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比那名居桃子
“什么嘛？仔细翻翻您的履历，您这不是从小到大就没有遭遇过失败嘛？连最后登陆莫拉格·巴尔星的计划也以成功告终，除了您的母星炸了之外，不过那是卡伦的失败，跟您没半点关系；如果我不过来的话，如果巴尔之子继续作为太阳神存在于这个星系中的话，您和您的伙伴们没准儿已经找到这颗行星沙海下存在的液态水了——作为附赠品悄悄告诉您吧，可以饮用的液态水真的存在于这颗行星上，而且离您最近的就在这座小丘下面，那是一条浅层地下水脉，您可真是被天运加持的幸运儿呢，艾琳小姐。”
魔鬼揶揄着抛出了又一个事实。
换作七天前的艾琳，听到这个消息或许会欢呼雀跃，但如今的她……
“……我只感到悲哀。”
沉默良久的艾琳忽而开口，轻声喃喃道。
“哈？您的病情又加重了么？继为才能感到羞耻之后，又开始为幸运感到悲哀了？您这样的宠儿可真是令凡人嫉妒呢。”
“不，我是为你感到悲哀，魔鬼。”
灰色的小屋，房内的气温骤降。
魔鬼从沙发上坐起，祂凝视着画板前的银发少女，只手作聆听状，似笑非笑地问道。
“抱歉，我没听清，您刚刚说了什么？”
“我是说，在听完了你的故事之后，我深深地为你，感到悲哀。”
艾琳神色肃然地答道。
她的肃穆与坦然再一次引爆了魔鬼的喧嚣盒子。
“等等等等等等，我没有听错吧？一个连寿命都没能克服的短命种，一个人类，居然会傲慢地站在高处，为一个永生不死的魔鬼感到——悲哀？噗……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可以笑吗？您能允许我笑吗？您能放任我尽情地笑个够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银发的少女只是沉默。
她沉默着，沉默着，直到那个魔鬼的笑声止歇，直到祂不再躺在沙发上手舞足蹈，直到灰色的小屋里再度归于静寂。
“魔鬼。”
“嗯？您又有何见解想要倾诉？”
“你真该用你那无所不能的魔法做一面镜子，照照自己现在的模样。”
“哦吼？艾琳小姐，请问是我的脸上涂了东西吗？”
“是的，现在的你，脸上涂满了欲望，就像个人类一样。”
“……”
“魔鬼，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但我深深地为那个死在冻土深渊里的女孩感到悲哀。”
“……”
“那位名叫夏洛特·赫恩的可怜小姐，其实早就死在冻土里了，而你只不过是一头披着她的皮，不知善恶为何物的恶魔罢了。”
艾琳看向那个魔鬼的目光中不知何时失了冷色，独留怜悯。
而那份怜悯，正是那个魔鬼此刻焦躁的根源。
“善恶只不过是天国那群死掉毛的谎言，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善恶，只有立场！”
祂气急败坏地打断了银发少女的言说，但却无济于事。
“魔鬼，你越是气急败坏，便越是证明你无法用违规的方式左右我的生命，你们那位【暗影圣子】所恒定的规则就是用来约束你们这种恶鬼的教条，我现在深深地为那位未知的神祇所折服，没有祂的话，你们这群魔鬼不知会将我们这些凡人的世界搅乱至何等混沌的模样。”
“……”
“魔鬼，如果你哪怕还有一丁点羞耻心的话，都应该更名改姓——夏洛特·赫恩只是一位可悲的，从出生至死亡都不识爱为何物，也从未被人爱过的可怜女孩罢了，她不应该在死后还被你这种肮脏的恶鬼披着人皮败坏声誉。”
“你……”
“保持安静！魔鬼，接下来，我要画最后一颗【太阳】，画那颗我的人生中见过的，最美丽，最珍贵，也是最崇高的【太阳】！我会赢下这场即将结束的游戏，追回太阳，然后让你抱着手提箱滚蛋！”
公历1173年12月16日10时18分56秒，天气：无风。
艾琳再一次将画布与画板从支架上摘下，移步，将其展现于魔鬼的面前。
概因回光返照的缘故，她感觉自己的精神从未如此充沛过。
她的视野明朗，她的战意高昂，过去的浑噩一扫而空。
此刻她就像一位已然将圣剑抵于恶龙脖颈命脉上的勇者，胜券在握。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那是她所画的最后一幅太阳，如果这一幅太阳依旧被评判为不合格的话，那么她就会果断地选择放弃，放弃这场早已不公平的游戏，坦然地面对失败，并嘲讽那个魔鬼的失态！
