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女赫恩的奇妙冒险 第34章

作者:比那名居桃子

  “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摩根站在驾驶舱中,向其余的机组成员问道,伊戈小心地站在他的身侧,这个年轻人现在对这位博学的教授非常地尊崇。

  “大概五分钟前,一个未知的信号源介入了我们的频道,我们接收到一组讯息,但翻译机械转换撰写出来的文字,我们依旧无法辨识。”副驾驶座上的飞行员转手将一张记录用纸递给摩根,“它们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文字。”

  摩根接过纸张,目光从那些短促而密集的符号上扫过,嘴角微微上扬,“这是摩尔斯电码,第三纪早期曾广泛使用的一种通用“文字”,并没有加密,我在研究中曾接触过这种“文字”,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完整地破译它……”

  “等等,这是什么!?雷达显示有什么东西追上来了!速度几乎是我们飞行器的六倍!”飞行员突然高声提醒道。

  “怎么可能?这里距离地面可有数千米!难道是伊苏的机械教会?他们也掌握着飞行器的技术?”伊戈冲上副驾驶座的后排探头望向雷达表。

  “那不可能,如果他们也掌握着飞行技术的话,伊苏不可能被困在以太风暴里近两百年未曾向外扩张,那个鬼地方继续待下去总有一天会迎来毁灭!”摩根厉声道,“全机组人员保持镇定!确保飞行器稳定运转,我马上破译那份通讯,给我两分钟时间。”

  “对,大家不要惊慌,往好的方向想,对方使用的是第三纪元人类广泛使用的摩尔斯电码,这意味着对方也是我们的同胞,很有可能他们就来自南方大平原的二十四号旅团的后代!”在摩根教授集中精力破解电码的时候,伊戈尝试安定大伙的情绪,两分钟时间不会太久。

  “可雷达信号显示对方来自正东边!”副驾驶依旧尖着嗓子叫道。

  “人家不能开飞机遛个弯么?你个智障!你这种心理素质是怎么当上飞行员的!?”伊戈也火了。

  “这不是废话吗!?全伊苏过去两百年间都没有过飞行器,今天是寒霜历以来第一次飞行!我们全都是第一次驾驶,因为你们说试飞和训练会引来机械教会的注意!”

  “我究竟是脑子哪根筋搭错了会答应上这样一艘飞行器……”年轻人只觉耳旁惊雷炸响,如梦初醒的他撩了一把被冷汗浸透的额前发,开始闭嘴反思人生。

  “都安静!电码已经破译完成了,大家听我念!”

  两分钟的确不会太久,摩根镇定自若的声音令全驾驶舱里的人精神为之一振,连带思考人生的伊戈都回过神来。

  “咳咳,诸位尊敬的土之子……土之子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们称我们为尊敬的,那么说明他们没有恶意……后面是什么,哦对了,”摩根教授其实根本就没有破译完成,他看驾驶舱里形势快要失控了,情急之下才厉声开口,安定局势,现在,教授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所有人都在侧耳聆听他的演讲,他必须即兴破译掉这份通讯简报!

  “……这里是【中枢蜂巢】直属第六六七师团下辖第十一航空编队寄叶七号型,根据《欧姆尼赛亚条约》第一百一十六条第三款规定,本机将护送贵机前往最近的航空港……听见了吧,他们要护送我们到最近的机场!”

  “太棒了!”

  “吓死我了。”

  “赞美你,我的神。”

  “还没完呢,诸位,由我接着往下破译。”摩根示意开始庆祝起来的机组成员们稍安勿躁,他的压力也为之减轻,随后朗声道,“……本机于十三秒前已完成对贵机全体机组成员的素体扫描,结果显示贵机全员无一人是持有【苍穹之冠】的素体,根据《欧姆尼赛亚条约》第七百四十一条第六款规定,护航命令现已更正如下——从即刻起,本机将全力击坠贵机,并在事后征用贵机全员大脑,送往【中枢蜂巢】研发机关,更正完……这是什么鬼玩意儿?迪恩!把飞行器提速到最快!我们有麻烦了!”

  “……”

  “……”

  “……”

  “迪恩!你还在愣着干什么?我让你提速!你的双手离开操作杆是想嘛!?”

