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比那名居桃子
最终，她失神地跪坐在舱外的白沙地上,回过神时，发觉双眼已热泪盈眶……
一个灰发的少女，提着一只小巧的银色手提箱，安静伫立于舱外，身着黑衣，看上去风尘仆仆。
一轮青色的太阳，正于那黑衣少女的身后，于那地平线的尽头，缓缓升起。
当苍银色的日光彻底照亮这片死寂的大地之后，
当白昼再一次降临这颗曾被永夜笼罩的荒芜行星之后，
当艾琳从失神中回过神时，她的听觉世界中再一次唤起了久违的波纹。
那是人类的声音，是她所熟悉的语言，明明距离同伴们逝去才过去五日，却感觉已然间隔千万年。
“艾琳·雪倪小姐，对么？”
“是的，我是艾琳·雪倪。”
当人类被一种神秘的事物所震慑住时，她是不敢不遵从祂的意图的。
此刻的艾琳便是如此，是故她未经思索便出声确认了自己的名讳。
在艾琳的眼中，那是一个看上去比年方双十的她还要小上一些的女孩，颀长的灰发由苍青色的发带绾起，盘在脑后，细腻的五官彷如神明精雕玉琢的造物，冰雪般洁白的肤色中略微夹杂着一缕病态的苍白，困倦的紫眸透着些许清冷的意味，冷艳的面容中却又流露出一缕未消的稚气，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皮制猎装，披着同色系的斗篷，曲线完美而修长，宛如一头矫健的雌豹。
成熟与稚嫩这两种矛盾对立的元素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忽略掉那些遍布她左侧躯体的，荆棘般狰狞交错的苍青色魔纹，一切都彷如三年起步般那样的美好。
女孩的话音同样非常清冷，一如祂那双紫眸，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风雪中的北国。
祂向艾琳微微欠身一礼，随而轻声道。
“艾琳·雪倪小姐，很高兴能在此与你相逢，自我介绍一下——
——我姓赫恩，夏洛特·赫恩，来此处理一笔债务。”
……
第153章灰姑娘与白雪公主（二）
在久远的过去，当卡伦星上的灵长第一次透过灵智的双眼仰望夜空时，他们的【神】便降临了。
【神】授予他们天上的火种，是故他们摆脱了茹毛嗜血的习性，火种点亮了漫漫长夜，驱退了潜伏于黑夜中的野兽，进食熟食使得灵长族群的体质与智力逐代上升，远离寄生虫与部分疾病之后，新生儿的夭折率得以被控制在一个相对低的水平……
【神】授予他们最原始的工具与冶炼工艺，从斩断兽骨的利刃到能够轻易吊起重物的滑轮机构，是故最初的拥有城墙的聚落得以建立……
【神】授予他们中的少数人沟通以太的能力，教会他们从深埋于卡伦星矿脉的高能水晶中提纯元素，引导地火风水四大元素的演化，是故族群的【大多数】将这些【少数】视作神使膜拜，最初的施法者与宗教应运而生……
【神】的使者们在卡伦的人间建立起繁荣的地上天国，展现神迹，歌颂神恩，宣读神旨……
【神】说，祂是创造，是开端，是普照卡伦的不灭烈阳……
【神】说，祂是毁灭，是终焉，是净化罪孽的无上神罚……
【神】说，卡伦是永宙之中最后的伊甸净土，祂于净土之上创造万物，又拥卡伦之民为万物灵长，是故卡伦的民要信祂的教，守祂的道，行祂的路……
【神】说，卡伦的民若是胆敢踏出伊甸的大门，便会被贬为罪民，更会招致灭世的天火……
【神】说，猫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造物，是故卡伦的民应尊祂奉祂，为祂建庙堂，为祂塑神像……
……
……
……
【神】说，卡伦的民，要颂祂的名，其名是为【巴尔】。
艾琳·雪倪小姐从稍显漫长的走神中回过神来。
在方才那段走神的间许里，她简略地回顾了一番故乡卡伦久远的太阳神崇拜文化。
在那颗破碎的卫月之上，卡伦人的文明历史与那位尊号【不灭烈阳】的太阳神祇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从理论到实践，从技术到发明，几乎所有奠定文明根基，决定历史走向的开拓性发现都与那位神祇有关。
