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比那名居桃子
夏末尽了，便是入秋。
萧瑟秋风带来丝丝凉意，拂过脸上，恍惚间又将祂带回了那记忆中的晚冬。
或许是拜那心生的感悟所赐，
祂突然有点想那个海边的姐姐了，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
第九年临近年关的时候，借着上代巫女作古的契机，祂与祂的监护人大闹了一场，演出了少年应有的爱憎分明，演出了少年应有的于心不忍，演出了少年应有的顽固叛逆。
随后祂就以【历红尘，斩红尘】为由，理所当然地搬出了魔王的高塔，去往那乡间大地的人世红尘中。
……
人间的私塾老师，算是他的第二位师长，人很不错，知书达理，温厚大方，就是有点文青怪阿姨倾向，初见时藏得很深，次日却在给祂起名时暴露得一干二净。
祂是伪装成刚刚神隐至此的外来人孩童身份去往的人间，会被私塾老师起名也在情理之中。
最终，在白泽的文青病加不可告人的光源氏情结，以及一种单纯的祝福初衷下，祂拥有了自己第三个名字。
这个名字祂还算喜欢，之后一用就是七年，其名【冷泉悦】。
源于【画心】所得来的诸多品行，使得祂很快在人间私塾中如鱼得水。
一切的事务都得心应手，一切的挑战都如履平地，连接人待物都无可挑剔，甚至还主动帮助白泽分担私塾的繁多事务……
祂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如一面明镜。
单从结果来看，祂在人间私塾里的确有过一段短暂的受欢迎时期，但很快，祂就被扫进了纸篓里。
原因无他——明镜本为死物，自然可以正衣冠；可活物若成明镜，照出镜前人的诸多丑态，那非但不能正衣冠，明得失，反而还会让镜前人心生气恼，甚至挥拳碎镜。
祂再一次输给了人性，输给了祂在此之前从未真正理解过的东西。
所幸，祂认识了班上一个吊车尾的万年留级生大哥，一只白发红眼的不死鸟，祂们两个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关系好到能够穿同一条裤子上街，这是祂在人间为数不多的安慰。
白泽赞祂少年老成，
不死鸟笑祂做作恶心，
剩下的人则清一色的阴阳怪气“盛赞”祂这样一个无父无母，流落至私塾寄人篱下的外来儿“坚强”，除了憨厚老实的班长没掺和其中之外。
“称赞”祂“坚强”，“称赞”祂“雷厉风行”，“称赞”祂“知书达理”，“称赞”祂“有责任心”，“称赞”祂“出类拔萃”，“称赞”祂“比老师更可靠”……却从未有人因为这些“美德”而靠近过祂。
是啊，真奇怪啊……
除了那只同为长生种的不死鸟之外，祂几乎没在私塾交到任何朋友。
祂承认祂有因行动力过强，做得过火的地方，但也不至于招来如此之多的非议……
不对劲啊，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明明祂都已经描着祂最初的朋友画好【心】了，祂的言谈举止，祂的雷厉风行，祂的知书达理，祂的有责任心，祂的出类拔萃，祂的比老师更可靠，祂的坚强……
明明祂已经具备了与那姐姐一样的内在品行，为什么却连一个人类朋友都交不到呢？
不应该啊，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不应该交不到朋友的啊……
人类应该都很喜欢这种既完美又强大的人才对……
既然她都能交到……
等等……
难不成……
难道她也……
在人间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名为信女·赫恩的妖魔又一次从人类身上学到了很多关于人性的知识。
祂能够分辨出【好与坏】，此刻祂亲身感受到的毫无疑问是【坏】的东西。
在一片幼稚的【坏】当中，祂突然感受到深沉的悲伤。
不是因为没有交到新朋友，更不是因为祂被旁人孤立，而是因为，祂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
在祂领悟到自己交不到朋友的真正缘由之时，祂深深地为祂胸中所画这颗人心的原主感到悲伤。
自来乡下以后，概因此地阴盛阳衰之故，或亦有祂的戏角声名显赫之由，外加上孩童外表天真无邪，那些风姿绰约的妖魔女人很是喜欢抱祂、逗祂。
回过头来想想，祂从小不就是在脂粉堆里长大的吗？
虽然被不同的女人抱过很多次，可祂总觉得比起那个在海边给过祂一个拥抱的姐姐，这些风姿绰约的女妖怪们的拥抱，总归少了点什么。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个问题祂冥思苦想了四年而不得果，却在这一天如梦初醒。
原来少的不是女人香，而是伤口弥漫的血腥。
祂想起了她身上那些被银丝堪堪缝合的伤口，也忆起了记忆中那抹混杂在海风中久久不散的血腥。
原来那个姐姐根本就不是与祂萍水相逢，而是在她无法违逆的命令下带着满身疮痍被迫长途跋涉至那片海边……
原来那个姐姐为了在海边逮到祂这个滑溜的小鬼，付出的远远不止一只高跟鞋的鞋跟……
自那以后，祂就将祂第一个朋友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轻轻摘下，不再拿她当什么劳什子神明大人，不再崇拜她的【强大】、她的【雷厉风行】、她的【出类拔萃】、她的【莫名其妙的责任感】，甚至不再称赞她的【坚强】……
