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比那名居桃子
掉进了地狱里一样……
“刚刚不是才说了，请您不要意味不明地坐在画布前打瞌睡么？”
啊啊……那个魔鬼又开始念叨了……
好可怕……
真的好想就这样死掉……
“说起来，最初品茶的时候，在我嚼碎您的压缩食物的时候，您好像在心底怀疑过我——是不是小时候挨过饿？”
“？”
“魔鬼能够听见人类的心声，也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吧？”
艾琳在沉默中点了点头，再一次地，接受了新的事实——魔鬼能够读心的事实。
“开始游戏之后，您就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过，【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祂要这样折磨我？】之类的问题，因为您问得实在是太多遍了，我也差不多听厌倦了，再加上，您的精神看样子也已到达极限，不去睡上一觉的话，就没法继续下去；所以，作为又一次中场休息的附赠服务，由我来为您讲述一个睡前故事吧，【白雪公主】殿下。”
“……故事？”
“对，故事——
一只活在阴沟里的灰老鼠，披着【辛德瑞拉/灰姑娘】的皮，走投无路，最后把灵魂卖给魔鬼，才换来了【水晶鞋/魔法】的故事。”
……
第157章 灰姑娘与白雪公主（六）
在星界的角落里，有那样一颗特别的星星。
它位于生命树底端的物质界中，却又处于物质界的最上方。
在久远的过去，那颗星星被诸神赋予了特殊的使命——成为一座斗兽场，以供诸神玩乐。
在不那么久远的过去，居住在生命树顶的两位至高神明发生了争执，祂们本是法理上的兄弟，却闹到了至死方休的地步。
后来，黑神将白神从生命树顶击落，祂们双双坠入物质界的顶端——那颗星星成为了终战之地。
黑神在那座斗兽场中彻底杀死了白神，以白神的指骨为笔，神血为墨，撰写下了新的神谕，随后不知所踪。
那道新的神谕被诸神们敬畏地称为【血海公约】——它令所有高高在上的神灵，在降临那座斗兽场时，都将连同位格在内，一并降格入物质界。
自此，那颗不幸的星星得以从斗兽场的悲惨命运中解脱，十五支神造物种得以挣脱枷锁，拥抱新生。
白神死后引起的一连串秩序崩溃，几乎摧毁了星星上的一切。
黑神在短时间内重构了大部分秩序，却因虚弱而不得不放弃修补细枝末节。
比如——祂在与白神的斗争中洒落的唯一一滴神血。
那滴神血最终坠落于星辰的极北之地，留下了近乎直抵星核的恐怖疤痕，留下了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渊。
深渊的地表也随之刮起了永无止境的以太风暴，只因那滴神血彻底毁灭了当地的元素秩序。
又过了百来年，一支途径此地的流亡旅团为躲避异族的追杀而不慎迷失于无尽白风之中，那永无止境的白风屏退了异族的追杀，也断绝了他们继续前行的道路。
这样的旅团一共有二十八支，除却早年东渡的那一支以外，剩余二十七支的流亡之旅，只为寻找白神最后一道神启中指明的【永恒不灭的伊甸园】。
旅团中的主教告诉众人，他们已经抵达了应许之地，抵达了永恒不灭的净土伊甸，那白风就是白神的神迹，是白神的神威让异族退却，是白神的神恩让他们得以幸存。
是故，这支旅团中人无不听之信之，他们虔诚地叩谢神恩，于那白风之中唯一的无风带，也就是风眼中央的深渊浅层定居下来。
深渊本是无智无知之物，只是一种自然地貌。
但地上天国的遗民为它带来了秩序，带来了宗教，带来了阶级，带来了人智的世界中所应有的一切。
待到时光荏苒，又是多少年过去了，天国遗民们发展出了既不魔法也不科学的蒸汽文明。
而深渊也早已变成了一条阴沟，一条天寒地冻的阴沟。
这条阴沟分为上下两层，分别被称作上城区与下城区。
上城区维持着及格线上的体面，而下城区则是名副其实的阴沟。
下城区其实是文雅一点的说辞，直白一点，就是贱民生活的城区，是阴沟的沟底，全城的轻重工业设施都布局在那里，脆弱的物资供给链时不时就会断开，间歇性的食物短缺，严寒，工业废气，水污染和暴力冲突将下城区的住民折磨得面黄肌瘦，肢体残缺，甚至先天畸形，顺产出生和健康长大早已不是理所当然，而是令人奢望的事情。
然而，就像越是肮脏的下水道里，老鼠和蟑螂的生命力便愈发顽强一样，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下城区还是有七代那样饱经沧桑的孩子顽强地长大了。
那只披着【灰姑娘】皮的灰老鼠就是其中之一。
跟上城区勉强维持着文明光辉与体面生活的贵族老爷们不一样。
拜下城区艰苦的生存环境所赐，用以修饰文明光辉的人性额度储量很低很低。
人性和兽性就像是一支立起的沙漏，一端变少的话另一端就会变多。