那位神祇毫无疑问是卡伦文明繁荣的根基——以高能晶体为核心发展构筑而成的晶体文明的奠基者。
无论是科技还是魔法，卡伦的一切都建立在晶体文明之上，连雪倪家发射的地外探索火箭都是由极度纯化的高能晶体作为固态航空燃料……
从艾琳记事起开始，她的父母便告诉她，那颗照亮整个星系的恒星被唤作【巴尔】。
从艾琳第一次翻开地理学科的课本时起，她的老师便指着课本的第二页告诉她，卡伦人所居住的星系名为【巴尔系】，那颗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都能肉眼可见的，横亘于天空中的巨大行星名为【莫拉格·巴尔星】，而卡伦星则是这颗死寂星球的三颗卫月之一。
再后来，等年纪大一点之后，艾琳得以知晓——时至早已进入文明社会的公历1132年，卡伦大地的每一座太阳神教堂中都依旧保留着以纯洁的少女作为生祭献给那位【不灭烈阳】的古老祈福仪式，而这种仪式是卡伦官方公开予以背书的。
等到年纪再大一点之后，艾琳又得以知晓，雪倪能源集团的诸多产业中存在见不得光的航天科技公司——这在卡伦星是会被太阳神国教视作宗教异端的大逆不道之举，因为传承了近万年的【不灭烈阳】教义中清清楚楚地书写着“卡伦的民若是胆敢踏出伊甸的大门，便会被贬为罪民，更会招致灭世的天火”这样近乎启示录般的古训。
卡伦星的政权形态直至灭亡前的最后一刻都保持着极端唯心的政教合一模式，教皇即君主，君主即教皇，至于所谓科技，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脱离以四大元素与以太为核心的范畴，只能算作另类的魔导学，或者说，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元素理论。
另外，作为明面上的太阳神信徒，艾琳·雪倪自幼就会跟随家人前往【不灭烈阳】教会的帝国大教堂祷告，在卡伦的帝国大教堂的穹顶壁画上，【不灭烈阳】的诸多神迹被虔诚的信徒兼艺术家忠实地描绘记录了下来。
在那些记载【太阳神巴尔】于卡伦的人间降下化身，授予卡伦人神迹的壁画及教典中，祂的化身往往以一只散发着神圣光辉的金猫，亦或者猫头人身的远古君主形象示人。
除此之外，拜写进教条中的明确教义所赐，在各种各样的因缘造化之下，猫这种生物自文明诞生之时起，在卡伦的社会地位就极其之高。
从古代的帝王家到现代的雪倪集团所属打工仔单身宿舍，几乎每家每户都会饲育至少一只猫咪，且猫咪的地位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远高于饲主本身。
……
……
……
咚——咚——咚！
严格以两秒为间隔的敲击声将艾琳·雪倪的意识再一次从走神中拉回现实，她有些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再一次认清现状——认清她正站在原告席上的现状。
拜自家集团总裁的老爹所赐，艾琳·雪倪在年芳双十的年纪便出席过不止一场听证会，亦或者是庭审会。
当然，都是作为旁听者，或者陪审团这样的身份，站在原告席上还是第一次。
有原告，自然就有被告；有被告，自然就有法官。
艾琳·雪倪此时此刻便身处于审判庭般庄严肃穆的场合。
地方依旧是轨道舱改建的小屋外，小丘的丘顶空地上，四位同伴的坟墓便伫立在一侧，看上去像极了陪审席上的陪审团。
苍银色的审判席被忠诚地塑造出来，无论怎么看，此间的一切布局都与艾琳·雪倪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庭审现场无二，除了没有天花板跟墙壁这样的外部框架之外。
手持苍银色的法槌敲响底座，整顿庭审风气的法官大人自然就是方才那位自我介绍为【夏洛特·赫恩】的神秘小姐，她换上了一副青色的细框眼镜，流露出了一抹先前未见的知性气质，漆黑的斗篷此刻像极了真正的法官制服，不过从她翘着腿坐在审判席上的随性模样来看，艾琳推论——她应该不是专门干这一行的。
