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锁の饭卡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到一阵寒意。
他引以为傲的洞察力,他赖以生存的专业判断,在埃森威尔德的街头,被撞了个粉碎。
这里跟他原先想象中的落败景象完全相反。
反而像一个……初具雏形的理想国?
他感到一阵恐慌。
如果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该如何向上面报告?
说莱西是一个深受人民爱戴的英明领袖?
说瓦瑟领在他的治理下欣欣向荣?
不,这不可能。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
一定是伪装,一场规模更大的伪装!
他必须找到破绽,必须找到隐藏在这片光明之下的阴影。
……
神圣莱塔尼亚帝国:第五十八章:埃森威尔德异常见闻录(三)
埃格伯特决定去最不可能被粉饰的地方——矿区。
矿区是瓦瑟领的根基,也是奥托时期最黑暗最肮脏的角落。
无数矿工的尸骨和血泪,都埋藏在那些深不见底的矿井里。
如果说埃森威尔德的城区是莱西精心打造的橱窗,那么偏远的矿区,必然会暴露出他无暇顾及,最真实的一面。
埃格伯特在车站打听到了前往西区最大矿场——黑石矿场的公共马车。
令他意外的是,这趟线路居然也换上了崭新的陆行车,车厢宽敞,甚至还有减震的弹簧结构。
车上坐满了要去矿区上班的工人。
他们不像埃格伯特印象中那些沉默麻木、满身煤灰的矿工,反而精神饱满,三三两两地大声交谈着,声音里透着一股昂扬的劲头。
“听说了吗?三号井新上的那套水力通风系统,是莱西大人亲自带着技术院的人设计的图纸!”
“现在矿井下面的空气比我女儿的卧室还干净!”一个络腮胡大汉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你就吹吧,佐特!”旁边一个瘦高的男人捶了他一拳。
“不过那玩意儿确实好用,以前下井,一天下来咳出的痰都是黑的。”
“现在干一天活,身上除了汗,连煤灰都沾不上多少。”
“那可不!”
“安全部那帮小子现在天天盯着我们戴安全帽,系安全绳,稍微不注意就要扣工分!”
“烦是烦了点,但心里踏实。”
“工分可金贵着呢!”
“我正攒着给我家小子换一套《我的奋斗》儿童绘本版,听说是文化部的阿尔图罗大人亲自画的插图!”
“你那算什么,我准备申请调去新开的铁路铺设队,虽然累点,但补贴高,干满三年还能分一套靠近铁路枢纽的公寓房!”
埃格伯特坐在角落,礼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将自己藏在阴影里。
他竖着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字句。
这些对话琐碎但真实,充满了对未来的具体规划和期盼。
他们谈论着奖金、技术、工分、新房子和孩子的教育,语气里满是“为自己而活”的理所当然。
这和他在崔林特尔梅时,听到的那些贵族们的抱怨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那些人谈论的是哪个剧院的女演员更漂亮,哪种红酒的年份更好,以及对泥腿子当道的愤慨与忧虑。
……
陆行车在平坦的碎石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黑石矿场。
埃格伯特下了车,再次愣住了。
记忆中那个被煤灰染成黑色的矿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规划整齐的工业小镇。
一排排工房沿着山脚修建,矿井的入口不再是简陋的木头支架,而是坚固的砖石结构,上面甚至安装了升降机。
铁制管道从山间的某个位置延伸下来,连接着井口附近一个巨大的风车状装置,那应该就是工人们所说的“水力通风系统”。
不远处,一座崭新的建筑上挂着白底红十字的牌子——黑石矿区工人诊所。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正抬着一个担架,进行着紧急救护演习。
埃格伯特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矿工,正坐在一张长椅上,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看着不远处操场上嬉戏的孩子们。
那是一所矿区附属的小学,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这副悠闲安逸的景象,让埃格伯特感到一阵强烈的割裂感。
他走上前,装作一个迷路的外地商人,与老矿工攀谈起来。
“老先生,这里……是黑石矿场?”