阴沟里的住民比起人类更接近动物。
总的来说，下层区里到处都是人渣，灰老鼠的父亲也是。
他是一个平庸的锅炉工，收入绵薄，自伴侣死于难产之后便终日酗酒，嗜赌如命。
每当他喝得伶仃大醉，输了钱后回到家里，就会开始殴打灰老鼠，诅咒她为什么会被生下来——因为她如果没被生下来的话，他的伴侣也就不会因难产而死。
他甚至嫌弃灰老鼠长得不够高，明明已经十三岁了，但却依旧像一个七岁的小鬼一样，瘦弱而矮小，那样贫瘠的身材是无法送去做雏妓给他赚赌钱的，就连拿去抵债，债主也看不上。
可在那种地方，那种连一日一餐都无法保证的饥寒交迫的地狱里，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又怎么可能像上层区的孩子那样顺理成章地长大？
【人生总是如此艰难吗,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灰老鼠曾经问过一位教书的夫人这样的问题，得到的是慈爱的安抚与【长大就会幸福】的答案。
她知道那只是那位温和的女教师于心不忍的善意谎言，哪怕别的孩子都相信她的话。
她从小就活在谎言里，善于识破谎言，也善于编织谎言。
长大了也不会幸福的，长大了只会被人渣父亲送去给别的男人玩换钱，那种事情她很小就明白了，所以她一直都控制着自己的食量，只进行最低限度的进食，这样她就能长大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条天寒地冻的阴沟最冷的时候，气温会下降到零下一百五十摄氏度以下。
在那种环境里，光是能笑出来就已经是足够离经叛道的事情了，又怎能继续苛求于笑容的温度呢？
所以直到很多年后，灰老鼠的笑容里也依旧没有温度。
灰老鼠从小就不喜欢雪，同时也厌恶任何与雪相关的事物。
对于生长在四季分明的沃土，或者终年如春的南国居民来说，雪或许意味着丰收，意味着风情，意味着美好的预兆，甚至附带着浪漫的意味。
可对于灰老鼠来说，降雪只意味着寒冷、饥饿、流血、掠夺、奴役，以及死亡。
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成天披着一件从一具冻死在下城区路边的成年人尸体上扒下来的灰斗篷，只为让自己看上去更不起眼一点。
她用供热锅炉的灰涂抹自己的脸，用廉价的色素掩盖住她那头在下城区过于显眼的金发。
不是因为什么【小王子】不喜欢【金色】的蛇鳞，而是在那条到处都是人渣的阴沟里，白金色的头发只会招来灾祸。
如果非要论那个人渣父亲有什么尽到义务之类的地方的话，大概便是他为数不多的良性人脉之一，一位出入上城区的警官老爷——拜那位警官老爷的怜悯所赐，一只出身下城区的灰老鼠得以进入中城区的学校上学。
中城区是一个颇为精妙的称呼。
首先，它并不存在于阴沟官方的城市区划之中；
其次，它的实际位置介于下城区的天花板与上城区的下水道之间。
结论，它只是一群下城区里相对过得体面点的贱民们自我满足而构想的非官方区划。
嗯，中城区，听上去妙极了。
在极端的环境中，哪怕是最慈悲的怜悯偶尔也会变成压死老鼠的最后一根稻草。
单纯以后来的事实定论，灰老鼠只不过是被这股怜悯的善意从一座地狱推向了另一座地狱而已——事实上，她宁愿自己从未在那里上过学。
灰老鼠的教师是一位善良而温和的夫人，但因为她实在是太善良了，所以她只能做一个动动嘴皮子，在精神上获取良心的自我安慰，在行动上无动于衷的，选择性眼瞎的老古董。
灰老鼠的同学是一群未受教化的人类幼崽，没有接受教育的人类幼崽与野兽无异，都是不知善恶为何物的幼兽。
灰老鼠的个子瘦小了一点，但好在脑子发育正常，她很快在学校中取得了成绩，赢得了那位夫人的褒奖。
随后，就在当天，她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就变得破破烂烂，连那件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灰斗篷上都多了几个缝补难度颇高的大洞。
关于灰老鼠的谣言很快也在学校里不胫而走，在谣言中，她被变成了一个夜不归宿的坏孩子，向成年男人兜售“鲜花”的“卖花女”，盗取钱财的小偷，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等等，诸如此类的【坏】东西。
当另一位酗酒的教师，因为灰老鼠的沉默、不驯服与风评中的恶劣印象，在数学课上当众扇了她一记耳光之后；当她强迫自己不掉任何一滴眼泪，只是无声地与他对视之后；在一片窃窃私语中，谣言里的灰老鼠又多了一个身份——没有痛觉的，无血无泪的【恶魔】。