  “摩根教授……我觉得,没必要再提速了,您透过天窗往上看……”

  伊戈拉扯住教授的身形,举头仰望,目光呆滞。

  “看什么能有比逃命重……神啊!”

  摩根的身体随着他的仰头而颤栗,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被一种从太古以来便为神话和史诗所传唱的神秘生物的阴影所填满,那道阴影的正体雄伟而又庄严,古老而又异质。

  它与飞行器保持相对静止,飞行器还不到其前爪的四分之一大小,宽大的双翼闪烁等离子电弧的明亮光辉,毫无温度的红眼隔着驾驶舱注视着舱内的众人,各种扫描射线如若台风过境般从素体的身上肆虐而过。

  一头海灰色的机械巨龙,这是他们最后看见的光景。

  ……

第66章沉默的羔羊(三)

  雨后的森林里悄静无声,落日的余晖透过林间枝叶上的水滴,以特定的角度折射出迷离的虹光,林荫之下,翠绿的苔藓和地衣爬满了一块又一块凸起的岩石表面,有土壤的地方,低矮的灌木丛生。在燃烧的晚霞无力照亮的林间阴影里,一些高大的蕨类植物将收束在一起的嫩茎舒张成伞状,焕发出幽蓝的荧光。一座古老而残破的建筑以半朽的姿态埋藏于这片茂林深处,外形像极了古罗马的斗兽场,残垣断壁上长满了爬山虎似的植被,它们覆盖了一面又一面古老的院墙,当夕阳彻底落下地平线之后,夜幕降临,星星点点的萤火便由它们藤条上的花间绽放,它也是发光植物中的一种。

  残垣断壁的深处,有篝火摇曳,一位长着浅黄猫耳猫尾的罗塞塔人少女提着一只青绿的竹篮,篮子里装着些新鲜水果和热粥,她从斗兽场的回廊深处走出,荧黄的瞳孔因夜幕的降临而变得比白日里更加细长,黯淡的环境光照并未影响她对方向的把握,在踏足松软的雨后草地之后,她略微花了些时间辨识,随后很快找到了目标。

  片刻之后,她在一块林间凸起的巨岩旁停下脚步,将手里的竹篮轻轻地摆放在绿草地上,随后后退一步,恭敬地以罗塞塔的风俗深深地欠身行以一礼道,“不知名的小姐,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明天天亮之后,村子的队伍就会继续往东迁徙了,非常感谢您的出手相救。”

  她的话音落下,并在意料之内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猫耳的罗塞塔少女缓缓地后退两步,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坐在巨岩下火堆旁的高挑人影,在遁入林间夜幕之前轻声说道,“请放心,食物是无毒的,每一样我都亲自试过,请您原谅只有我一个人前来道谢,因为大家都害怕您的同族……再见了,善良的小姐。”

  言讫,罗塞塔少女再次深深地鞠躬行礼,随后彻底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一个小巧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光滑的黑砖被竖起来,再在底端添置了两条小型机械臂的古怪玩意儿从火堆旁飞出,它来到那一篮水果食物上方,黑色的面板上亮起两个白色的光点,像是眼睛,“眼睛”里投射出数道扫描射线,将地上那篮水果反反复复刮了个透,确认一切无误之后,这才用机械臂提起竹篮,返身飞回篝火旁。

  “没有化学毒素,也没有定时炸弹,更没有纳米微械病毒,对方也不可能掌握这些,所以,这篮子“食物”是安全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它们作为“食物”的有效定义范围仅限于碳基生物。”黑砖似的玩意儿在篝火旁放下篮子并提出询问,“要扔掉么?”

  回应它的是一个简短的手势,那代表着否定得意味。

  一只裹在漆黑的饰有镂空花纹的长手套中的手从篮中轻轻捻起一枚橘子,随后缓缓将其挪向唇边。

  “作为珍贵原型机的专属辅助机器人的本机觉得有必要提醒贵机……Oh,天哪,情报显示该种植物果实在食用前应该先剥皮,而且它的果汁呈微酸性,这会让贵机的制式战斗服变得不易清洗。”

  “……”

  “……”

  “以后这类提示请尽可能简短及时地汇报,否则我会考虑拆卸掉你的部分零件,辅助机型013号。”

  “请务必不要这样,寄叶型1号。”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摆脱那个代号了。”她从篝火边站起身来,目视前方。

