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7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随即话锋一转:“……有关昨晚村落被烧之事,我已经从初芽那儿听说过了,至于更早前发生的事情,虽然小丫头不太清楚,但拼拼凑凑,也算是能猜出一个大概。不仅帮初芽治好了腿脚,更帮她挡掉了一关劫难,这份恩情,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这句话你在外面已经说过一次了,如果真是这么苦恼,不如再给我十张八张宝签傍身如何?”八寻开玩笑地说道。

谁知女子竟当真点了点头:“这个主意不错,十张就够了么?”

八寻梗了一下:“……我说笑的。”

“哦。”

由于这段对话太过自然,即使在对方点头过后,八寻一下子还是没搞懂这到底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还是认真这么说的。

无论如何,光是之前的两张宝签就让她东奔西跑了好久,虽说没吃苦头,却着实累得够呛,足以证明这所谓的宝签并不是什么好东西,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可能会真的拿它个十张八张往兜里塞呢?

“嗯,这样就好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听见那女子发出一声满意的赞叹,梳子与人的体温触感也随之又一次和她拉开了距离。

女子将木梳收回袖中,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成果:

随着她的离开,阳光再一次从窗外倾洒而入,照在了端正坐着的少女身上,仿佛将那脸上细微的绒毛也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经过好一番忙碌之后,少女头发间埋着的尘土、砂砾、小石子和树叶等等基本都被挑得干干净净,原本七零八散的一头乱发,如今已服服帖帖地垂落下来,盖住了大半耳朵,只留下一点点发红的耳垂。

整齐的刘海,长度有一点掠过眉毛,堪堪在能遮住又不能遮住眼睛的范畴,眼睑闭着,睫毛仿佛是不堪承受太阳光的重量,正在微微地颤抖着,随后,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也往一旁歪了歪。

侧着头,将右耳和半边侧脸转向了她。

这副模样,隐约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合在一起,竟让女子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但还没等她说些什么,又是一阵微风从廊间吹了过来,穿过虚掩的拉门,除了午后的凉爽之外,还带来了一阵不远处的朗朗读书声: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

几道稚气的嗓音正在稀稀拉拉,不太整齐地朗诵着一篇文章。

八寻听了两句,便认出了他们正在念的内容:“千字文?”

“对,看来已经是下午上课的时间了……”

女子解释完之后,又朝她身上那件已经不知道穿过多久的破衣服望了一眼,忽的问道,“——对了,你对孩子们学习的情况有兴趣吗?”

……

“……听课而已,真的有必要换衣服吗?”

“有必要的。心物一体,心物一如,干净整齐的外表,能够让内心也得到安宁,对于学习知识很有帮助……所以请施主更衣吧。”

虽然对方说得头头是道,八寻仍不免有种被忽悠了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偶人节的人偶娃娃,可惜没有证据,只好乖乖听话。

但梳头擦脸姑且不提,换衣服这种事情肯定还是不能假手他人的。女子将更换的衣服拿来之后便早早离开了房间,留她独自一人,脱下了身上脏兮兮的破衣裳,摸索着换上新衣。

上身是一件普通的麻制小袖,摸起来并不扎手,说明这件大概不是刚做好的新衣,而是被某人穿过一段时间的,其他像是颜色花纹等等,八寻自己自然无从知晓。

只从尺寸来说,这条上衣肯定不是那位法师大人日常穿着的,即便如此,对少女而言依旧有些太大了,她自己又翻来覆去地叠了好几次,这才勉强算是合身,不至于松松垮垮,犹如麻袋。

底下则是一件同样宽松的裙裤,虽说女子打扮成这副模样多少会被旁人投以异样的目光,当成是疯丫头假小子之流,但她酒也喝得,人也杀得,区区闲言碎语,向来不放在心上。

把裤脚卷了又卷,直到露出半截脚踝,口子系上,不至于妨碍行动,八寻转过头,又将自己原来的衣物折好放在角落,拾起拐杖,拉开隔门,循着呼吸的动静,从房间一路来到了廊下。

那女子正站在庭院中央,背着一只手,抬头望着天空,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看到少女的样子,眼前一亮:“很适合你。”

“是么?”

足尖一旋,轻飘飘转了个圈,八寻对自己的模样一贯没有实感,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种称赞而高兴,“不过……这身穿着确实不错,挺舒服的。”

“合你心意就好。”女子松了口气,“寺里一时找不到其他适合的衣物,想来想去,最后把我这件小时候的旧衣裳翻了出来,原本还担心会不会有些太窄的……”

“小时候的衣服……那你现在几岁?”

“年龄的话……”女子屈指算了算,“今年正好二十,怎么了?”

