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2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但只要是曾经与她照过面,交过手的人,都绝对不会再产生哪怕一丁点如此愚蠢的念头。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像你这种怎么打都打不死的臭小鬼,嗡嗡嗡嗡,就跟蚊子一样,烦人得很。”

方才两人的几次交手,兔起鹘落间,放在旁人身上无一不是重伤乃至丧命的凶险境况,但三岛独步身上依然只有数道浅浅的伤口,虽然血仍在流,不过对他而言,这些新出现的伤口甚至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反而是最后的那几招让他有些惊喜。

浪人用手按着脖子,使劲推了推,让关节发出“咔咔”的几声脆响,并且就这样保持着歪头的姿势,上上下下打量少女——与他比起来,对方的模样还要更加“体面”一些,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受伤,唯独被丢进水里一趟,整个变成了落汤鸡。

但淋水总比浴血强多了。

“哎,伤心呀,居然将人比作蚊子什么的……”八寻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抱怨道,“明明你现在应该很高兴才对,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吗?”

三岛独步居然真的是在笑着,脸上蜈蚣般纵横交错的疤痕配合着满面鲜血,让这个所谓的“笑容”足以让小儿止啼。他饶有兴味地问道:“理由呢,我为什么会感到高兴?”

“当然是因为你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终于有人能够实现你的心愿了。”

八寻放开剑柄,将自己的一缕刘海拨到旁边,口中回答道,“这附近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别的埋伏,所以你说你已经背叛了其他人,好像的确没有骗人。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了背叛同党呢,或者说,你至今为止的人生究竟是在追求什么,为何而战,为何而杀……唯有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师父大人说过,一场赌上性命的战斗,既是尊严与信念的对赌,同时亦是武者彼此灵魂的交谈,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但在这场战斗中,虽然只有一点点,我确实也‘看’到了你的想法。”

她微微仰起脸,翻白的双眼对着浪人,好似真有一道无形的目光,射进了对方内心深处。

“你在求死,对吗?”

……

第二十五章 鬼的孩子

这世上真的有灵魂存在吗?

若是前世的话,八寻肯定会毫不犹豫回答说没有,但在亲身经历过穿越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情后,她就再也没办法如此言之凿凿了。

那么如果当真存在灵魂,一个人又会在什么时候最容易感受到它的存在呢?

她的回答是,“在生死之间”。

以剑交心,将自己置身于生与死的狭间里,他人原本所隐藏的一切因此暴露无遗,或者美好,或者丑陋,有人肆意践踏生命,有人只求一己欢适,有人为了自身的坚持与信念挥刀,也有人只如野狗一般,毫无目的地苟活下去……

迄今为止八寻曾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对手,然而不管是哪一个,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山贼恶棍,到为替老母治病不惜拦路杀人取心头血的落魄武士,无论原因为何,她都能明确感觉到他们是想要活下去的。

活过今天,活到明天,正是这种朴素的想法在心头熊熊燃烧,驱使着他们拼死一战。

但从三岛独步身上,她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求生的欲望。

包括他以伤换命的打法,同样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虽然听起来相当离谱,少女却找不到其他更加合理的解释。

“你在求死,对吗?”

河畔荒原,夕阳眼看着就要彻底沉没,满天的红霞也正被黑暗一点点吞噬进去,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野兽的嚎叫,不知道是不是狼——倒是有鸟雀掠过了高空。

一片叶子摇晃着落在两人之间。

八寻站在那儿,湿透了的衣服整个贴在了身上,袖口衣角,依然有水在不停地往下滴,头发同样紧紧黏着脸颊,让别人有点看不清她的表情。

另一边,浪人半身浴血,未曾入鞘的大太刀撑在地上,他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眼神莫名,语气却是带着慢慢的讥讽:“求死,你是在说我想死么?”

“不然呢?”

“哈……哈哈哈哈!可笑,这真是我活到现在听过最好笑的一句话!只要我想要,女人也好,钱财也罢,甚至就连名声地位也是轻轻松松就能到手!最重要的是,人,人,人,到处都是人,就像猪狗一样,怎么杀都杀不完!予取予求,如此美妙的人世间,我活都还没活够呢,有什么理由会想要去死?”

三岛独步如此说着,哈哈大笑,站在他对面的少女却不发一言,只静静地听着。

片刻,笑声低了下去。

她这才开口:“我确实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求死……而且我对此也不感兴趣。”

“哦,那小鬼你对什么东西感兴趣?”