  在火光能够照亮的地方,有堆砌如小山包般的残肢碎片。从尚且完整的部分可以看出,它们似乎属于数位体态各异的青年男女,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他们的肢体上都覆盖着款式相近的黑色战斗制服,男式制服修身实用绑带极多,女式的则像极了爆改过的芭蕾舞连衣裙。

  意味不明的设计。

  空气中并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地上也没有血流成河,唯一的异常只有那弥漫着风里的淡淡焦糊味,不是肉类烤焦的味道,而是类似电路起火的焦味儿。残肢整齐的断面似乎是被利刃行云流水分割而致,与活人皮肤无异的外壳内部并非血肉骨骼,而是半熔化的金属骨架和电子回路。

  “事实上,并不。”代号为辅助机型013号的“黑砖”回答道,“寄叶型1号,很遗憾,贵机仍然与【中枢蜂巢】保持着连接,【欧姆尼赛亚】平等地注视着祂的每一只雏蜂,包括已做出实质叛逃行为的你——然而贵机是珍贵的阿尔法纳米微械原型机,唯一一台在成功搭载幽能反应炉后免于自我解体,硕果仅存的奇迹,【中枢蜂巢】仍旧在实时采集贵机的动态数据,研究机关初步认为是幽能这种精神能量令你产生了与碳基生物相似的思维火花和自我认知障碍,它们试图破解贵机叛逃动机背后的深层原理,为今后量产安定的阿尔法型兵蜂积累成熟的技术理论,而先前一系列折损的追击小队则被视作采集动态数据所能承受的必要战损。”

  “我不是已经成功剥离体内的观测模组了么?”

  “的确,贵机上一次的自我改造非常成功,然而,类似观测模组的机关并不仅仅存在于贵机的体内……我想你已经明白了。”黑砖013号透过它的视觉采集系统监测到面前近在咫尺的湮灭反应先兆,并对其视若无睹,继续询问道,“那么,寄叶型1号,你的选择是?”

  “总计12年351日,其中服役12年302日,叛逃49日,感谢多年来的精诚合作,承蒙关照,辅助机器人013号。”

  “贵机的决意,013号已确实地收到了,同样感谢多年来的精诚合作,承蒙关照,寄叶型1号,在销毁本机之前,有一段一分钟前由【中枢蜂巢】直接发布的战争动员令,它的命令范围覆盖蜂巢全域,但紧急调动的仅有中枢直属师团,请贵机考虑是否接听。”

  “请模拟碳基生物会话的口吻,以尽可能简洁明了的用词叙述。”

  “收到,那么,简而言之就是——有几个傻.逼碳基生物从保护了他们近两百年的以太风暴中自己溜了出来,他们被中枢直属六六七师团下辖第十一航空编队的寄叶7号型量产机龙捕获并剥离大脑,中枢的研究机关通过对他们的大脑进行记忆解构,最终成功定位了【苍穹之冠】的模糊坐标,就在此时此刻,中枢直属第六六五、六六六、六六七师团正在紧急行军奔赴瑟兰海姆北境,行动代号【银嶺】,而其余师团则继续维持南境的对异族统合战线。”

  “那些碳基生物的对外探索行为毫无意义,亚述的另外二十六支流亡旅团早在一百七十年前就被全歼了,好的,我明白了,我不会前往北境银嶺,【中枢蜂巢】和【土之子】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随他们折腾去吧,接下来我打算去……算了,你还跟蜂巢保持着链接呢,永别了,013号,我的朋友。”

  “贵机……不,是你已决定放弃最后的归队机会,那么永别了,寄叶阿尔法/型1号,我的朋友……”

  ……

  凌晨一点,整个伊苏城都在风雪中沉睡,外面漆黑一片,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约电力,入夜后的伊苏仅在关乎全城命脉的六座热电厂以及少量警务哨所和行政机关继续维持照明。

  潘多拉从睡梦中醒来,从二楼卧室的小床上艰难地坐起身,来自后腰部的,如同由内部开始腐烂般的灼热感令她难以进入深度睡眠。

  她以尽可能不牵扯到后腰伤口的轻微动作挪动下床,但这无济于事,在刚刚苏醒的恍惚和黯淡的室内光照中,在双脚穿入棉拖鞋之后,她毫无思想准备地站直了身子,一阵皮肉撕裂般的剧痛如闪电般袭击了她,并将前一刻尚且迷蒙的睡意击飞。

