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0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他披着一件灰色的法衣,盘腿坐在禅房的地板上,对面则是次郎法师与八寻,没有彦五郎的行踪——对方送完信函就赶忙离开了,毕竟信中内容是要用南溪法师的宝物去交换天智武流,是否同意属于龙泰寺的内部事务,他留下反而尴尬。

其实八寻本来也不想跟过来的,于情于理,都应该由次郎法师自己去请教南溪大师如何定夺,谁知一去一回,莫名其妙又把她拉了过去,刚一坐下,先被老和尚科普了一段历史往事。

这位老僧自然便是龙泰寺的现任主持,南溪瑞闻。曾经一杆朱枪挑遍四国五畿东八州的枪术名人,如今虽已修身养性多年,在常人看来或许已经变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可此时此刻,光是像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谈话,少女便已经感觉到了一股隐隐的压迫感,竟让她有点喘不上气来。

但她明白这并非南溪和尚有意施压,甚至八寻能感觉到对方已经在有意收敛气势了,无奈她不仅常规五……四感,就连冥冥中的第六感同样敏锐过人,鼻翼翕动间,好似能从对面这具瘦削身体上嗅到一丝经久不散的血腥味,那是只有经年累月,手上沾过无数血腥之人才会具有的味道。

同样的气息,她此前只在廖廖熟人,例如自己的父亲,或者老太……师父大人身上感觉过,这种人绝对都不好惹,所以八寻端坐得格外老实,与平时混熟之后松松垮垮坐没坐相的模样截然不同,让一旁的次郎法师频频侧目。

不过听到老僧的最后一句话,她侧了侧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大师的意思是,这卷兵书是我的父亲从谁那里抢来的么?”

“不是抢,而是窃,或者用吾郎施主自己的话讲,‘不告而借者也’……罪过罪过。”

大约是觉得这个说法有违佛门戒律,南溪随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这才接着说道,“具体的缘由与经过,老衲实则不太清楚,只是数年之前,吾郎施主突然趁夜来访,行色匆匆,将一个匣子交给了老衲,相托代为保管一阵……”

“吾郎施主为人磊落,知道老衲心有怀疑,当时便曾展示过匣中物事,乃是一本书籍,记载了不少行兵布阵之法。根据吾郎施主的说法,这即是九郎判官曾费劲辛苦偷来的兵法书——虎之卷。”

他顿了顿,发出一声叹息,“老衲与吾郎施主相交多时,虽知这部兵书背后必然牵扯着一桩事端,仍是应允了下来……谁知没过多久,便听说了吾郎施主遭受奸人所害,死于非命的消息,不仅如此,就连其他的天枫族人也一并……”

老僧望了一眼八寻,没把话说得太过明白,只含糊带过,“如此一来,这本书也就始终留在了老衲手中,如今已有数年了……但追本溯源,既然小姑娘你是吾郎施主的女儿,此物理应归你所有。至于今次的事情,老衲已是闲散之身,不理俗事,具体如何做法,是否要同意那边的要求,以书换人,就由你们二人商议定夺吧。”

“这……不、不好吧……”

没想到这口锅丢来丢去,最后居然落到了自己头上,少女表情古怪,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老僧把手一推,已经将一个木匣子递了过来,“次郎,好生照顾客人,勿要怠慢了。”

“是。”

次郎法师双手撑地,鞠了一躬,又扯了扯八寻的衣袖,后者稍慢一步,也跟着行了一礼。

知道老和尚这句话的意思相当于委婉逐客了,她不再多言,伸手拿起木匣,与女子一同退出了禅房,走出一段距离,又听见屋内传来一声轻叹,其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意味,一时间竟是难以分辨。

“唔……”

八寻掂量着手里轻飘飘的木匣,心情同样复杂。本以为这是别人家的问题,自己最多就是帮忙助一助拳,谁知一转头又和那个便宜父亲扯上了关系。

正如老和尚所说,这部兵书倘若真是源义经当年窃来的真品,那可真是一个了不得的烫手山芋,而即使是后世的手抄本,光是名声摆在这里,就注定了同样会引来各种觊觎与算计。

实际天智兄妹不就是因此被人盯上了么?