“自然是你手里的大太刀了。”八寻侧着脑袋,露出一个谦逊有礼的微笑,语气也是软软的,“真要说起来,其实我随时都能杀你,但一个连刀都不拔的人,实在杀之无味。”

“拙劣的激将法。”浪人冷笑。

“我只是实话实说,被戳中要害的人才会认为这是激将法。”少女反唇相讥,“所以你迟迟不拔刀,是因为太久没拔,刀刃已经锈死在鞘里拔不出来了么?要是这样,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可以直接送你归西。”

“哈,牙尖嘴利的小鬼,最是烦人。”

三岛独步把手一扬,刀鞘在空中“呼”的扫了一下,重新扛回肩膀,目光陡然变得有些发冷,“原本对你还有着一丝怜悯,想着你这种年纪就有如此本事,与其现在杀你,不如再放一放,等到五年十年之后再杀,更加痛快过瘾。

“可既然你这么想让我拔刀,我就遂了你的意又何妨——不过丑话说到前头,至今为止,每个见过我拔刀的人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你呢,想好遗言了么?”

“不着急,毕竟我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慢慢想。”

“不知死活。”

三岛独步一声冷哼,语气神情极尽轻蔑之能事,八寻却不再回话,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唯有飒飒风声,吹动心湖。

言语上的交锋,看似意气用事,其实也称得上是一种无形间的博弈,彼此心思,算计,情绪的波动,于其中尽览无余。

而此时随着话语停歇,氛围骤然再度绷紧,气机牵引锁定,两道身影相对而立,随后,浪人放下大刀,受了伤的右脚轻轻一挪,在杂草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另一只穿着草鞋的脚紧跟而上,沙沙的声响中,踩着与那庞大身躯极不相符的轻盈步伐,他双手紧紧握住刀鞘中间偏下的一段,摆出了枪术常见的起手式,开始缓缓围着少女转圈。

少女身子一动不动,停在原处,只是把头低得更深了一些,脖颈伸长,一边往上的耳朵微微颤动,以耳代目,关注着周遭任何最细微的风吹草动。

动与静,攻与守,经过之前的交手,双方对于彼此实力都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认知,是以互相心知肚明,接下来的战斗,将不再是区区试探,而是决出胜负的最后一招——

沙、沙沙……

一边的赤脚拖着血痕,一边的草鞋践踏着尘土砂石,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忽轻忽重,忽大忽小,不断干扰着她的感知,又有风从远处的群山里吹了过来,哗哗的水流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咚……

另一道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也混了进来,跳得很快、很急,意味着对方正在紧张,呼吸的声音也是越发粗重,仿佛一台不堪重负的风箱,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起初是脸,然后是心口,腰部,肋下……

冰冷的杀意凝聚如尖针,刺得肌肤隐隐作痛,她握住剑柄的手指一紧,又放松,重复着这个过程,一片黑暗之中,生死存亡之刻,她的心思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恍如一片静止的水面,无波古井水,彻照天地宽。

“喝啊!”

陡然一声咆哮,竟似雷霆动九天,震得方圆隆隆作响,回声经久不绝,那铁塔般的身躯也像是一头怪鸟般腾空而起,使刀如枪,猛力撞了过来!

虽则刀鞘是钝物,没有利锋,但这一击所挟带的气势,竟给人一种就算铁甲也能轻易刺穿的感觉……

但在他冲出去的前方,没有铁甲,只有一个瘦弱的身影——

八寻不退反进!

她身形一歪,竟直挺挺往旁边倒了下去,整个人仿佛已经扑在地上,又借着拐杖一撑,蓦然弹起,刚好间不容发躲开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刺,那刀鞘已有将近一半落在身后,难以回援,浪人的身体却近在身前。

方寸之间,一剑斩出,直取咽喉!

“哈哈哈哈哈!”

相隔不过一剑之距,少女拔剑出招,又让这距离进一步缩短,三岛独步放声大笑,同样不避不闪,反而五指一张,撒开了自己的大太刀,同时握紧刀柄,陡然一挥!