“没、没什么……”

无心之语最是伤人,在身高问题上莫名挨了一发暴击的八寻幽幽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以免再自取其辱。

“咱们走吧。”

“好。”

整部千字文的篇幅并不算长,毕竟只有一千个字,在她换衣服之际那边就已经磕磕绊绊念完了一遍,此时正在从头读起:“……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稚嫩的童声一板一眼地念诵着,偶尔有些错误或者发音不甚标准,便有另一个较为严肃的男人声音出言纠正。

女子笑道:“那是宗俊师兄,他讲课虽然没什么意思,但胜在基础扎实,教孩子们背书也算是适得其所了。”

“你说这话,那位宗俊大师可不一定乐意听。”

“所以我才没有当着他的面说呀。”

“……有道理。”如此坦荡的回应让八寻不由莞尔,她又想起一事,问道,“这么说来,尚未请教法师大人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确实,是我疏忽了。”

女子闻言一愣,仔细想想,好像自己确实没有报上过名字,于是赧然一笑,“不过此身还在修行路上,不敢言尊,叫我一声次郎法师即可。”

次郎法师……

这四个字落进耳中,八寻并不觉得多么意外,只心想:果然如此。

说到龙泰寺中的出家女子,十有八九便是她了——单提次郎法师这个名号,可能没几个人听过,可若是换一个称呼,井伊直虎,知道的大概就会多出不少。

虽然严格来说,这位在历史上其实并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没有像甲斐姬、大祝鹤或立花暗千代这类姬武者一般留下过脍炙人口的武功事迹。

后世提及她的时候,大多数情况都是作为德川四天王之一,“赤鬼”井伊直政的抚养者而为人所知,在井伊直政长大成人之前,以女地头的身份管辖井伊领地,是一位继业守成之主。

但众所周知,任何题材的作品,包括历史在内,一旦走向娱乐化,其中女角色的比例就肯定不能太少。

正如同某家暗耻公司为了吸引玩家,几乎将三国正史野史里只要稍微有过记录的女子,统统拉出来打扮得花枝招展光鲜亮丽一样,井伊直虎身为日本战国这一百多年来颇为少见的,有史可查的女性领主——与某位在如厕时死于脑溢血的上杉姐姐不同——自然也“难逃一劫”。

从单机到网游再到各类抽卡手游,她总是以各种造型堂堂登场,甚至还有一部专门以其为主角的大河剧,相比起其他众多境遇相似的小领主,身后名可谓风光之极。

顺带一提,那部大河剧实在是太无聊了,八寻当初只坚持了两集就弃了没看下去,以至于如今再想回顾也已无法可想。

不过她回忆了一下,无论是在各类游戏之中,还是电视剧里出现过的井伊直虎,似乎都与面前的这位有着不小偏差,尤其想到之前在山贼营寨里听见的动静,如果没猜错的话,对方大概是直接一枪将人挑飞了出去……只看这一幕的话,哪怕说对方是娘化的本多忠胜或武藏坊弁庆也毫不为过。

该不会这里其实是某个异闻带,再过几年就会有一位橙头发的小姑娘兴冲冲从天而降,领着一群牛鬼蛇神谈笑间将整个世界灰飞烟灭吧?

唔姆……

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

……

第十九章 正确答案

“ ……孤陋寡闻,愚蒙等肖……”

“等诮——”

“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

禅堂之内,打横摆着四五张矮几,六七个孩童坐在后头,平均两三人一本书,小脑袋凑在一起,结结巴巴念诵者上面的文字。

其中有孩子不小心口误读错了一个字,又急急忙忙跟着旁边的人改正了过来饶是如此,依旧吃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戒尺,疼得他龇牙咧嘴,捂着额头,敢怒而不敢言。

一位瘦瘦高高的年轻僧人站在他面前,戒尺在手掌上“啪”“啪”地拍着:“认真一点。”口中一边提醒,一边将目光移向周围,有两个正在窃笑的孩童被他一瞪,顿时战战兢兢低下了头。

“你们几个也是!不记得上次我教过你们的话了吗?‘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没有人是不犯错的,今天别人犯了错你们笑他,明天出了什么事情,就轮到其他人来笑你了!”

他语气严厉,不仅是被训斥的那两个孩子在内,就连其他人——包括读错字的那个——都在正襟危坐,连脑袋都不敢抬起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放在矮几上的手看,好似能从中看出一朵花儿似的。

僧人见状哼了一声,也不再训话,只是摇了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样,叹了口气:“罢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各自休息一下,待会将今天学过的东西再抄写复习一遍,须得字字整齐,不能偷懒耍滑,也别想拿别人写好的凑数,你们的笔迹是什么样子的,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明白了么?”

“明白了!”孩童们齐声答道。

年轻僧人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将自己的书本与东西收拾了一下,又再嘱咐过一遍不要瞎跑瞎闹,也不要打搅到寺内的别人,随后拿着东西,咚咚咚地开门离开了。

留在房间里的孩子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有离门最近的悄悄过去,就着门缝往外瞅了两眼,回身打了个手势:“确实走了。”

“哇啊——”

所有人闻言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有直接往后一躺,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的,也有扑在矮几上像是已经精疲力尽了的,一时间东倒西歪,坐没坐相,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可能还会以为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呢。

“累死我了!”