而在艾琳的正前方，也就是庭审现场的中央，一只肥硕得不知道该称之为猪还是猫的大橘正被数条从虚空裂口中延伸而出的苍银色锁链束缚，锁链末端的尖刺如圣钉般将它牢牢钉死在被告席上。
不过艾琳打心底觉得那些苍银的圣钉似乎钉错了地方，虽然固定四肢跟脊椎骨同样重要，但眼下更为扰人的显然还是那只金闪闪的大橘猫那张臭嘴……
“……你这个疯狂的婊子，天国的死掉毛，多管闲事的伪善者，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本尊这是合法营生，你凭什么把我从我的神国中击落至此！？你以为现在还是白月以太光辉之主二元对立的时代吗！？你怕不是很久没回过上界了吧！？本尊告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掉毛，时代变了！光辉之主早就陨落了！现在是【万物皆虚，万事皆允】的伟大时代，一切秩序重归于混沌的大航海时代，由我们那位无上神格，伟大的地狱之王，君上之君所开启的新时……”
听不懂的词汇一个接一个地从气急败坏的猫嘴里冒出来，艾琳虽然听不懂它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她领会到它那股“老子上头有人，你最好不要不识抬举”的意味。
话说回来，一只大橘猫/猪开口说话，口吐人言，本身就已经是件极其惊悚的事情。
打断大橘猫/猪连珠炮般的儒雅问候的一声清冷的话音。
尽管这只肚子里墨水很足的大橘猫/猪仿佛底气十足能够再骂个十来分钟的样子，可它那神态在一瞬间就出卖了它的真实心理。
它发自内心地畏惧这位坐在审判席上的审判长，是故在对方开口说话的瞬间便停止了谩骂。
“后半句，是什么？”
艾琳听见那个坐在审判席上的灰发审判长，用匮乏情绪起伏的冰冷话语如是问道。
“哈？”橘猫非常人性化地歪了歪头。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的后半句，是什么？”
这一次，审判长的话音依旧冰冷，不过却明显带着一股介乎怒意与杀意之间的鲜明情绪。
如果先前的问话是冰块的话，那么此刻毫无疑问就是冰河了。
艾琳如此想道。
大橘猫/猪被第二声询问吓得哆嗦了一阵，显然它也感受到了那股空气中弥漫着的浓墨般的杀意，它的毛发在杀意刺激之下尽数炸毛，整只猫看上去像极了一只橘色的绒球。
很快，橘色的绒球传出了一声怂到极点细若蚊呐的猫叫。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唯【等价交换】、【税收】与【死亡】不可避……”
原告席上的艾琳·雪倪小姐觉得自己终于能听懂了一点点这场庭审的内容了，拜终于出现的几个她也能理解的词汇所赐……
“莫拉格·巴尔，地狱七十二柱魔神至上四柱之首巴尔大公的二百七十九世孙，你的罪名是【挪用公款】、【瞒报资产】、【逃税】和【断章取义恶意造谣抹黑】！情节极其恶劣，后果极其严重，现在宣读判决结果——没收一切非法营收所得、财产充公、死刑，数罪并罚，立即执行。”
灰发的审判长几乎毫无顿挫当庭念完了羊皮纸上的判决结果，唯一一次露骨的情绪起伏是在念【断章取义】那一段时——这说明那一条才是最让审判长愤怒的罪名。
艾琳下意识地推测道。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差爷！等一下，等一下！原来您您您您您不是天国的走狗啊？您是一位地狱的税警吧！？”
炸毛的大橘挣扎着尖叫道。
