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1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不过我现在后悔了。你看着倒也不弱,可惜没有我想要的那种感觉,杀你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他一边说话,猛然大刀一挥,竟然将天智武流直直扫进了河里!

青年看上去早已虚弱无比,甚至连游泳挣扎的力气也好像没有了,一旦落水,就与那木匣子一样,随波逐流,被裹挟着向下游冲了过去。

三岛独步再度将大刀扛在肩上,手搭凉棚,故意朝着青年消失的方向看了两眼:“这水流比我想的还急,怎么,不去救人么?我听说像你这种出家人都讲究一个慈悲为怀,如果说那个什么虎之卷是死物,丢就丢了,这么一个大活人总不能不管吧?

“放心,我不会趁机偷袭,所以你可以尽管离开。”他与次郎法师隔着河水四目相对,蓦然咧开嘴角,“因为我想杀的人,不是你。”

“……”

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次郎法师更不言语,转身朝着河流下游奔了过去,她奔跑的速度极快,一袭法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转眼已经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彻底不见。

夜色更近了。

夕阳余晖彻底占满了整片天际,红通通的大火球好似即将坠落在地上,一点一点,落在了一棵大树的枝头。

树枝上还有着不少叶子,嫩绿颜色,焕发着春天的色彩,而这一刻,其中一处枝丫之上,一片杏黄色的小袖正垂了下来,碰着叶尖,让其微微摇晃。

便有露水,沾在了衣角。

“咕咚咕咚……”

一个竹筒正被人拿在手里,酒水倾落而下,由于举得太高,大半洒在了脸上和衣服上,整件衣裳因此都变得湿漉漉的,只有一小部分成功落进嘴里,与其说是痛饮,从旁人的观感来看更像是在洗脸。

饶是如此,这位饮酒之人好似也醉得七七八八了,她靠坐在分岔的树桠上,翘着二郎腿,双眼半睁不睁,露出一小片干枯的苍白。

“……嗝!”

醉醺醺地打了个嗝儿,少女胡乱擦了把脸,又舔了舔手心上的酒水,懒洋洋伸了个懒腰,随手一抛,竹筒砸向浪人,又被轻描淡写一刀打成碎片,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声东击西,无趣的伎俩,你以为第二次还能奏效吗?”三岛独步回过身,语气颇为不屑。

“你……唔,你是圣斗士?”

“什么剩豆矢?”

“就是一种金光闪闪,怎么都打不死的小强……你接下来肯定要问小强是什么,小强就是,就是……是什么来着?等……哇啊!”

她捂着额头晃了晃,想要起身,脚下却突然一歪,整个人几乎以一种倒栽葱的姿势摔了下来,又滚了两滚,看似没有受伤,身上的衣服却已经变脏了。

连拐杖也跌在了旁边,少女伸手摸索着拿回手里,又用它支撑着身体,总算是勉强站了起来。

由始至终,三岛独步皆不曾出手攻击,只是静静看着她踉踉跄跄站起身,一副典型的醉鬼模样,眼里有些轻蔑。

“总之……我记得你上次打了加藤段藏好几下,也可能只是一下……不管了,反正他是我的师兄,我能打,老太婆能打,别人不能打。你打了他,我就要打你出气——”

摇摇晃晃,晃晃悠悠,仿佛连走路都变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进一步,退两步,加上两眼翻白,一片漆黑,拐杖飘忽不定,走起路来更是七颠八倒,但少女仍是努力想要接近对方。

“打我,用什么打?”

“当然是……嗝,迎风……一刀斩……”

说话间,两人的距离忽近忽远,大约只剩下二十步左右。

浪人一副轻慢的模样,扛刀在肩,朝着她招了招手:“很好,来吧,别再像上次那样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了。”

十八步,十七步,十九步……

“嗝,那就……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好了……这就是……天枫流的奥义,迎、迎风……一刀斩……”

少女的步伐虚浮无力,忽进忽退,陡然间,她像是脚踝被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往前扑去,十几步的距离在一刹那间缩短消失,与此同时,人在半空,剑光一闪!

当!

