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6章

“……”

“恩？”

八寻坐在原地，不解地偏了偏头，正待询问，却陡然听见一声忍耐到了极限的低笑：“噗……噗嗤……”

那女子似乎还没有放弃努力，正在紧紧抿着嘴巴，并且用一只手用力捂上了，这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千辛万苦挤出来，又侧身钻出唇瓣，将一道几不可闻的轻微声响漏泄在天地之间。

然而古语有云，人间私语，天闻若雷。这声憋笑听在八寻耳朵里，真真如同半空中陡然一道响雷，轰隆隆震耳欲聋。

她马上意识到了对方为何发笑，一时之间，欲说还休，“扑通”一下，手里攥着的毛巾跌进盆里。

荡漾出了层层涟漪。

“抱……抱歉。”

“没事，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滑稽。”

“没有这回……”

“我听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糟糕……抱歉。”

能听出来，这是一位颇为正经的修行者，有戒律压在头上，终究是没办法吐出违心之语，饶是如此，对方仍然在努力绷紧神情，寻找着威力稍微低一点，稍微婉转一点的言语。

“真的？”

“真……抱歉。”

事实证明，她并不怎么擅长此道。

“算了，反正我自己又看不到，一点问题都没有。恩，没有任何问题！”八寻撇了撇嘴，破罐子破摔就要拿自己的袖子往脸上招呼。

照顾别人是一回事，但轮到自己的时候，相比起正儿八经用热水洗脸擦身子，她更习惯凡事能偷懒就偷懒，基本上都是采取这种更加简单、更加野性的方式，随心所欲，应付交差。

反正打扮得再怎么漂漂亮亮她自己也欣赏不到，何苦来哉呢？

从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算是前世常年得过且过生活遗留的影响了。

不过此刻她想随便，某人却有点看不下去了，手刚抬到一半，就被对方按了下去：“……不介意的话，我来帮你吧。”

“你来帮我……法师大人是说要帮我擦脸？”

“对。”

“咱们之间有亲昵到这种地步吗？”八寻吃惊。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也很茫然：“亲昵……只是洗个脸而已啊？”

“洗个脸而已……确实，洗个脸而已嘛。”

经过对方这么一反问，她突然也感觉自己没必要纠结这一点，洗个脸罢了，有什么好拘泥的，又不是什么懵懂小年轻，两辈子加起来三四十岁的人了，别说这等小儿科，就是更加过激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经历过……

历过……

过……

坏了，好像在她过去的人生里，还真的从来没有触发过类似的事件哎！

方才松懈的心思猛然又提了上来，可惜为时已晚，不等八寻反悔喊停，那股香气已经趋近上前，哗啦啦的水声中，将毛巾拿了起来。

“来，坐好。”

仿佛是学校老师面对学生时用的那种温和语调，带着一种莫名令人无法忤逆的气势，等到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真的乖乖坐好一动不动，任凭对方拧好毛巾，坐到身侧，轻轻帮她擦起了脸颊。

分明是同一条毛巾，同一盆清水，仅仅是拿着的人不同，带来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有赖于少女较普通人更加敏锐的感知，她甚至隔着布料，也能清楚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还有稍远处的吐息。

那轻柔的力道，一下一下，从嘴角移到了鼻尖，有那么一点痒，却又不是平时想要打喷嚏的痒法……

颇为陌生的痒意如细微的电流般窜过心头，令八寻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下意识晃了晃身体，肩膀一下又被按住了：“别动。”

声音近在咫尺，吐息的余韵打在耳边，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挺着后背，颇有几分如坐针毡的味道。

幸好这段“煎熬”的时光没能持续太久，即使女子擦拭得再如何认真仔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到底还是折腾不了多少时间，片刻之后，只听对方缓缓呼出一口气，气流打在耳朵上，又是一小片渲染开来的红晕。

“好，这样就干净了，不像刚才，十足十就是一只花脸小猫……”

女子先是笑着调侃，待到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时，蓦地安静了几秒，最后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抱歉，平时习惯这样跟孩子们说话了，一下子没改过来……还请别放在心上。”

“没关系，毕竟按照别人的想法，我长得确实比较稚气……呼呼。”八寻摇了摇头，丝毫没有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何止如此，能够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她其实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暗爽，当然，这种事是打死都不会说出来的。

“不过这话的意思是，你平时也常常像这样照顾小孩子么？”

“是啊。”女子笑着说道，“毕竟上到武士，下到平民，大家都会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寺里学习，几位师兄又都是比较大大咧咧的性格，很多事都要我来接手帮忙，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所以……”