尤其再想到天枫吾郎在将这东西交托给南溪和尚之后,没过多久便惨遭杀身之祸,时间如此巧合,从最坏的角度考虑,她父亲之死,或许与这部兵书有着某种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千丝万缕,如同一团乱麻,搅得少女有些烦闷不已,若不是顾及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她真想直接将这个匣子远远地丢出去,管他里面是什么呢,反正自己又看不见——这其实才是最气人的。

要是换成名刀可以斩铁切菜,换成茶具可以拿来痛饮美酒,哪怕换成一件名贵的绸缎衣裳,穿起来起码也比较舒服,现如今却是一本书,管他是什么九郎判官还是鬼一法眼,什么惊世兵书什么传家宝物,书页上又究竟记载着怎样珍贵的学问知识,这些统统与她一个小瞎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是越想越气……

“抱歉。”

然而身旁一声致歉,如同三伏天里空调遥控器的一声轻响,很好地抚平了八寻内心越来越盛的焦躁之情。

“法师何出此言?”

把锅丢给自己的是你师父,又不是你……这句话她在嘴边转了两转,到底没说出口,实在是此时尊师重道之风仍然盛行不衰,当着别人的面说其师父坏话,属于极其严重的冒犯,某种意义上和说父母是非差不了多少,脾气再好,难免也会有所介怀。

就像她和加藤段藏两个人凑一块叽叽咕咕拿老太……师父大人开玩笑可以,但若是真有外人这般骂法,不说八寻自己,想来便是那个战斗力连野兔都不一定能打过的黑心鸢都会气得直跳脚。

将心比心,少女自然不会想要主动降低对方的好感度。

对她的这番心理活动毫不知情,次郎法师稍一停顿,苦笑一声:“这书明明是你父亲的遗物,如今我却想要劝你用它来交换一个陌生人的性命,站在儿女一方,总是心有愧疚。”

“啊?哦……噢。”

八寻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那句“抱歉”指的是这个意思。

“这一点的话倒是无所谓啦。”她摇了摇头,表示次郎法师不用在意,“父亲留下的遗物又不止这一样,便是这支拐杖,其实也是他曾经用过的。你看——”

一面说话,少女一面停住脚步,拐杖一伸,将杖头送到了女子面前。

离得远时没怎么注意,此时几乎凑到眼前,次郎法师微微眯起双目,发现在手握的边缘处居然留有一圈小小的缝隙:“这是……”

“这拐杖算是伊贺流的秘传忍具,不仅中空藏剑,两边还都有特制的机关,父亲当初用的时候里面藏着毒针,只要一按机括,激战中飞针取命,往往能够反败为胜……”

次郎法师脸上笑容不改,脚下却暗自退了半步。

“……不用怕啦,我觉得这种鬼祟伎俩有些胜之不武,所以请师兄动手,将这支忍杖稍微改造了一下……你看。”

八寻口中说着,手腕一翻,竟将拐杖的一端凑到了自己嘴边,随即指尖用力,按下了其中一处不易发现的微微凸起。

咔!

随着这声弹簧脆响,杖头陡然长出一截,一股清冽香气弥漫,只见透明的液体汨汨而下,全数灌进她的嘴里。

“咕咚咕咚……噗哈。”

久旱逢甘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儿,八寻正想抬手拿袖子擦一擦嘴,不过想到身上这是别人的衣服,就换成手背抹了两把,冲着旁边的女子嘿嘿一笑,“看,很方便对吧?”

次郎法师脸都黑了:“你这是将本来杀人的机关,改造成了……酒器?”

“倒也可以用来装水应急,不过我更喜欢酒——哦,等等,在寺里不让喝酒对吧,那我这就是水。”少女临时改口。

“……那你这水味道还挺别致的。”

“我这是上等的好水,香味自然与众不同。法师大人要来尝一口么?”