【恶魔】在那时可是一个新鲜词汇，那位温和的女教师在前一天才教会学生们这个词，次日就能拿来活学活用，想必那位夫人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后来，等到那位夫人在课堂上被活学活用的聪明学生诱导，说出了【好孩子死后会上天堂，而坏孩子死后会下地狱】这样的话之后——
等到灰老鼠回过神来时，整个教室里热闹得就像在过节，温暖得就像是春天一样。
幼兽们就像是早就约好了一般，就像高地教会中那些唱诗班的少年少女们在每个祈祷日齐声高唱的圣歌一样，虔诚地，热忱地，率真地高呼——
听见没有？凡妮莎夫人都已经承认了，坏孩子死了之后不会上天堂；
讨厌鬼才没有资格上天堂；
灰老鼠死了之后只会下地狱；
下地狱；
下地狱，下地狱；
下地狱，下地狱，下地狱……
很残忍，很坏，但也很幼稚。
在一片幼稚的【坏】之中，灰老鼠突然想通了自己一直不受待见的缘由。
其实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做错什么，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错在她错误地出现在了一个她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一位仅止于精神上的自我满足与良心安慰的老古董女教师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
一群幼稚的【坏】也并未上升至【邪恶】那种会被【正义】惩戒的范畴。
在想通了这一点之后，灰老鼠再也没去上过学。
后来，在逃离学校后不久，她又逃离了家庭。
再后来，灰老鼠像那些流传于学校中的谣言所描述那样，
变成了一个夜不归宿的坏孩子，一个会撬锁、会用工具飞檐走壁、会盗取钱财的小偷。
然而可笑至极的是，几乎那条阴沟里所有认识灰老鼠的人，都将这样的她，将这样一只灰色的老鼠，戏称为【辛德瑞拉/灰姑娘】。
事实上，她在不做灰老鼠的很久以后，才偶然有机会拜读《灰姑娘》的故事。
但这并不影响她在那时领会那个称呼背后的揶揄与嘲讽。
辛德瑞拉是一位任劳任怨、心地善良的姑娘，哪怕被继母和姐姐们虐待冷落，每天操持着繁重的家务，穿着家里最破旧的灰衣，也依旧不改本心的善良，所以她得以被上天赐予魔法，穿上了水晶鞋，坐上了南瓜马车，邂逅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光，她的王子，尽管随后又几经波折，但终得善果，迎来了幸福的结局。
可灰老鼠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任劳任怨，心地善良的【辛德瑞拉】。
如果撒谎就能躲过一顿毒打的话，那么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去撒谎。
如果偷窃就能避免再饿肚子的话，那么她就会细致入微地去偷窃。
如果非要杀死某人才能活下去的话，那么她就会强迫自己去杀人。
无论怎么看，作为一位童话女主角，都可谓是失格到不能再失格。
这样的灰老鼠，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辛德瑞拉】。
所以，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她都没能遇见自己的【小王子】，更不用谈什么幸福的结局了。
不过跟【辛德瑞拉】如出一辙的是，灰老鼠也学会了【魔法】。
在她生命中最绝望的时候，她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从【魔鬼】那里换来了【魔法】。
后来，她真的像那些幼稚的【坏】当初所传的那样，下了地狱。
后来，灰老鼠变成了一头灰色的【恶龙】，
变成了，一个无血无泪的【魔鬼】。
……
“一个冒牌灰姑娘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艾琳·雪倪小姐，您现在明白为何我会唯独对折磨您这样的白雪公主的生意情有独钟了么？”
灰色的小屋内，翘腿躺在沙发上的魔鬼拍了拍手，宣告一个过去的故事落下帷幕。
艾琳则依旧沉默不语，或许是因为那个故事，也或许是因为依旧低迷的精神。
“哈，老实说，之前听到您拿着画笔在心底自怨自艾的声音可真是让人火大，该说真不愧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白雪公主才会有的矫情么？居然真的会有人因为自己的才能而感到烦恼，认为为自己的才能而感到骄傲是件可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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