这一步着实出人意料,按理来说,像这种足足两米多长的大刀,就连拔刀的姿势都有专门讲究,诸多有传授长刀武艺的流派,各自都有秘不外传的大刀居合术,但就算是最精于此道的武人,也绝对没办法在这种场合,以这种姿势抽刀反击,除非……

那根本不是大刀。

一挥之间,寒光烁烁,浪人手中所持,赫然是一柄长度不到一尺的短刀,后发而先至,往少女的头顶刺了下去!

……

“……福进来,鬼滚开,福进来……红毛的鬼,快滚啊!”

他还能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那是一轮高照的艳阳,一片荒凉的山村,在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叫嚷声中,大大小小的石头如雨点砸了下来。

脑袋被砸出了几个大包,火辣辣的疼,额头也破了个口子,血将眼睛糊住了,看什么都是一片通红。他跌跌撞撞逃回家里,扑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哭诉着:“母亲,好痛……好痛啊……”

那个女人只是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抚:“不痛,不痛的,忍一下就好了……”

“母亲大人……为什么我的头发是红色的,难道真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我是……鬼的孩子么?”

“傻孩子,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你的父亲是异邦人啊……在他的国家,很多人都是红头发的,一点也不奇怪。”

“那为什么我们不去父亲那里……在那里的话,就没有人会说我是鬼,没有人会拿石头砸我了!”

“因为你的父亲有事要做呀,等他把事情忙完,就会回来接我们过去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来,不要哭了,擦擦眼泪,过来拜一拜神明大人吧。据你父亲说,这位神明可是灵验得很呢,只要你乖乖听话,他肯定会让我们一家早日团圆的。”

“恩,我会乖乖听话!”

“好孩子,好孩子……还记得神明大人的教导吗?”

“记得!不能偷窃,不能贪婪,要孝敬父母,还有,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不准自杀!”

……

尘埃落定,生死分明。

他立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落空的短刀,还有倏忽不见了的杏黄身影。

又过几秒,那被放开的刀鞘才“当啷”一声掉在了脚边。

哒……

一滴鲜血落在了刀鞘上。

他低下头,看到半截长剑从心口穿透了出来。

“……”

后背有些温暖,是人体肌肤的暖意,眼角余光一瞥,果不其然,那瘦小的少女正靠在他的身后,背对着背,反手持剑,一剑穿心。

“你……”

想要说话,却先喷出了一大口血,他抹了两把,眼前于是又变成了一片赤红,“你……躲开了啊。”

“明明刀在鞘中,剧烈挥动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说明你的兵器另有玄虚……对于常人来说,这短刀或许确实是一个杀手锏,但对我而言,这只是一个要命的破绽。你用了,所以你死了。”

只听见那稚气的声音如此回答道。

他呆了呆,点点头:“哦……”

原来是这里出了差错……

“……好厉害啊,明明……是个瞎子……”

“后面那句是多余的。”

“哈……哈哈……”

笑声中,更多的血从嘴里喷了出来,他努力抬起手,似乎想要在最后抓住什么东西,但最终只抬到一半,就蓦地又跌了回去。

……

“母亲!母亲!我来救您了,快……我这就带您出去……”

“住手。”

“母……亲大人?”

“这个世界就是地狱啊……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终于能够解脱了,难道你又要将我拖回到这个地狱之中吗?”

“我,不是的,我……”

“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肯定吃了很多苦头……而且你从今以后肯定还会吃到更多的苦,受到更多的折磨,但要记住……这些都是神明给予我们的考验……所以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遇到什么,都一定要坚持下去,直到……神明赐下解……脱……”

“母亲……母亲大人!”

……

果然啊,和母亲说的一样,这个世界就是地狱,恶人当道,不见佛陀。

明明想死却不能死,如果死了的话,就不能与父母相聚,也不能再见到自己被残杀的妻儿了,他们都在极乐世界等着自己,所以直到解脱的那一刻到来为止,必须一直忍耐下去……

但是,终于可以不用再忍了……

胸口好痛,被剑砍到的地方好痛,被踢到的鼻子好痛,以前受过的那些伤全部都好痛,好痛啊……

“母亲,好痛,好难受啊……”

似乎有人抱住了他,背后传来了一阵暖意,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不痛,不痛的,忍一下就好了……”

他仰起脸来,好像看到了微笑着的母亲,在她身旁,是只在小时候见过几次的,有着红色头发与异国长相的高大男人。

再旁边,年轻的女人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也走了过来,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你们……都在啊。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