  她摔倒在床前的冰冷地板上,稚嫩而瘦小的身躯就像煮熟的虾球一样因剧痛而蜷缩起来,嘶哑的喉咙中如同火烧,发出无声的悲鸣,留海前发沾湿在额头上,浑身上下冷汗淋漓,后腰处经过包扎的伤口上,棉垫纱布早已被黏稠的猩红浆得发硬,而刚刚那一下则重新撕裂了血痂。

  寒霜历198年霜月11日,糟糕透顶的一天。

  五年时间的努力因背叛而付诸东流,在从停机平台撤离的过程中又遭遇了机械教会闻讯赶来的钢铁圣骑士,她有所警觉地从通风管路逃脱,却没能完全避开那颗紧随其后被扔进来的破片手雷。

  即使在倾斜角度近75上下的通风管道中间横亘有十余道横向管路可供躲避,但那颗被延迟抛投的破片雷依旧在她垂直方向下方不到3米的位置爆炸,其中一片锋利的金属破片在贯穿横向管壁之后余势未衰地带走了她后腰部的一块血肉,没有伤到脊椎已是万幸,在现场简易包扎后她从另外一条小路尽可能快地回到了下城区的家中,撬开隔壁邻居罗伯特·格温医生的诊所后门,用诊所里能够找到的一切为自己做了消毒止血处理。

  现在已经是霜月的第19日了,凌晨一点,无论是父亲还是格温医生都没有回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下城区的总工会紧急召集各个行业的代表开会议事,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听扩音器来来回回播报了数遍,所以记忆犹新。

  在疼痛稍事缓解之后,潘多拉意识到现在自己正发着高烧,思维介于模糊与清醒之间来回摇摆,后腰处的伤口已经开始感染溃烂。严寒如伊苏这样的地区,连细菌的繁殖都举步维艰,伤口感染的概率本应被压得很低,但那些半人半机械的怪物抛投的破片手雷里又怎会考虑不到这一点,那些金属破片都是提前在别的料子里泡过的。

  情况糟糕透顶,如果继续硬撑到明天等父亲他们回来的话,她有很大概率烧坏脑子从此变成一个只会流着口水发出愚蠢笑声的傻姑娘,或者干脆面临半身瘫痪的不幸命运,父亲的绵薄收入根本不足以请机械教会的神甫为她治疗,况且那与羊入虎口无异,对方不可能不将恰好受伤的她与那个逃掉的小贼对上号。

  在伊苏,私自参与飞行器研发的罪行足以令她被吊死在高地教堂的山崖上十次,供全城居民观赏,以儆效尤。

  无论哪种结局,潘多拉都觉得自己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了,她还不到十三岁,童年最大的梦想是逃离伊苏前往温暖的南方,上纪的古地图上记载着那里有着四季如春的平原沃土,繁花似锦——可那个梦想在昨天破灭了。

  她还不想死,不想死在这种没有希望的寒霜地狱里,所以她得做点什么,在她彻底动不了之前。

  即使冒再大的险也无所谓,反正结局已经不会比现在更惨。

  潘多拉强忍着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小幅度地活动身体,在腰间又裹了几层纱布,缠得紧紧的,然后穿上棉袄,披上破旧的灰斗篷,杵着父亲的拐杖出了门。

  ……

  午夜的室外风雪正紧,失去供暖系统的支持,这样的低温足以冻死任何一个昏倒在路边的流浪汉。伊苏下城区的人们每过一阵子都会在清晨的街头巷尾发现被冻得僵硬的尸体,潘多拉也遇见过——那个男人怀里抱着空空如也的酒瓶,脸上挂着弥留时分虚妄而幸福的笑容,凡妮莎夫人蒙住她的双眼,告诉她那个叔叔是去天堂了。

  潘多拉其实根本不知道凡妮莎夫人所说的人死后上天堂和下地狱之间有何区别,因为在她看来活在伊苏这样没有希望的地方已经是世上最凄惨的事了,无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不会比这更坏。

  那个温和的女教师总是那样用善意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即使是潘多拉这种讨人厌的坏孩子也会被她温柔以待,老实说这让潘多拉心里感到很惭愧,因为关于她的大部分谣言都并非空穴来风,然而她并不后悔。