话音一顿，八寻能感觉到一道视线穿过肩膀，落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女子目光灼灼，欲言又止：“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不可以……”话未说完，心思却是昭然若揭。

她稍一迟疑，叹了口气：“没问题……但我可没有梳子。”

“放心，我有。”

话音一落，手腕一抖，对方居然直接从僧衣的袖子里摸出了一把梳子，也不知道是方才特意准备的，还是本来便一直随身携带——若是后者，就多少有点细思极恐了。

“来，坐过来这边……等等，还是我过去吧。”

脚步声哒哒绕了一圈，坐下来时，恰好挡住了窗外热辣辣的阳光。女子颇有些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理了理她那一头乱糟糟的短发。

“果然……”

“果然？”

“明明是很漂亮的头发，却基本上没怎么打理，这里和这里都缠在了一起，还有这边……太可惜了！”感受着指尖粗糙扎手的触感，女子蹙着眉毛，语气充满了惋惜——甚至可以用痛心疾首来形容了。

”有设么夸张吗……”八寻不以为然。

“当然有！”

“哦……哦。”

那种中学老师般的气场又回来了，她咽了口唾沫，决定暂时还是不要直撄其锋。

耳畔又是一声叹息：“太可惜了……”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意，差点让八寻都不禁有点罪恶感了。

所幸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一会儿用梳子，一会儿又沾水打理，自顾自忙个不停，八寻则是从头到尾正襟危坐，仿佛过去在理发店里发呆的时光重现，聊与不聊，皆是尴尬。

只有梳子滑下时沙沙的摩挲声响，既酥且麻，撩拨着黑暗里微微绷紧的某根心弦，浅浅的呼吸声此伏彼起，过了好一阵子，才又有声音响起：“若我没记错的话……施主如今当是及笄之年吧？”

“没错。”

八寻应道。

她是在公元一五四零年的秋季出生，今年虚岁十五，也即是古诗中的及笄之年。

“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这是礼记里的句子，现在的日本成婚年龄同样是在这个阶段，由于兵荒马乱的关系，通常还会更早一些。

例如前田利家的正室阿松，十二岁就早早嫁做人妻，次年生下长子，从这一点来看，这位枪之又左可谓是萝莉控中不可多得的极品。

如果一旦到了十七八岁还未有婚配，在他人眼中便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因此只看年龄，八寻可说是正值佳龄——当然，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估计没有什么人会主动想娶一个瞎子，同时少女也没有任何半点要嫁人的意思。

而身后这位女子之所以会问出这句话，原因肯定也不是为了牵红线左媒婆什么的，虽然战国时期的寺庙往往兼任地主土豪国人大名等等，业务繁多，却总不至于连媒婆的饭碗都要抢。

“是我父亲告诉你的么？”她顿了顿，又问。

“是，也不是。”

木制的梳子蓦地被卡了一下，原来是有几根发丝纠缠在了一起，女子腾出双手，很有耐心地将其解开，理顺，这才继续梳了下去。

一边娓娓道来：“……天枫大人与家师虽说年龄相差不小，然而兴趣相投，一见如故，很快就结为了忘年之交，平日里有事没事时常互相串门来往，我也有幸与天枫大人见过几面，受他指点，武艺大有精进。”

“你受过父亲的指点，所以当时在营寨一眼就认出了我用的是天枫流的武艺，由此猜到我可能懂得如何使用锁命针，为了让我帮忙救治初芽，才将龙宫宝签放在了我的身上……是这样么？”

“正是如此，天枫大人的搏杀技巧固然高超，但他最为人称道，还是独辟蹊径的轻身功夫，神妙无论，令人见之难忘。”

女子笑道，“至于那第一枚龙宫宝签，虽然也有施主你所说的些许心思在内，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报答天枫大人当年的授业之恩。即使最后证明你并非我要找的人，又或者不愿出手相助，依然可以凭宝签许下一个愿望，只要是在我等能力范围之内，且不违背道义，任何事情，‘龙宫童子’皆会尽力完成。

“当然……”

她顿了一顿，“后宫佳丽三千什么的，多少还是有些……难为人了。”

……

第十八章 名人集邮记·其一

“哈、哈哈……后宫三千什么，当然是在开玩笑，法师大人可不要当真。”

数日前半醉不醉的失言被人翻了出来，找不到地缝可钻的八寻干笑了两声，用笑声掩饰尴尬。

“那就好。毕竟光足足三千人的开销就是一大麻烦，仅仅日常食物饮水已经是一大难关了，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琐事难题……更重要的是，我不愿行强迫之举，仅凭自愿，真不一定能凑齐这么多人……当然，我并非是在质疑你的魅力，只是……”

