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岛并不存在 第82章

　　不是嫌弃，不是愤怒，不是厌恶，不是恐惧。

　　是不忍。

　　而且那份不忍的眼神，是在听到博士说出了那三个字之后，针对眼前的博士而发出的。

第138章一百三十七、深海往事·七十一 雪月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那眼神名为不忍。

　　而博士很熟悉那种眼神。

　　甚至可以说，在他游历泰拉的无数旅途中，这份眼神是他的必经之路。

　　“不用再救了，你就算是医生又有什么用？石头病无法根治，你留下来两瓶药也只能让他多活几天或者几个星期，而要是你留下来的药多了，那到时候那些听到了消息的人肯定会把他的药全部抢走，然后再打一顿——听我的，别管了，这里的事情不是你一个小小的行脚医生能管的，走吧，走吧。”

　　——那是在萨尔贡。

　　“哈？我说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这个世界上怎么还有像你这样的烂好人活着啊，笑死我了。你知不道你这样行善是会遭报应的啊？现在已经不是依靠行善积德治病救人就能够赢得社会名望的时代了……不对，不是现在，是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时代。怎么，你真的还想给那个春妇治病？……啧，说真的，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馋她身子，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可能为了这样的目的来行善，但你听着，别人不会这么想。而且我再向你重申一遍，那女的就算是个春妇，她也终究还是孔大佬的前情人，哪怕因为矿石病被他抛弃了也是。所以如果你为她治了病，那你和她就都没法活着走出刀月镇。”

　　——那是在炎国。

　　“我知道，我知道，我他妈当然知道那帮孩子是为了进天灾区救人才染上矿石病的，她们才十六岁，十六岁就得患上绝症，谁看了都他妈不好受！但我他妈能怎么办？我他妈不是哥伦比亚的大总统，也不是格林威尔市长，我只是霍尔姆加德警备队的一个小队长而已，要是我继续包庇那几个小女孩，那我就得丢饭碗，我就得跟他妈的那些你入城的时候看见的要饭的穷光蛋一样白天出来端碗晚上在街边睡觉，然后在不知道哪一天被什么医疗科技公司的人抓走当小白鼠！拜托你看看我！我他妈还有老婆和两个孩子！我还有两个没咽气的爹妈要养！我相信你是个好医生，但你医得好病人，医不好这泰拉！”

　　——那是在哥伦比亚。

　　“明天？明天我就不下山了，到时候你帮我跟山下城里的爷爷和爸爸都说一声吧，顺便你准备的药也不用给我打了，因为没用不是吗？我从你的表情里都看出来了，像我这种连浑身的关节都被石头长满了的人，早就不配活着了，这两天你给我的药也只能让我不痛，但我还是能感觉到那些石头渣子还在往我的骨头缝里长……没用的，与其你把这些好东西浪费在我这个晚期患者身上，不如留着，留给你以后遇到的那些能够治得好的人用吧，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可我，我真的不想死……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那是在卡西米尔。

　　那些人的脸上，都挂着同样的表情。

　　名为不忍的表情。

　　所谓不忍，便是明知有无辜之人即将在眼前冻毙于风雪之中，但却无法分出柴薪去将其暖活——因为那柴薪也是你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想救却不能救，但是又不愿看其死去，于是只能扭过头，权当天下太平。

　　而这样的表情和这样的事，博士已经见得太多了。

　　虽然说语言的边界是思想的边界，语言即是思想的架构和基础。

　　但总有一些东西在表达感情的时候，比语言更加准确。

　　“请问……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人呢？”方才那接了话的中年女性此刻渐渐收敛了那份不忍的表情，朝着博士询问。

　　“我是个云游医生，在泰拉游学了数年，已经不知道家乡究竟在何处了。”

　　虽然在看到那些人的表情的时候博士的心中就已经有了些许预感，但他依旧还是维持着自己善意的表情回答道。

　　“那么，您又是因为什么机缘而认识了莱薇妮呢？”那女性看着博士，又问道。

　　“我是因为……”

　　博士的声带停滞了一瞬。

　　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就在不久前，他甚至都快觉得莱薇妮根本不存在，只是他梦里出现的角色了。