铁器交击之声,清脆悦耳,远远响在了这片山水之间!

“——才怪。”

“果然,你是装醉。”

大太刀横在身前,险而又险挡下了在咫尺之间绽放的这一道剑光,三岛独步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再无半分醉态的少女。

后者单膝跪地,右手握住拐杖,左手反拔出的狭长剑锋依旧停在那铁打的刀鞘中央,一动不动,恍如两面明镜,相对而映。

“被发现了?”

相互对峙了数秒,八寻偏了偏头,露出来一个甜甜的微笑,不过这个笑容还未完全绽放,她猛地又打了一个酒嗝——与刚刚不同,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

“……”

气氛突然多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尴尬。

“……好吧,其实也不全是装的。”

“那你酒量可真差。”

“呼呼。”

简短的插曲过后,少女愉快地笑了起来,随即双肩一缩,整个人陡然蜷成了小小一团,往前一滚,正好与浪人反击砸出的刀鞘错身而过,骨碌碌从他的肋下翻了出去,同时剑随身动,再削小腿!

“来得好!”

刀鞘落空,三岛独步抬脚就踩,特地加厚过的草鞋堪堪挡下了这一剑,却也被劈成两截,甚至脚底板都出现了一道伤口——在他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情况下,唯有脚底依旧完好无损。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个部位受伤。

感受着这股相对陌生的疼痛,浪人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很好,就是这样!算计也好,奇招也罢,抛开同情,舍弃慈悲,用尽一切手段来取别人性命,这才称得上是人的活法!”

他放声大笑,猛然转身,竟一下伸出左手,硬生生想要抓住少女刁钻如灵蛇般刺来的长剑,然而剑锋一触即收,只在他掌心留下了又一道长长的豁口。

三岛独步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左手用力握拳,让鲜血更加汹涌而出,转瞬已经将整个拳头染成通红一片。

他把这些血往脸上一抹,再抬头时,眼、耳、鼻、口,无一不赤,无一不烈,恍如整个人戴上了一副般若鬼面,嘴角大大咧开,模样简直骇人到了极点!

“你扮得再吓人我又看不见……吓唬谁呢……”

听着动静,隐约可以想象出对方做了些什么,八寻重新收剑入鞘,一面身体微微前倾,准备出手,一面还撇了撇嘴,小声吐槽道。

……

第二十四章 疑点有三

时间回到稍早之前,客房之中。

“计划已经敲定,法师大人为何仍然愁眉不展……是在担心初芽的兄长么?”

“施主是如何知晓我愁眉不展的?”

“当然是这样——”八寻微微踮起脚尖,抚了抚对方的眉心,“你看,果然是皱着的嘛。”

“果然瞒不过你。”次郎法师无奈地笑了一下,“实际上,我是正在推敲思考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看似一切顺理成章,然而细细想来,其中还有着几处可疑的地方。”

“哦?”

“疑点有三。不过在具体说明之前,有另一件事我必须坦诚相告……虽说这件事情其实不用我讲,施主大概也早就猜到了——‘龙宫童子’,不止一人。”

“毕竟相关传闻足足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就算当时年轻力壮,如今也早变成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了……”少女摸着下巴,问道,“如果我没料错,最初的龙宫童子,应该便是南溪大师吧?”

“正是。”女子点了点头,“别看师父现在这样,他在年轻时曾经也是以豪侠著称,专好替人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据说还曾经因此在畿内招惹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仇家,这才避走远江,兜兜转转,拜入默宗大师门下,从此修身养性,精研佛法,终于戒掉了一身杀伐戾气……

“但大慈悲者,求的不单是一己超脱,更是渡人利物,兼济天下。师父虽然已是出家之身,却始终不忍见众生受苦悲泣,所以暗中仍在惩恶扬善,替人排忧解难。不仅如此,他老人家还拿出了过去的积蓄,尽可能收留抚养了许多被父母抛弃,或者由于种种原因无法生存的孩童,你早前所遇见的大藏、由乃、彦五郎,还有天智兄妹皆属其中。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又有旧伤拖累,师父逐渐不再亲自出手,转而将‘龙宫童子’的名号传给了我……可惜我无论实力还是智慧涵养,都远远不如他老人家,实在无法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尽善尽美,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龙宫宝签这个名义筛除人选,再加上天智他们在旁协助,这才算是勉勉强强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差错。”