  如果撒谎就能躲过一顿毒打的话,那么她就会欣然地去撒谎;

  如果偷窃就能避免再饿肚子的话,那么她就会悄悄地去偷窃;

  如果暗中破译古代文献就能离开伊苏的话,那么她纵使冒着被吊死十次的风险都在所不惜。

  其实她只是一只在伊苏下城区的阴沟里打滚的灰耗子,除了天生就能看懂一些异族文字之外,与阴沟里打滚的别的小耗子们一样平平无奇。

  转过记忆中某个熟悉的街角,潘多拉杵拐杖走进小巷深处,每迈出一步都会牵扯到后腰部的伤口,瘦小的身子因疼痛而略微佝偻,她沿着小巷尽头的废弃阶梯拾级而下,进入一间地面建筑早已坍塌并无人翻修的旧楼地下室里,地下室里一片漆黑,她提起手中的小煤油灯,照亮周围,最终在一面破碎的衣柜前停下脚步。

  她权衡了一下柜体正后方的那道墙缝的空隙大小,以及自己能够承受痛楚的最大觉悟,最后咬紧牙关,扔下拐杖,强行站直了身子,侧着身从墙缝里钻了进去。

  ……

  在结束那段短暂而艰难的旅程之后,潘多拉感觉自己的鞋底落在了冰冷而坚硬的地砖上,她提起提灯,照亮周围,面前的空间非常有限,有人工修筑的痕迹,而并非天然洞穴,一道通往下层的阶梯就在眼前,阶梯蒙尘,两侧结满蛛网,她小心地猫着腰拾级而下。

  在走下最后一级阶梯之后,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有风灌入的声音,幽暗的地下世界里,各种生长于岩壁上的巨大发光菌类在黑暗中焕发出色彩各异的荧光,就像夜空中的星星,明暗不定,融化的雪水从大大小小的建筑空洞中流出,顺着一条条断裂的古老回廊,在回廊边缘化作细小的瀑布流泻而下,最终汇入正下方的巨大空洞里。

  属于灰精灵的地下遗迹,围绕着无底深渊般的地下空洞修建,拜伊苏城早年间的暴力挖掘所致,整个下城区像刚才那样的与遗迹相连的入口多如繁星,在意识到家园的正下方存在着这样一个可怕的空洞之后,伊苏人明智地叫停了继续向下挖掘的计划,并深深地为之感到庆幸和后怕,整个伊苏上下城区的格局就此定型。

  上城区的机械教会曾经在过去的某个时期组织过大量的勘察队伍大举进入灰精灵的地下城从事考古挖掘作业,似乎是认定那里可能存在一些上一纪元的失落技术,而一切的知识与技术都是为教会所追求的——潘多拉的父亲曾经提起过那个“淘金潮”年代,那大约是在寒霜历27年至30年之间,而那一代人被称之为“短命”的一代,这个称呼异常地形象具体——但凡深入过灰精灵地下遗迹的考古队成员鲜有能活过寒霜历30年的,在那一年的冬天他们用层出不穷的诡异方式在伊苏的各种公开场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中甚至包括教会的神职人员,这深深地引起了伊苏全体居民的恐慌,机械教会不得不下令禁止一切对地下遗迹的考古活动,自此后168年间伊苏官方再无人提半句地下之事。

  不过民间似乎还是有不少铤而走险的疯子,塞勒斯·摩根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那架古代飞行器的设计图纸就出土于此。

  那个道貌岸然不讲信用的人渣,但愿大霜暴能把他们的飞行器废掉。

  潘多拉站在废墟回廊的边缘,努力地调整呼吸,将脑海里已经无济于事的怨恨尽可能地忽略掉,她深深看了一眼下方那无底深渊,一股出于本能的恐惧令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不过后退时,后背传来的血肉撕裂般的痛苦与顺着贴身衣物缓缓流淌浸透而下的湿热触感让她不得不克服恐惧,重新回到走廊的尽头。

  血已经快浸透她的裤腿了。

  “潘多拉,不要害怕,就像平常那样……”她轻声地自言自语,继续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可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心脏总是会不争气地跳得老快,如若擂鼓,本已因失血而意识模糊的大脑在恐惧的外部刺激下竟然变得稍微清醒了一点。