如果这一幅太阳也被评判为不合格的话，那么说明那个魔鬼早已失去了契约精神，再继续下去也毫无意义。
如果祂还有哪怕一丁点契约精神的话，艾琳都深信，这幅画足以撼动那个魔鬼的冰冷外壳。
在过去的六十五次失败里，她画了六十五幅太阳。
从春夏秋冬，到日出日落。
从南半球到北半球。
从素描到油彩。
她画了六十五幅艺术家构想中的美好太阳，却唯独没有画过那一幅她亲眼目睹过的，生命中最宝贵的日出。
它就发生在数十分钟前，发生在这个魔鬼造访时的那一刻。
只有失去的东西才会被人所追忆。
只有失去了太阳，才会去铭记那颗曾经高悬于穹顶的太阳。
在孤身一人徘徊于死寂行星的永夜中数日之后，艾琳永远都忘不了，在目睹那颗青色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热泪盈眶的她心中所浮生的那种近乎朝圣般的感动。
所以，她决定将那一幕画下来。
一位瘫坐于小丘上的少女，一颗驱散永夜的青色太阳。
最初的灵感得以确立，在艾琳的艺术加工下，无光的永夜化作了深渊，只有白沙的小丘化作了象牙白的庭院，庭院中开满了与太阳颜色无二的青色花朵，无名的少女于花间虔诚地祷告，青色的太阳温暖了她晦暗而不幸的童年……
当向那个魔鬼展示那幅画时，艾琳与魔鬼的立场早已逆转，她分明地看到了那魔鬼眼神中的躲闪，将祂的失态，祂的懊丧，祂的气急败坏尽收眼底。
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艾琳知道，她已经赢了。
她拿着画，就像是拿着圣剑，逼迫着那个魔鬼做出评判，逼迫祂为这场人类追逐太阳的游戏落下帷幕。
“魔鬼，你看不到光，是因为你瞎了，你永远无法理解我在目睹那颗青色的太阳升起时，心中是何等的感动——如果你早一点懂的话，或许你也不会沦落到下地狱的凄惨结局了，现在收起你的嬉皮笑脸，为这一切做个了结！”
艾琳是如此的咄咄逼人，以至于那个无血无泪的魔鬼都被她逼到了沙发的角落里。
终于，在漫长的寂静之后，艾琳仿佛听到了静止的时钟重新开始走动的声响，苍银的锁链也从她的手腕中无声地退出。
接着，她也听到了，从那个魔鬼纠结至扭曲的嘴角，几乎是在颤抖中挤出来的简短词汇。
“……合格。”
“赢了！”
银发的少女欢呼着跳了起来，自登陆莫拉格·巴尔星之后，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开心过。
“无礼的人类，去挑你的太阳吧。”
魔鬼从艾琳手上夺过那幅画作，随后颇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无须挑选，我就要天上那颗青色的太阳。”
艾琳指着窗外的天上。
“那颗也是需要回收的资产，恕不在挑选范围内，如有不满，您大可去地狱高层告我。”
魔鬼坚定地摇了摇头，一脸免谈的意味。
“你……算了！”
总之，带着微小的遗憾，艾琳雀跃着跑回议事桌旁，如同一个真正在逛玩具店的少女一样，望着琳琅满目的橱窗——她要为这个恒星系挑选一颗最美好的太阳！
……
第158章 灰姑娘与白雪公主（七）
公历1173年12月17日06时58分00秒
艾琳特地起了个大早，披着大衣，手捧着热水壶，孤身一人坐在白沙的小丘之上，坐在四位队友的坟墓旁，远眺着东面的地平线。
当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当淡金色的朝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下缓缓升起，艾琳再一次流下了眼泪。
她终究是选择了一颗最为熟悉的太阳，哪怕它的颜色与那位毁灭了卡伦的太阳神一般无二，在漫长的时光里，终究是那颗金色的太阳，于天边投射下光与热，养育了卡伦星上的芸芸众生。
次日，艾琳全力开动起轨道舱内从未有机会启动过的地层勘测装置，只为求证那个魔鬼于游戏中的一席戏言。
第三日，勘测工作继续。
第四日，勘测工作稳步开展。
第五日，勘测工作陷入僵局。
第六日，艾琳·雪倪，于莫拉格·巴尔星登录地点的正下方，初步确认地下水脉的存在。
公历1173年12月22日09时21分，通过传回的声波图形初步完成当地地下水脉测绘的艾琳兴奋地扔下图纸，在小丘上欢呼着跑了一圈又一圈，她在队友们的坟墓前庄严肃穆地宣布小队此行的目的已然达成，他们完成了卡伦故人们赋予他们的使命，这支小队从此将无愧于那些留在卡伦地表目送火箭升空的后方工作者。
