般柔情也万般无奈。

  她只是说:

  “抱歉......”

  一言尽之,恍然间,寂静至喧哗,阑珊至夺目,中庭的光景落在目中,众人的脸庞相继浮现,歌剧是为饰演,现实方为真切。

  鸟儿的故事属于华生,而黑花的再绽归于夏洛蒂。

  昏暗的天幕似若人心,而一束光华却从地面升空,将沉郁的色割成数瓣,朵朵繁花在阴云中绽放,开得又大又圆,就像在深夜追寻太阳的向日葵,这些向日葵点亮了天空,它将世间当作花篮,它恣意盎然,它无所顾虑。

  “是烟花。”有人痴痴地说。

  那簇焰火很美,但也转瞬即逝,如惊鸿一般短暂,似春花一般绚烂,数百条光流坠落,瞬时间照亮了所有人的眼,他们从没有在久历的黑夜中见过这么明亮这么惊人的焰火,像是绽满天空的巨花,像不曾触碰的希望,照亮了整个世界。

  在这缤纷又多彩的晨幕下,华生抿动薄唇,扬起喉嗓,“如优昙花,时一现尔,她知己身的即逝,她知罪在自身。虽在最先无心,但情至深处,谁能分清丝丝缕缕,真真伪伪。”

  “她爱得深了,连自己都骗过,她谴责私心,想挽回,却无从开口。”

  微微仰头,从未有过的泪水溢出眼角,银发的少女沉入了歌剧之中,就像面对爱人质询的芳恩,就像知晓自身命运的人偶。

  旁白说:“他说——”

  “她说,爱情太过奢侈,连她也分不清,下辈子......别信自己的话。”

  最末的结语响彻于彼此的耳畔,众人赞颂剧团的演技,可小鸟们不知为何就浸润了眼眶,有感身心的剧震。

  帷幕拉下,歌剧了却,唯有华生的脚步不停。

  她越过贫贱的分隔,行至前厅的最上方,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位爵士的身前。

  受着众人惊异的视线,有别那些言尽好话的记者,她不阿谀,也不奉承,只是静静地注视。

  “你的救场很及时,女士。”

  咬下一口新鲜的葡萄,克利夫擦去嘴角的水渍,饶有兴致地看向身前的少女。

  挺拔如松的腰身,兼于两性的朦胧,不失绅士的得体,不失淑女的端庄,他未曾见过有着如此丽质的姑娘,自从将欧肖那朵盛花栽入后花园后,已很少有人能在气质与外貌上引得他的在意。

  同样,他自是看到了那位男角的失仪,也知若没有前者的登台接词,这场歌剧自然会倒了众人的兴,哪怕不在意那些贱民的想法,可这场画展的顺利与否总归关乎到自己的脸面,某种程度上,对方的确帮到了自己。

  “约瑟芬?!”

  相比男人的平淡,丽奥娜已然失态,惊声出口的同时,下意识就握向了腰侧的皮鞭。

  然而,仅是挪目瞥了一眼,这位金发的大小姐就束住唇舌,不敢做任何的动作。

  “女士,你与小女有过偶遇?”

  “是,在一场不算愉快的会面。”

  “原来如此,我为自己的管教不佳,向你抱歉。”

  克利夫没有多想,像那种出身不好,想借着契机攀附关系,往上层钻营的女孩,他见过太多,也乐于用手中的权利帮助这些贫苦的人儿。

  施恩于民,不尽如此吗?

  是轻蔑的笑。

  “女士,看起来,你在歌剧上有过钻研,德罗斯的作品可都需要深厚的功底才能出色饰演。”

  “生活亦是一场歌剧,只要代入,就能饰演得很好,只可惜,歌剧中的那些奇妙元素总归是现实无法触碰的。”

  腕部的手环继而扎根,吮吸着属于这具灵傀的血肉,‘非凡禁止’的律令便在这隐晦的诉说中,在一双双耳目的环绕下,落成规则束缚的铁幕。

  “很有意思的见解,不过,刚刚只是歌剧的第一幕,最末的生死之别还未上演,不知,女士,可否有幸运让我再聆听你那动听的歌喉?”