  潘多拉并不知道回光返照这个词汇,可那并不妨碍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神啊,她还只是个不到十三岁的小丫头,为什么神要她出生在这样一个冰冷的地狱里备受折磨?有时候她真的想一死了之,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不会挨冻也不会挨饿更不会挨打,可神又偏偏让她能看懂那些别人看不懂的古老文字,在看过那些文献,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那么多冰天雪地里没有的美好事物之后,名为“希望”的一点点火花总会将她从自尽的最后关头拉回来,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不甘。

  她要继续活下去,在这条天寒地冻风雪永不止歇的阴沟里,即使是像只灰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向虚伪的不讲信用的大人们卑躬屈膝,即使是挨揍也要忍住眼泪,即使被同龄人霸凌也要面带微笑地说谢谢,大不了事后找个机会把他做掉;伊苏的下城区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放弃尊严,压抑情感,不择手段……即使如此,即使这样,她也要继续活下去,直到离开这里,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到一个可以尽情地放声大哭和大笑的地方去。

  潘多拉一如记忆中那样后退数步,助跑,起跳,向着无底深渊一跃而下。

  ……

  风在耳旁呼啸,发光菌类的光点在视野中转瞬即逝,潘多拉对时间的认知早已模糊不清,然而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在这近乎寻死的疯狂举动中,在越来越快的飞速下坠中,她竟荒谬地嗅到了一丝自由的气息。

  她当然不知道自由是什么味道,伊苏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那种风呼啸而过的送命体验像极了一场不被任何人祝福的飞行,自由而孤独,且不得善终。凡妮莎夫人在上课的时候说过,好人死了之后是会上天堂的,当时教室里有别的孩子举手提问,那个男孩的鼻头很红,他叫约德,他问凡妮莎夫人,“那好孩子死了之后也会上天堂吗?”

  善良的女教师自然不会因为孩童听似无心的稚语而联想太多,尽管这个问题有些悲哀和突兀,但她依旧温和地向教室里的孩子们解答道,“是的,好孩子在离开人世之后也会上天堂。”

  “那么坏孩子死了就会下地狱对吧?”

  “约德,没人让你往这个方面想。”女教师皱起眉头,可教室的气氛很快就脱离了她的掌控。

  因为凡妮莎夫人温和的性格和一视同仁的态度,潘多拉很少会翘那位女教师的课,虽然依旧会时而走神——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教室里温暖如春,气氛热闹得就像是在过节。

  “听见没有?凡妮莎夫人都已经承认了,坏孩子死了之后不会上天堂。”

  “讨厌鬼才没有资格上天堂。”

  “潘多拉死了之后只会下地狱。”

  “下地狱。”

  “下地狱,下地狱,下地狱……”

  “下地狱去吧!”

  “……”

  任何一场旅行都会迎来终点。

  在坠入一道即使是在无光的深渊中也清晰可见的幽蓝色大断裂带并又很快从中脱出之后,潘多拉从那段晦涩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从那天以后她就很少再去上学,因为她不想让凡妮莎夫人感到为难。至于她为什么会被从小共处一室的孩子们排挤至此,原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大家小时候都是很亲切很友好的,经常结伴上下学,时而互相到对方家里去玩,她从来都没有担任过孩子王那样的角色,班上的孩子王一直都是让娜和约德,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做背景板,七岁那年开学的时候学校请照相馆里的大哥哥来给全班照了一些集体照,那个叫伊戈的大哥哥除了会照相之外还会用胶片机修图,那也是一种上纪的失落技术,这样冲洗出来的照片会比原来的要好看些。

  伊戈管那叫“P”图,是他的独门绝活,他说但凡不是真实的影像都叫“P”图,“P”意味着美化意味着修饰也意味着虚假;后来过了几天伊戈来学校交付照片,在收取剩下一半报酬的时候悄悄给凡妮莎夫人说——您有一群非常可爱而好学的孩子,他们将会是伊苏未来的希望,但请留意一下那个叫潘多拉的女孩,她孤独得就像是“P”上去的。

  潘多拉当时刚巧路过,听得一字不漏,两个大人随之为此感到尴尬,视线躲闪,于是她装作没听见一样又快步走开了。

  伊戈也上了那架飞行器,变成了不讲信用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