只因在祂眼里，那位朋友身上一切结果性质的美德，甚至于她的【坦率】，都浸透着一股经久不散的血腥。
继尊敬之后，连憧憬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深沉的愧疚与怀念。
在【画心】的第四个年头，在二度品尝了爱别离苦，又初尝了人间冷暖，忆起了嗅觉记忆中的血腥之后，心怀诸多感悟，祂终究是理解了那个女人的孤独。
……
第十年春天，新年时节，因为他表现“良好”，从魔王那里“喜获”一副妖冶的狐面。
不久之后，在祂幡然醒悟的当晚，祂高呼着“！就这水平还想坑小爷”，站在那片无垠的苍银之海边，将那副狐面宛如掷铁饼般奋力投进了海里。
无论什么东西，到手之后，先拿进自己的时海里涮一涮，方可保证天然无毒，高枕无忧。
这也是祂早已养成的Xi惯。
所见皆为虚妄，所闻皆为戏言，所遇皆为魍魉，所行皆为不义。
祂早已不相信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祂只相信祂自己，和那片诞生自祂心象的苍银之海。
那是祂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变化。
那是祂在开始画【心】之后产生的变化。
祂由一个本应无我的妖魔，逐步化为了一个极端自我的妖魔。
祂在那时还未意识到，祂画的那颗心会还带给祂何样的苦难。
但那副狐面所带给祂的，却很快就拨云见日，呈现于祂眼前。
以千年为计的浩瀚妖力转瞬充盈了尚且稚嫩的时海，
失去灵性的狐面随着海浪被冲上了岸。
一同被冲上岸的，
还有一只水墨画般的小狐狸，
以及一位如他倒影般无二的稚女。
……
元旦快乐，诸位。
第147章画心（中）
祂从小就喜欢看旧电影。
一方面，是因为祂真的喜欢，
另一方面，是因为祂还只是个不纯熟的戏子，需要精进演技，需要继续学习，而电影让祂得以观察到许多常世中罕见的人格模型。
人间的村外有一间小小的杂货铺，由一位半妖店主经营，那里时常会有“进货”。
祂每隔一阵子就会去淘点录像带或是CD回来，放进家里的机器里，再泡杯花茶，独自品鉴。
花茶是由自家的花儿晾晒制作，对于生活，祂一向满怀热爱。
祂是个会过日子的妖魔。
祂在私塾并未居住多久，在祂拿到那副狐面之后，祂便搬了出去。在人间旧町无人问津的小巷里，盘下一间早已倒闭的小店，拂去尘埃，摆上天南海北的花卉，便成就了一间独立世外的花店。
独立世外的花店自然是不赚钱的，更何况祂也从未缺过钱。
时海之中早已可以捏造一切无灵无智的自然造化，消耗的也不过是几许死者的时间。
盘下小店的银钱，也是祂问明价后抽空现捏的。
/你永远无法期望明天。】
早先台词是他在外界于一部宿命论般的悲情片中学会的。
！/】
这句台词是他上周看一部没心没肺的喜剧片时学会的。
/你是沙滩之子。】
……这是前天那部看完很励志的亲爹教儿子冲浪的青春记录片里的台词。
虽然【父亲】这个词汇之于祂来说是毫无实感之物，
但这并不影响祂昨晚站在海岸边怀疑自己是否是个沙滩之子……
……
有时，祂真的会怀疑自己是否真是个沙滩之子，或者沧海之子什么的……
仔细想想的话，祂所拥有的一切似乎都与【海】脱不开干系。
于外界的海边，祂邂逅了人生中第一位朋友——那个红发飘扬的姐姐，学会了魔术，见识了神秘，初次体验了不辞而别的悲伤，还悄悄偷走了她的心象风景，画了一颗与她一模一样的【心】……而如今，祂甚至理解了她的孤独。
在乡下时，祂不曾停滞过对神秘知识的汲取、学习。
祂曾试图在书卷中寻找那片水银之海的形迹，最终却一无所获。
那片水银之海不存在于地表的任何地方，只存在于祂眼前。
不过，还是有收获疑似相关的知识。
比如说固有结界，这是祂唯一查阅到的，与那片海洋勉强挂钩的词汇。
以心象风景侵蚀现实，早已消逝于神代衰落潮汐中的大魔术。
原来如此，那片水银之海，是存在于祂心底的神秘吗？
可为什么会是【海】呢？
可为什么水银般的海色中会透着一抹苍青呢？
如果它诞生于祂的【心】中，是祂的心象风景所演化的话。
原来如此……
是因为祂是在海边邂逅了那位心之原主，所以它才会是【海】的模样。
是因为那位心之原主留给祂的记忆是【青】色的，所以水银之中才会浸透着一抹苍青的海色。
原来，是因为祂所描的是她的心。
原来如此。
至于那片苍银之海的诸多恶质权能，祂相信那一切都与那位既强又好又正直的姐姐无关，全是因既弱又坏又狡猾的祂的本质所致。
正因一无所有，才会拒绝【 】；
正因胸中存在着无底深渊般的空洞，才会本能地想要找寻东西将它填满，缓解那种虚无，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天底下的有主之物何其多，而无主之物又何其少。
稍有不慎，便会踏足他人的城堡，毁却他人的幸福。
可胸中的【 】与狱卒的屠刀已经贴到祂的脊椎了，
祂甚至能听见刀尖刮过祂暴露在空气中的脊骨筋膜时的呲呲声响。
【在做出抉择之后，那个时刻终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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