“免了。”

见八寻把拐杖又一次递了过来,女子表情莫名,又往后退了几步,尽量正色道,“好意心领……我们还是说回正事吧。”

“呼呼。”

一番插科打诨,让她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八寻“笃”的放下手杖,“总而言之,我是想说,不止这支忍杖,家父还留下了许多物事供我怀念,不差这一本书。如果能用它来救一条人命,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那就先多谢施主了。”

“谢是不用,反而是我这边想请法师大人帮一个忙。”

“什么忙,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听不得她这一本正经的语气,少女连忙打断:“不是什么大事,大可不用这么严肃,只是听南溪大师将这本书的来历讲得如此玄乎,不免有些好奇书里都写了些什么,是不是真有那么神乎其神。在拿去交换之前,能不能先请你将书里的内容读给我听一遍?”

“这……”女子闻言有些惊讶。

“有什么难处吗?”

“不是难处,主要是……这毕竟是你父亲的遗物,又是一部无比珍贵的古籍,这般轻易让我阅读其中内容真的好吗?”

“既然这已经是我的东西了,我当然有权利决定谁可以读,谁不可以读。”八寻说着,将匣子抛了过去,“有劳法师了。”

“好。”

抬手接住,次郎法师更不拖泥带水,当场取出了其中书籍,八寻只听见沙沙的翻页声响起又停下,停下又响起,对方还“咦”了一声,语气中满是诧异,却又迟迟没有开口。

“怎么了?”

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她开口问道。

只听见次郎法师的心跳有些加速,欲言又止了片刻,才用一种有些不敢相信的语调,念出了其中的一句:“兵分三处,令军前军,深沟增垒而无出,列旌旗,击鼙鼓,完为守备……这……”

越念越是吃惊,一句念完,她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少女。

只见八寻与她一样,都是满脸的讶异神情。

“虎之卷……原来是这个意思?”

……

第二十三章 再战浪人

时间忽忽而过。

月落日升,日头未落未落,堪堪悬在山半树梢,一片风声飒飒,吹得漫天落叶飞卷乱舞,又掉进了旁边的河流之中,刹那间就被急促的流水冲到了远处,消失无踪。

依旧两个人影,一个靠在树干上,正在大口吃着冷掉的饭团,另一个却是披头散发,跪在了河边,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破旧血衣,模样狼狈颓唐,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你说……他们真的会拿东西来赎你?”

几口将饭团整个塞进嘴里,和着冰凉的河水囫囵咽下,三岛独步抹了抹嘴,目光一瞥,如此问道。隔了一会,没听到回音,他一脚踹了过去,直接将人踢倒在地上,“问你话呢!”

这一脚用力不小,倒在地上的那人咳了两声,竟然又吐出了一口血,随后侧了侧身,一双锐利的眼睛隔着染血乱发,瞪了三岛独步一眼,用暗哑的声音回答道:“肯定会来。因为他们与你我不同,皆是有情有义的人……”

“哈哈!”三岛独步闻言大笑,“你倒是挺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为了活命,宁可出卖亲友,啧啧啧,真是可笑。”

“我不否认……但正因如此,我才一直活到了现在。”

“即使你之前被其他人抓了回去,在我家雇主……哈,前雇主从你嘴里撬出所有想要的东西之前,你虽然会生不如死,但至少这条小命是可以留着的。”

“错了,如果被他们抓住的话,天智武流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

“哈,这就是所谓的宁死不屈么?一条野狗,居然也来学武士讲自尊了。”他冷笑着嘲讽。

然而这句话却好似突然踩到了对方的逆鳞,本来尚且保持冷静的青年陡然奋身爬了起来,不顾双手被缚,挣扎着就要撞向对方,接着又被随手一刀鞘砸飞了出去,整个人半边身子溅到了河里,本就狼狈的模样越发不堪。

但他嘴里兀自大叫:“我……不是什么野狗,父亲大人……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曾经在北条领饷五百石的武士大人!不准你侮辱我的家名!”

“无聊。”

三岛独步并没有将他的反驳放在心上,甚至嗤笑了一声,像是在看笑话一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不过没多久又像是失去了兴趣一般移开目光,重新抬头看向逐渐被余晖染红的蔚蓝天空。

天智武流在一通乱骂之后,也像是用尽了所有气力,泡在水里,死尸也似一动不动。

“这天空,真大……真蓝啊。”

许久,浪人才漫悠悠地叹了口气。

没有回应,他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说你知道我的过去,也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这话是真的么?”