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到底还是思虑不全,害得天智他们被人盯上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要是有人躲在影子里想算计你,再怎么预防也没用……不过这么说来,我是不是能理解为现在的龙宫童子是你,初芽的兄长和彦五郎都是听你吩咐做事?”八寻问道。

“是也不是。前几年确实如此,但自从天智元服并表示出相应意愿后,我便慢慢将大多数事情都放给了他来处理。天智足够聪明,可惜尚且不够谨慎,我本想着再过数年,等他性子被磨得更稳妥一些,再让他继承这个名号……”

次郎法师顿了一顿,“我知道施主你想问什么,的确,我们所做的事情很容易引火烧身,为了防止无辜僧众遭受牵连,我和师父都一直有在尽力与龙宫童子一事撇清关系,哪怕有人生疑追查,也很难查到两者之间的关系。”

“所以,这就是你想说的第一个疑点。”八寻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为什么那帮人抓住了初芽的兄长之后,会想要用他来交换南溪大师持有的虎之卷。要说的话,我只能想到两个可能,一个就是他们已经调查出了你们与天智的关系,但这样一来,与其追着初芽的兄长这块硬骨头啃,反过来针对龙泰寺那些不懂武艺的僧侣岂不是更加轻松?”

“没错,按照常理考虑,他们应该不是从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否则断无舍易取难的道理……这么一想,更有可能是从天智那里得知了这个情报——这是第二个疑点。”

“你觉得初芽的兄长不会出卖你们?”

“非也。”

次郎法师摇头,“虽说我确实相信天智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不过人性从来经不起考验,威逼利诱,或者用身边亲近之人威胁等等,只要舍弃了底线,真正要让人开口的方法可谓是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天智真的泄露消息乃至背叛了我们,同样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所说的疑点,是对方在那封信里提出的要求,从各个方面来说……未免都有些太宽松了。”

“宽松?”八寻故作不解。

却听女子一声轻笑:“施主何必明知故问呢?”

“哎,这叫捧场,显得你比较厉害,不然一个人斋说多没意思。”

“原来如此,好意心领了,但我嘴唇碰巧有些发干,正好休息一下,趁机听一听施主的想法。”

“这是要考校我了?”

“岂敢。”

“出家人不打诳语,法师大人你又破戒了。”

少女笑着耸了耸肩膀,“好吧,既然你执意要听,那我就随便说上几句。别人不知道,反正换成是我,在拿有人质的情况下,肯定不会给敌人腾出那么多的时间商量对策……有道是迟则生变,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故,这种事情当然是雷厉风行,越快越好。

“而且那天晚上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三岛独步与那个倒霉同伴说的可是‘那些宝物’,而非‘那个’,他们是奔着当初被我父亲与其他两人偷走的宝物去的,虎之卷充其量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就算当真价值连城,也不足以让他们为此放弃其余宝物。

“除非初芽的兄长是个大嘴巴,这么一会的功夫已经将所有东西倾囊相告了,否则好不容易才抓到了人,绝不可能轻易放手……我能想到的还是两个可能。”

八寻先是比出两根手指,又收回其中一根……本来是收回食指的,后来想想不对,急忙又把食指立起来,中指收了回去。

次郎法师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在这瞎忙活。

“咳咳,不要在意……总之,要么这纯粹就是一个陷阱,对面无意交换人质,只是想借此削弱你们的力量,关门捉贼也好,调虎离山也罢,无非是这两条计谋二选一罢了。不过还是那句话,如果真想出手,就不应该留下足足一天多接近两天的时间,让这边有空做足准备,商议对策。

“所以排除掉对面主事者是个大傻瓜的可能性,我更倾向于另一种猜测——这封信件,这个宽松的条件,乃是初芽兄长有意传递出来的信号。若真是这样,就意味着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阶下之囚,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主导权……在法师大人看来,这应该会是怎样一回事?”