  “当然,先生,但在那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不是低声的请求,而是平等的要求。

  “你应当,一观我的画作,一观我对廷根的描绘,作为旅人,作为常人。”

  不是势弱的希望,而是理所应当。

  “乐意至极。”

  且随克利夫的肯定,属于记者的洋枪短炮纷纷挪向华生,挪向她从提箱取出的张张画卷。

  是黑白的素描,是有别大师之作的朴素,是对世事人为的描述,是工人们淌落汗水,佝偻腰板的辛劳,是流民们蜷缩一角,淋漓风雨的哆嗦......

  是再真实不过的写照。

  时间随分秒拨动,寂然随敛眉沉淀,逐渐地,欢声与笑语远去,高谈与阔论不复,克利夫皱起眉头,心躁似火。

  他秉着不耐,尽失方才的平和,像愈倾的雷雨,沉声道。

  “你想说什么,女士?”

  “不是我想说,而是你,你们都应该擦亮眼,看到那些曾经被忽视,被淡漠的事物,那才是廷根的真相,那才是繁荣下的破败与困苦,是人们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生的酸涩。”

  伴随少女的话语,临岸的海风拂过中庭,它吹得花絮翻飞,吹得银发起舞,在这千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华生松开了相握的指,任由那一幅幅灰白的画卷为春潮裹挟。

  灯光,焰火,画卷,清风,在这一切的衬托下,华生转过身,张开双臂,迎向所有人,银白若天鹅绒的发丝烂漫,像纯白的天使降临世间,又像洁净的鸟儿振翅而起。

  百态的纸张飞过她柔软的身段,飘然而上,飘然而下,在空中打着旋儿越过每个人的头顶,落在中庭的每一处,如梦似幻。

  理所应当的,它们也飘过了小鸟们的身边。

  梅琳娜揪着裙角,担忧地看向那位友人,温妮着眼画中的景,画外的人,恍然间明悟了什么,苏芙比则手持纸张,似是想起了漫漫相伴的一个个黄昏。

  可惜的是,华生现在并没有闲情看鸟儿们的神态,就连飘絮落在她的肩头也浑然不自知,她仅仅盯着克利夫,盯着身前的贵族们。

  轻薄的唇吐出强硬的话,她说:

  “恕我见识浅薄,看不到未来,只能看清当下,看清同泽的人们,看清他们蒙受的苦与剥削,你们所许诺的待遇并无落实,你们所设想的高楼改变不了贫苦的生活,你们所创造的法令没有一丝一毫为他们考虑。”

  “卫兵,把她拖出去。”

  责令下方站立的佣仆,不愿倾听这刺耳的话,克利夫的神情愈发冷冽,甚至升腾起几分凶性。

  持械的卫兵伸出铁腕,囚住那纤瘦的臂弯,拖拽着向下拉去,丝毫不留情面。

  娇嫩的花儿怎能受这不留余力的摧残,泊泊的血液沾着泥壤,在皙白的膝盖上留下痕迹,泪花溢出眼角,却被少女倔强地抿住。

  她站定身姿,纵然臂间被勒出欲滴的红艳也不顿步,她昂起首,哪怕被用力压下脖颈也不折服。

  就像一只山鹰,她翱翔天宇,将一声长唳,划开廷根的浓浓暮霭,送句句嘶哑以唤醒碧空。

  “繁荣只是假象,繁花只是一时,艺术只为你们卓著,你们缴纳更多的税收只为维持那份旧时的体面......”

  终得耐心尽失,克利夫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到少女的身前,那公平与民权的诉求是他最为厌恶的声浪。

  接过侍卫的长剑,他将将为怒火左右,却又判然醒悟,顿住动作。

  不对,他的情绪怎么可能被这么轻易地挑动。

  只可惜,征兆落实,不待折返,就已迟了。

  砰——

  抵近处,一声枪响,子弹穿透华生的胸膛,飞溅红信,在那皙白的后背开出一朵红艳的盛花。

  压低毡帽,履行约定的男人迷离在茫茫的人群之中,克利夫本欲怒喝‘是谁开了枪’,就见少女的身形微颤,明明吐息渐弱,却扬起苍白失色的薄唇,绽出无比明媚的笑。

  用唯二人能闻及的音,她说:

  “杀了我。”

  是胜利者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