“宗俊大师好凶啊,讲的东西也都是干巴巴的,一点都不好玩……还是次郎法师好。”

“没错,次郎法师人又好看,讲话又好听,我超喜欢她的……喂,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次郎法师可是出家人,你没听宗建大师说过吗,皈依佛门之后,就算是女的也会变成男的,这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只要有佛性,女的也是男的,要是没有佛性,男人也是女人!”

“那这样说的话,你也是女人了?”

“不对,和尚的道理是用来管和尚的,我又没剃头,佛不佛的和我没关系。而且我要说的不是我们,而是次郎法师——你看她连法号都叫次郎了,说明南溪大师肯定也觉得她有佛性,所以才特意取了一个男人的名字!”

“就算是你说的这样,但书里不是也说过么,‘窈桃淑女,君子好逑’!次郎法师那么好看,我多看几眼又怎么了!”

“是窈窕,不是窈桃。”

“我明明记得是窈桃的啊……”

“你记错了!”

“你才记错了!”

短短一会的功夫,几个人叽叽喳喳吵来吵去,也不知道究竟换了几次话题,突然,有个眼尖的觑见门外一道身影,正从长廊往这边走来,赶紧阻止:“别吵了,有人来了!”

“是谁,宗俊大师吗?”

“是次郎法师!而且马上就过来了——”

此言一出,吵架的也不吵了,趴着的也不趴了,躺成大字的孩童更是一跃而起,哪怕一不小心扭到了腰,一面龇牙咧嘴,一面也还在强迫着自己板板正正地坐着,吵闹的屋内霎时变得安安静静,一个赛一个的乖巧。

有的拿起毛笔,有的摊开纸张,有的慌慌张张开始研墨,但不管手头在做些什么,都在不停用眼角余光瞥向门外,等待着那道高挑的身影出现。只是等了又等,连墨都研好了,依旧没看到人出现。

难道是那小子在撒谎?

想到这个可能性,几道目光恶狠狠盯了过去,被怀疑的孩童一脸委屈,偏偏又不敢出声,只好不停地努嘴巴,意思很明显:“不信的话你们自个去看看啊?”

他们敢去看吗?

明显是不敢的。

于是彼此面面相觑了好半天,最后不知道是由谁带头,各自都乖乖拿起了笔,开始认真抄写起老师之前交代过的东西。

……

“法师好手段。”

在门外站了一阵,听到里面基本已经没有交谈的声音,只剩下笔尖与纸张的摩挲声,八寻微微一笑,称赞道。

女子倒是谦虚:“哪里称得上什么手段,只是这些孩子懂事听话罢了。如何,要进去看看吗?”

“算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沉下心来,还是别去打扰了……何况对我来说,屋内与室外,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不用再多此一举。”

“那就再去外面走走?”次郎法师也不强求,转而问道。

少女这次点了点头:“好呀。”

前世已经经历过了寒窗苦读的滋味,她对于窝在小房间里听人念书写字并没有什么兴趣,相比之下,远不如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来得更加舒服。

不过对方明明是打着听课见学的名义将她拉过来的,此时却又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不得不让八寻有些怀疑其真正的目的——总不至于就是为了让她换一身衣服吧?

……

日丽风和,鸟语花开。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类似庙宇这种方外之地,似乎总比其他地方多出一丝素雅幽寂的氛围。

尤其微风徐徐,送来寺内另处袅袅的熏香气息,更是令人心情祥和,即使头顶依然高挂着一轮艳阳,却颇有几分“灭却心头火自凉”的韵味在内。

八寻拐杖落下,挑开一块脚边的小石子,骨碌碌直滚出去的声响,与身后传来的说话声相映成趣……

没错,在努力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这群熊孩子到底还是按耐不住,在有个特别胆大的凑过去看了一眼,确定门外已经没人在了,这才又纷纷撒起欢来。

从他们没有一个怀疑刚刚是不是有人“谎报军情”来看,次郎法师这种“如来”的做法很有可能不是第一次了。

小孩一贯是坐不住的,交头接耳闹腾起来实属寻常,但他们聊天的内容却令少女有些惊讶:

“……喂,仲丸,次郎法师上次出的那道题目,你想到怎么解了没?”

询问的声音听着耳熟,正是不久跑来问她太阳远近的“辩日小儿二人组”之一,按照次郎法师的说法,应该是奥山家的三儿子,至于奥山家是谁,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大概是附近的哪个小豪族吧。

“稍微想到了一点,就是没什么信心,勘三郎你呢?”被叫仲丸的果不其然也是“辩日二人组”的另一个组员,农户出身的男孩,与勘三郎的毛毛糙糙不同,他说话相对要慢条斯理一些。

“哎呀,这不是很简单嘛!次郎法师问的是,如果咱们领一支军队与敌人对峙,两边的阵地都很坚固,谁都没有把握攻下来,这时候应该怎么做对吧?照我说啊,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一马当先冲杀过去就好了!”

“不行,你这样太莽撞了……”

“哪有什么莽撞,战场较量,勇者当先,越是危险的情况,越是要英勇奋战,这样才称得上一个合格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