第六日，黄昏，艾琳从储藏间里翻出她能找到的口味最好的压缩食品与营养膏，尽可能心怀感激地享受了这一餐。
第六日，前夜，艾琳从有限的淡水储备中预留出一日的饮用余量，随后将剩余的大部分淡水加热，奢侈地，舒舒服服地洗了个久违的热水澡，将登陆这颗星球之后所蒙受的尘埃一扫而空。
第六日，深夜，艾琳在被窝中嚎啕大哭，随后于泪眼朦胧中沉入梦乡。
公历1173年12月23日06时58分00秒
第七日，清晨，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艾琳于灰色小屋前的沙丘之上，用仅剩的一张契约书召唤了【魔鬼】。
……
那位灰色的魔鬼如约而至，于地平线的尽头，于太阳升起的沙海彼方，闲庭信步，踏沙而来。
当祂再一次出现在艾琳的几步开外时，当艾琳的瞳孔中再一次烙印上那抹灰色时，艾琳的眼中，那个魔鬼的神色静如止水，尽显从容。
目睹那份从容，艾琳明白，自己被耍了，而且被耍得很彻底。
魔鬼是与谎言为伍的存在，妄图从魔鬼那里探求真实的凡人，无一不得付出代价。
早在那场游戏开始之前，那个魔鬼留下的就是两份叠在一起的契约书。
祂知道她迟早会签第二份，是故第一份的结果于祂来说无伤大雅，甚至乐见其成。
仔细想想，或许这个魔鬼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她说过半句实话。
同样，祂也从头到尾都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事到如今，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只因艾琳已有觉悟。
“魔鬼，你曾经说过，莫拉格·巴尔作为高维生物，卡伦被祂毁灭是在更上一层就已锚定的事实，无论卡伦本土的生物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这一命运。”
“以艾琳小姐作为出发点来说，是这样没错。”
魔鬼拎着祂的手提箱，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将卡伦的故事视作书籍的话，那么艾琳小姐所处在世界的不过是其中一页，所有的书页便是卡伦存在的可能性总和，而莫拉格·巴尔则在书外为整本画下了名为【毁灭】的休止符。”
“你们的世界一定很无聊吧，魔鬼。”
哪怕是得到了预想中的答案，艾琳依旧难以释怀地出声问道，问出了那个她曾经问过的问题。
“并不会，如若完成【平行世界的自我统一】的话，那亦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宏观视野，它同样是一条登临时间界域的真理道途。”
“你们这些恶龙的知识我并不想探究，我只是一个凡人，现在则作为一个人类，作为最后一个卡伦人来跟你谈一笔生意。”
艾琳摇了摇头，将那些讳莫如深的奥秘抛诸脑后，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自己从未听过这些。
在面对遥不可及的事物时，徒增的只有烦恼，并深感自己的无力。
“原来如此，艾琳小姐的第二个愿望应该是复兴卡伦文明吧。”
单纯的陈述而非询问，这个魔鬼能够读心的事实再一次得以印证。
“正是。”
“事先说明，艾琳小姐余留的灵魂份额姑且不谈，哪怕是完整的时候，也已然无法企及这份【愿望】的零头，换句话说，艾琳小姐是打算尝试新的【杠杆】吗？”
魔鬼的脸上浮现出了招牌式的，毫无温度的营业笑容。
艾琳一直不喜欢祂那种笑容，明明生着那样一副好脸，却总是那样渗人地笑着，真是可惜。
不过，如若祂那个【灰老鼠】的故事存在几分真实的话，那么以祂的出身，的确难以苛责祂的笑容。
在遇到这个魔鬼之前，艾琳一直深信崇高的人格不应以贫富贵贱区分，哪怕她在故乡卡伦从未去过诸如贫民窟之类的地方。
可这个魔鬼告诉她，在那些被文明埋藏于阴影之中的晦暗角落，住民比起人类更接近于野兽。
祂告诉她，人性和兽性只不过是沙漏的两端，一端变少，一端就变多。
她在内心已经被祂说服，是故承认了自己过去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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