“……”

“算了,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反正太阳落山之前,如果人没到,你会死,如果人到了,但没有让我尽兴,你一样会死。左右都是个死,不如趁现在好好想好辞世诗吧,既然还把自己当成是武士子弟,临死之前总得吟一首诗的。”

“……”

“一声不吭,难道说已经死了?”他咕哝着,又摇了摇头,“反正目的已经达到,无所谓了……那么,会是谁过来呢,南溪和尚,又或者……”思忖之间,脑海中蓦地想起了上次那道娇小身影,天枫家的遗孤,迎风一刀斩……

一条夹着尾巴逃跑的小狗罢了。

可笑。

随着夜幕一点一点逼近,夕阳西坠,这平野里的风也变得越来越冷,直沁骨髓,尤其他还是光着上身,体会更是深刻。稍微抬手拨开了一片向自己飘过来的嫩叶,骤然,远方出现了一道身影。

清瘦高挑,头裹白巾,一身法衣迎风鼓荡,左手拿着一个木匣,右手倒提一杆朱枪。

“哦?”

三岛独步微微眯起双眼,看着那人逐渐走近,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眼看就要走到河流边缘,那人也看到了半个身体浸在河边的青年身上,目光微微一凝:“天智……”

正是此刻,他蓦地把手一扬,大太刀连刀带鞘破空疾飞,呼啸着撞向来人!

女子脸色一变,眼见来势汹汹,只得左手放开匣子,握住长枪,当空一挑,在自己踉跄后退的同时,也将那柄破空而来的大刀挑飞了出去——

但三岛独步已经迎了上去,长臂一招,接住了自己的兵器,紧随其后往下一放,竟直接抵着天智武流的后背,将他整个人死死钉在了地面上,剧烈的咳嗽声中,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看到了这一幕,次郎法师的表情更加不善,同样将朱枪在身边一放,砰的一声,大声喝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其他人呢?”

“哦,我已经背叛他们了,现在姑且算是单打独斗。”浪人咧嘴一笑。

“背叛……也罢,我不管你们私底下内讧还是怎么回事,总之东西我已经带来了,按照约定,将天智还过来。”

“当然,人是肯定会放的,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把手里的那个匣子丢过来,等我确定了里面的东西没错,再把这个小子还给你们。”

三岛独步若无其事地伸出手,作势勾了两勾。

“大……大姊……”天智武流躺在地上,勉强抬起头,只能看到女子的草鞋,他声音苦涩,“抱歉……”

话音未落,三岛独步用的力道又更大了几分,几乎要将他的骨头都碾碎了:“劝你最好快点,我的耐心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反悔了。”

“……好。”

次郎法师稍一沉默,弯腰拾起匣子,隔着河流,用力抛了过来。

浪人抬手接住,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里面的物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确实是书没错,很好。”

“那——”

女子正待开口要人,却见三岛独步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竟直接将匣子连着里面的书籍一起,信手丢进了河中!

河水湍急,一走一冲,眼看着木匣飞快朝着下游飘了过去,次郎法师表情一沉:“你是疯了不成!”

“我不是说了吗,我的耐心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悔——比如现在。”

三岛独步歪了歪脑袋,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下一刻,他突然看向了底下被大刀抵住的青年。

“但实话实说,我对这个劳什子的虎之卷其实压根不感兴趣,只是这小子向我乞命求饶,说是这东西对你们,尤其是对龙泰寺里那个老秃驴十分重要,只要我开口问你们要这东西,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你们肯定会让最厉害的高手亲自过来——这样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了。”

“只是为了这个?”次郎法师好似有些不敢相信。

浪人见状又是一声嗤笑:“这个理由还不够么?活在这个世上,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哪怕是你们这些念佛吃斋的秃驴,不也照样在吃菜吃米,只要还活着,就必然要掠夺别的东西,这就是千古不变的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