　　可从这些信众们的反应看来，莱薇妮的确是存在的。

　　但即便这样，这确实存在的莱薇妮就真的认识博士吗？

　　总不能把之前发生在梦里的那些场景拿来加入自己的话语中，用作他们俩相识的理由和经过吧。

　　“看样子，这里只能被迫以谎言示人了吗。”

　　博士在心中轻叹一声。

　　一直以来都坚称自己从不说谎的博士，终于也不得不到了被迫编造回忆和往事以博取信任的时候。

　　于是他接续起刚才卡在喉咙里的断句，再次缓缓开口。

　　“我曾经在游历的过程中，认识了她的父母。”

　　“您说莱薇妮的父母，啊……您是曾经在叙拉古的游历的时候认识的他们吗？”那中年妇女的表情稍稍有些讶异，开口问道。

　　在那不知是梦是幻的记忆中，莱薇妮曾对博士提起过自己死于矿石病的父母的故事，而他们的矿场正是在叙拉古。

　　“嗯，当时我正好路过当地的的矿场，看见有许多因矿石病而被那些大家族的工头们抛弃的矿工，因为于心不忍，便留下来替他们治疗。”博士缓缓说道，“而在那些矿工之中，便有着莱薇妮的父母。”

　　“当时他们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病痛的折磨以及穷困潦倒的生活折磨着他们，即便是我的药物也只能让他们短暂地脱离痛苦，却无法减轻他们的病症。”博士摇摇头，“那时他们唯一的牵挂就是远在伊比利亚小镇里的女儿，几乎无时不刻都在喊着她的名字，所以我也就记下了，这才来寻。”

　　“唉……这丫头家里也是命苦，父母两人去了叙拉古的黑矿场打工，结果双双殒命在外，一个都没能回来的成。”中年妇女哀叹着少女的命运，合十的手掌也不停地行着祷礼，像是在为他们祈求死后的安乐。

　　“认识莱薇妮的父母，也好。那既然如此，你就跟我们来吧。”站在女性一旁的另一位中年男性信徒叹息着，走上前来拍了拍博士的肩膀。

　　“跟你们来，是指……？”博士的心中还尚存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希望着自己不要听见绝对不想听见的话语。

　　他希望那男人话语中所指的，是莱薇妮那间离群索居的小屋。

　　毕竟她曾经对自己说过，自从自己的父母死后，自己就一直孤独地住在他们留下的小房子里，然后全靠镇上的救济和偶尔的偷抢来度日。

　　他甚至都想好了，如果自己还能见到莱薇妮的话，便不会将她一个人留在什么地方，而是会带着她一起旅行。

　　即便那会是一场充满着哀叹和疲累的旅程，他也能带着笑容委身于苦难之中。

　　——

　　哪怕是游历遍几乎泰拉全土的博士，也从未有过如同自己刚才那五分钟所走的路一般漫长的体验。

　　从镇中心走到镇郊一共只需要经过三个路口，五条小巷，因为阿斯图里亚斯本就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博士也感觉自己像是走过了半个大炎。

　　现在想想，自己和莱薇妮之间也不过只共度了不到两天的时间罢了，但这两天对他的意义却无比巨大。

　　“……留不住，恩光指引。灵魂永进乐园，与主更近。荣耀归于天空，尘土归于大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我们在此刻，在你的墓前祝福你，愿你得升天堂，得享喜乐，在主的怀抱里得享安息……阿们。”

　　“阿们！”

　　在教士的领头下，俯首合十的镇民们纷纷向着那黄土中的一座小丘献上祈祷。

　　小丘的正中插着一个十字架，而在那十字架的前方则摆着一块铭牌。

　　【莱薇妮·沃特利，稚嫩的不凋花埋葬于此。】

　　——

　　感谢环节。

　　感谢的狗粮，谢谢。

第139章一百三十八、深海往事·七十二 恍惚

　　莱薇妮是病死的。

　　这是博士从镇民那里得来的答案。

　　和梦里他所见过的莱薇妮不同，生活在现实中的莱薇妮并不是一个怨天尤人的孩子，也从不会做出偷窃他人财物的行为。

　　在父母死后，她的一切生活保障几乎全都是依靠自食其力得来，并不依靠他人施舍。而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镇民也会在不经意间给她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或者是赠礼。