次郎法师稍一思忖,答道:“最合理的猜想,便是内讧。”

“若真是内讧,法师心中可有人选?”八寻再问。

“有。”

“谁?”

“三岛独步。”

……

记忆一闪而逝,重归现实之中。

但见残阳如血,血光遍照大地河川,无数落叶纷纷洒洒,飘在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中间。

开打至今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原本恬静的河畔早已面目全非,那株几人合抱的大树竟拦腰而断,裂口粗糙,显然不是被利器斩断,而是被浪人用刀鞘生生砸成了两截,带着数十甚至百年的历史光阴轰然落地,激起满天尘土飞荡。

足尖一踢地面,身形一翻一滚,看似狼狈的姿态,却恰到好处躲开了三岛独步势大力沉的一记砸击,耳听得那铁打的大刀刀鞘重重落下,一时之间连脚底下的地面都跟着晃了一晃。

这是什么蛮力……

她暗自咕哝了一声,反手持着剑柄,身形一旋,长剑如陀螺般直削而出——

唰!

几滴鲜血随之飞溅而出,可惜这一剑虽是命中,却只划开了又一道皮肉伤口,看着吓人,可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开战至今,她凭借着古怪的身法左躲右闪,连一次都没有被打到,反倒是剑锋或刺或削,让对方连连挂彩,此时的浪人半边身子鲜血横流,加上满脸鲜红,沐浴着夕阳余晖,气势如狂如颠,分明落在下风,整个人的气势却俨然还要更胜一筹:

“来啊,逃啊,闪啊,避啊!像这种软绵无力的招数,哪怕一千下、一万下,无非就是让我多流一点血罢了,死不了人,取不了命!而你呢,你能接住我哪怕一招么!不能啊,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他一步上前,手中长兵挥舞开来,竟是如枪如棒,虎虎生风,纵使没有直接被刀鞘砸中,光是这带起的罡风,已经逼得八寻隐隐有些喘不上气。

但劲风笼罩四面八方,一时间难以往左右避让,她唯有一退再退,耳听得流水声在身后越来越近,再退两步便要踏进河中,到时再被水流一激,更难躲闪,一个搞不好就得拿自己的天灵盖去碰一碰对方的铁刀鞘了……

“嘿!”

八寻把心一横,听准时机,右手拐杖一顿,蓦然一个筋斗翻了起来,不仅险而又险躲开了迎面一击,随后更是直接往下一坠,小几十斤的身体,恍如一片枫叶,轻飘飘停在了浪人来不及收回的刀鞘之上。

突来之举,奇招异式,就连三岛独步都不由吃了一惊,不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将人甩脱,少女仿佛那些在细绳上表演杂耍的艺人一般,已踩着刀鞘飞奔而来!

短短两米距离转瞬即逝,她左手长剑当面一刺,浪人把头一偏,堪堪避开,紧随其后挥出的拐杖也被他抬手抓住,眼看攻势被阻,不料八寻右脚一抬,草鞋狠狠踹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脚大概是迄今为止最有效的一次攻击,直把三岛独步踢得往后一仰,鼻血狂喷,脑子里昏昏沉沉,眼冒金星,然而这还不是结束,只见杏黄色的衣袖在眼前一闪而过,八寻身形一晃,竟是整个人坐在了他的肩上,拐杖插在腰里,双手扶住脑袋,正要作势扭断脖颈——

“哇啊!”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发力,就已经被回过神的浪人抓住了肩头,稍一僵持,少女力有不逮,直接被他从身上扯了下来,往河流里重重一摔!

水花四溅中,三岛独步双手紧握刀鞘,肌肉紧绷鼓胀,全力以赴的一击,竟将整个河面打得粉碎!

却见残阳倒影四分五裂,载浮载沉间,河水依旧清澈,不见血迹,不见尸首。

三岛独步脸上倒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转过身时,果不其然,又看见了那件湿透的杏黄色小袖。

剑已归鞘,少女依旧是那个外人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姿势,站在数步之外,缩着肩膀,歪着脑袋,一头湿淋淋的短发黏在脸上,手杖抱进怀中,看着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可怜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