老人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点了点头:“是啊,还能是哪儿,外地来的?”
“是,是。”
“我以前来过一次,印象里……不是这个样子。”埃格伯特小心翼翼地措辞。
“呵。”
老人笑了,露出豁了几颗牙的牙床。
“你说的以前,是奥托还坐着那个位置的时候吧?”
埃格伯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那时候啊……”老人磕了磕烟斗,眼神变得悠远。
“这里不叫矿场,叫黑窑。”
“男人下井,女人和半大的孩子就在外面筛煤。”
“监工的鞭子比矿洞里的石头还硬,塌方是家常便饭,前一天还跟你喝酒的兄弟,第二天就埋下面了。”
“没人管,连抚恤金都没有,尸体都懒得挖出来。”
“得了病,咳着血,就被一脚踢出去,自生自灭。”
老人说着,伸出自己一双布满老茧的手。
“我这双手,挖了四十年的煤。”
“在奥托手底下,我埋了两个儿子,老婆也累死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死在这黑窑里,跟那些石头作伴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控诉,没有悲愤,只是在陈述一个持续了半生的事实。
这种平静,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让埃格伯特心悸。
“那现在呢?”埃格伯特忍不住问。
“现在?”
老人咧嘴一笑,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
“现在的,你都看到了。”
“莱西大人来了,天就亮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诊所:“看到没?免费的。”
“每个月都有体检,但凡有点毛病,立马让你休假治疗,工资照发。”
他又指了指那所小学:“我孙子,就在里面念书。”
“课本,午饭,全都是公家出。”
“老师说他有画画的天分,以后说不定能去崔林特尔梅上大学咧!”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埃格伯特从未在底层人眼中见过的光芒。
“我这把老骨头,干不动重活了。”
“矿上就给我安排了个看守工具房的轻活,工分一分不少拿。”
“每天就坐在这儿,抽抽烟,听听孩子们的读书声,等着孙子放学……这日子,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老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不跟你聊了,食堂开饭了。”
“今天的炖肉,去晚了可就没了。”
他迈着稳健的步子,朝工人食堂走去。
埃格伯特独自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的背影,看着远处冒着炊烟的食堂,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孩子,听着那清晰的读书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想找的阴影、破败、压迫,一样都没有找到。
他看到的,只有秩序、温饱和希望。
他猛地意识到一个比莱西是暴君更可怕的可能性。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不是伪装呢?
如果莱西真的在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属于泥腿子们的世界呢?
这个世界,将以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挡的方式,将旧的一切碾得粉碎。
埃格伯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他需要一杯烈酒,来驱散这股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寒气。
他跌跌撞撞地转身,朝着镇上唯一一家小酒馆走去。
他那篇准备了许久的,关于“瓦瑟领悲惨现状”的报道腹稿,此刻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废纸。
……
神圣莱塔尼亚帝国:第五十九章:埃森威尔德异常见闻录(四)
埃森威尔德的夜色降临,啤酒馆里人声鼎沸。
内里充斥着麦酒的香气、烤肉的焦香和男人们粗犷的谈笑声。
埃格伯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点了一杯最烈的杜松子酒。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着他的食道,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意与混乱。
他像一个溺水者,拼命想在周围的嘈杂声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些不满児林_(~二)陾尹删 另 拔 亻尔<,一些抱怨,任何能够证明这里并非天堂的证据。
他听到了。
“……那帮经济部的人简直是疯了!”
“一瓶从叙拉古进口的红酒,光是奢侈品消费税就抽了我三成!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一个穿着马甲,看起来像个富商的男人正在向同伴大声抱怨。
他的同伴撇了撇嘴:“你那算什么?我那个专门给贵妇人做帽子的铺子,上个月的利润调节金交得我肉疼。”
“莱尼娅那个女人,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嘘!小声点!”富商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你想被那群家伙听见吗?”
埃格伯特心中一动,那群家伙?
听起来像个秘密情报组织。
他不动声色地将酒杯移近了些,继续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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