　　但不羁的灵魂总是易折。

　　在她十三岁的生日的四天后，她在杂货店里帮工时突然倒下了，然后就再也没有从床上起来过。

　　镇民们的心中都挂念着这个姑娘，于是为她请来了医生帮她诊疗，但最终却没能得出什么结果来。于是镇民们又去诉诸信仰，让当地的教士来看，教士看过之后便说她是被诅咒了，需要去伊比利亚的大教堂帮她求来解咒之法。然而还没等那教士从伊比利亚赶回，莱薇妮就断了气，最终被镇民们共同出资，安葬在了镇郊的公共墓地里。

　　于是到头来，就连莱薇妮所患上的究竟是什么病，也无人知晓了。

　　“谢谢你们带我来这里。”

　　博士朝着镇民们真诚地道谢。

　　现在他可以确定，自己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也许都是梦境了。

　　但那真的只是单纯的梦境而已吗？

　　博士怀疑着。

　　当然，他不是怀疑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是虚构的，而是在怀疑这份虚构也许是某种刻意为之。

　　它就像是一把在他脑海内不断雕出花纹的刻刀，而所雕之物尽是他所没有经历过的人与事。

　　能够在梦中梦见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且那些事情在现实中确实有据可考——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可疑了。

　　不过即便如此，即便明白了这些，博士也还是感到内心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悲伤正在缓缓升起。

　　自己在梦中所熟知的女性其实早在数月前就已经暴病而亡，而现实中的自己甚至根本就不认识她。

　　这份关系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毕竟梦境可无法对他人分享。

　　“所以，这也是深海的一部分吗？”细嗅着从南方吹来的海风，博士总觉得自己刚才所做的梦境和阿戈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甚至假如自己现在选择前往伊比利亚的话，也许甚至还能偶遇斯卡蒂也说不定。

　　但现在的他并没有教士的陪伴，所以就算想进大抵也是进不去的。

　　“泰拉的玄奇之物太多，尽管这次只是黄粱一梦，不过也仍可作为一次奇遇记在人生的经历之中。”站在莱薇妮的墓碑前，博士在心中感叹道。

　　“只是可惜的是，也许我在梦里认识的和现实中存在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你了吧。”

　　他的目光投向墓碑前的那行名字，苦笑着。

　　我们的情人，

　　不过是随便借个名字，

　　用幻想吹出的肥皂泡！

　　把信拿去吧，

　　你可以使假戏成真。

　　我本来是漫无目的地吐露着爱情——

　　现在这些漂泊不定的鸟儿有地方栖息了。

　　你可以从信里看出来。

　　拿去吧！

　　由于不是出自真心，

　　话就说得格外动听！

　　——拿去吧，就这么办！

　　现实中存在着的莱薇妮是一个不畏命运的抗争者。

　　梦境里存在着的莱薇妮是一个陷于命运的可怜人。

　　但博士不曾认识现实的莱薇妮，他只认识梦境中的那个女孩。

　　然而现实的莱薇妮也已经消逝了，关于她的一切如今都无法通过自己的认知来了解。

　　所以，不管眼前墓碑下埋葬着的究竟是不是那个莱薇妮，她都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一个代表着莱薇妮的符号。

　　“那么，没事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男性的镇民和人群站在远离墓碑的一侧，以平静的表情看着博士说道。

　　“麻烦你们给我带路了。”博士诚恳地道谢，然后缓缓弯下腰鞠了一躬，行了一个东国和炎国的礼节，“我稍后还会回到镇里的。”

　　“嗯，那我们就回去了，如果你一会儿——”

　　“叮铃。”

　　金属碰撞地面的清脆声打断了男性镇民的话语。

　　与此同时映入镇民们眼帘的，是从博士大衣的上口袋中掉出的一串东西。

　　看来是刚才博士鞠躬的幅度太大，所以把自己贴身的什么东西给掉出来了。

　　“啊，你的东西掉了。”

　　一位镇民想要出于善意去提醒博士，但他才刚刚开口，就发现博士的眼神正如同圣铃一般鼓胀着，死死盯住地面上的那串东西。

　　“这怎么可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