“是小的我眼拙认错了！是的，您绝对不可能是天国的走狗！如果是天国那群道貌岸然的掉毛婊子只会假惺惺地给我罗列一大堆列如【文明灭绝】、【躲在物质界养猪】、【靠杀猪盘收割灵魂】之类的虚伪罪名，把我的财产全部卷走不说还会给我倒一大桶脏水以供死后任人唾骂——亲人啊，我们是亲人啊差爷！只有我们地狱的同胞才会无关善恶只论灵魂营收，您也一定跟我一样是一位魔鬼吧！您生得如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国色天香一定是阿斯莫德家的直系后裔吧！我是巴尔家的后裔啊，虽然辈分小但是也是直系血统！是正儿八经的地狱子民！我们巴尔家跟阿斯莫德家共为至上四柱，世代交好，看在巴尔大公的面子上，您就通融小的这一次吧！小的会立马回地狱按规章制度申报财产，当初挪用公款作创业资金的部分也会加上利息如数归还公司财务部，逃……咳咳，迟交的那部分税款小的也会第一时间向税务部补齐，您大可放……”
艾琳·雪倪从未见过如此谄媚如此能舔如此通人性的橘猫，不过它慷慨激昂或者说行云流水的马屁演说在片刻之后戛然而止。
她看到那位审判长从斗篷下掏出了一枚苍银色的怀表，拘束着橘猫的锁链与钉进它四肢脊椎中的圣钉几乎是在同时燃烧起炽烈的青焰，被笼罩在青焰中的猫科动物在死前完成了无声的畸变，在化作灰烬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它的形态停滞于一具头生双角背负肉翼的猫头类人骸骨模样，可怖的体型是寻常卡伦男性的十倍有余。
艾琳一度被那畸变的类人骨骼吓得跌出原告席，不过很快她便放下心来。
只因那具异形之骨随着消逝的青色焰火飞灰湮灭。
而在这一惊悚可怖的进程之中，某种形似齿轮机构高速旋转的转合声从未止歇过。
艾琳听得出那种声音来自那枚审判长手中的怀表，最终它随着异形之骨的消逝而戛然而止。
灰发的审判长收起不再作响的水银怀表，同时驱散了现场的种种庭设，很快，小丘的丘顶又只剩下茫茫白沙，与那四座坟墓了。
卸下临时法庭审判长职位的黑衣少女向艾琳走来，目光中略微带着一抹歉意。
“艾琳·雪倪小姐，原本打算让身为最后一个卡伦人的你来此作为原告出庭的，不过被告方——卡伦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所谓的不灭烈阳莫拉格·巴尔，似乎到死都没有放下作为高维物种的傲慢，再者现场的条件有限，所以我就跳过了原告环节，直接执行死刑。”
【如有怠慢，还请见谅。】
这是艾琳放空的意识中近乎左耳进右耳出的最后一句话。
只因那荒谬到极点的事实。
艾琳·雪倪，作为最后一个卡伦人，出席了卡伦文明造物主的庭审会，并亲眼见证了那位太阳神祇的死亡。
……
第154章灰姑娘与白雪公主（三）
“老师。”
“嗯？”
“为什么老师会说，英雄不是人类就毫无意义呢？”
“Emmmmmmm，因为，不是人类的英雄，最终都会变成恶龙呢。”
“恶龙？”
“嗯，恶龙，一百个离开村子出发去屠龙的勇者，有五十个死在了【四天王】的手里，四十个死在了第五个【四天王】的手上，八个死在了恶龙的吐息下，一个历经千难万险，成功杀死了恶龙，随后自己也很快变成了恶龙。”
“可是，不是还剩下一个吗？”
“对，剩下一个勇者跟恶龙同归于尽了，所以他最终成为了真正的英雄，他的屠龙史诗，会被吟游诗人们编撰成歌谣，传唱后世。”
“勇者不死的话，就不能成为英雄吗？”
“嘛哈哈，也有那种不死也能成为英雄的勇者啦，不过他们每次都只能在人间战斗三分钟，三分钟之后，就必须得离开人间，飞到星星上去就是了。”
“英雄就不能一直呆在人间吗？”
“如果隐姓埋名的话，应该是可以的。”
“如果不隐姓埋名呢？”
“那么他很快就会成为人世的负担，最后被变成恶龙。”
“负担？”
“嗯，负担。
英雄如果不是人类就毫无意义；
英雄如果不像晨星一样升起，像流星一样陨落，就毫无意义；
永生的英雄，光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都会成为人世的负担；
众生会揣度他的意图，会假传他的旨意，会自称他的使者，会建立他的地上天国；
英雄如果长生不死，就会被众生视作神灵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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