“停，停！我说了只是一个玩笑，不要当真！”

听她越说越离谱，少女连忙喊停，这人怎么还正儿八经开始研究起可行性了，她又不是某位姬姓轩辕，哪怕真的坐拥了三千美人儿也没办法白日飞升。

何况足足三千个女人在耳边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光是想象一下那种景象，就让她整个脑袋都要爆炸了。

虽然，如果可以的话，她其实还是想要开后宫的，毕竟左拥右抱乃是人类追求的极致，这一点浪漫古今皆然。

至于数量嘛，不用太多，两……三个……五个……六个应该就差不多了，要不然七个？正好凑个北斗七星……

八仙过海好像也不错，九，九字有什么成语来着……

脑子里的念头一如既往越跑越偏，八寻半张着嘴巴，任凭自己的头发被对方梳来理去，左右眼不见为净，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直到一声咳嗽，才将她乍然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咳，咳咳……不开玩笑了，回到正题吧。”

她刻意挺了挺腰板，拿出了平时施展居合斩的速度，倏然把手一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擦掉了嘴边的口水，把脸一板，无比严肃。

“……恩，嗯，好，那就回到正题吧。”

一阵可疑的停顿过后，坐在她背后的女子整理了一下表情，接着刚刚被岔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道，"但其实还不光是这样……大约是在八年前吧，我随家师前往奈良的大华严寺，中途在伊贺停留了数日，承蒙天枫大人盛情招待，各种日常琐事均安排得妥妥当当，着实令人感激。

“当时我曾经与你见过一面……当时你年纪还小，兴许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和那个时候比起来，你的外表并没有太大改变，再加上天枫流颇具特色的身法，才让我在那之后大致推断出了你的身份。”

有过这么一回事吗？

少女一愣。

八年前，也就是她七岁的时候，当时她还没觉醒如现在这样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整个世界恍若一片迷雾，充满了陌生与疏离。

尽管所有记忆皆清晰如昨日，一时之间，却也很难立即翻找出对应的记录。

何况这些过去于她而言算不上什么愉快的回忆，有心想要摇一摇头，把这团如乱麻般的思绪通通都丢到爪洼国去，偏偏又被脑后的木梳限制住了动作，无能为力之下，唯有赶忙改变话题，“这么说来，咱们不是初次见面，而是久别重逢了？”

“也不能说是久别，毕竟就在数日之前，施主可是一见面便喊打喊杀，真真吓了我一跳。”

女子说着又是一声轻笑。

八寻尴尬之余，不忘纠正：“我可没有‘喊’打‘喊’杀。”

“确实，是我用词不恰当。”女子从善如流，一本正经地改口道，“分明是不言不语，突然就迎面一剑劈了过来。”

“……好吧，抱歉，我有在反省了，请原谅我吧。”

“很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呵呵。”身后之人掩口低笑，语气里倒是听不出来有怪罪的意思，“其实我能理解，习武之人，难免一时技痒，但下次可不要再像这样突然出手了，换成其他脾气涵养差一点的，未必能如此简单了事。”

“我明白。只是……”

“只是？”

“情难自禁。”

“既然如此，那要不要考虑换一种生活方式？晨钟暮鼓，青灯相伴的修行生涯，最有助于消弭心中戾气，只要能够戒掉贪嗔痴三毒，舍弃好勇斗狠、与人争胜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再贸贸然行挑衅之举了。”

“唔……我会考虑。”对于这帮僧侣一言不合就想拉人进门的功力，过去在奈良之时八寻便早有领教，此时随口敷衍，女子也只是呵呵笑着，并不在意。

或许这个提案本身也只是一种调侃……谁知道呢？

“话说，初芽怎么样了？”

“她挺好的，就是可能有点累，换了衣服，刚刚又睡着了。”

“那就好……”

“不过倒是少见初芽如此黏人。”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女子微微一笑，“别看她那副模样，其实心里面还是比较怕生的，要等到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才会渐渐放下心防。像你这样刚见面没多久就被她亲近到这种地步的，好像还是第一个。”

“是么？”八寻回想了一下与小姑娘的初次见面，以及之后几天的相处，对方的表现按她前世的说法，几乎称得上是标准的“社恐”——社交恐怖分子了，怎么想都跟女子描述的“怕生”扯不上半点关系，不由得半信半疑。

似乎是看出她的想法，女子笑着摇了摇头：“你现在不相信可以理解，若是日后有缘再会，相处得久了，自然也就明白了……”明白少女是云游之身，多半不会在此久留，所以她又加上了日后有缘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