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确实。”
八寻颔首。
与聪明人说话最是省力,因为双方对很多事情自有一份默契存在,往往只需要用一两句话点明要旨,剩下的很多弯弯绕绕,细节详情,根本不用宣之于口,便已心照不宣。
例如这第三场对决。
藤林长门守坚信只有把整个伊贺国变作一株“不材之木”,才能防止被周围强大的恶邻入侵吞并——这个计划的本质,乃是让其他人意识到发兵攻打伊贺的代价要远远大于收获,进而打消念头,使得伊贺之民能够在乱世中独善其身。
得益于现今复杂多变的近畿局势,几家邻居各自都有一大堆麻烦与敌人要应付,腾不出多少实力针对伊贺,也令藤林长门的这个计划看上去确实有着几分可行性。
然而有句俗话说得好,叫“打铁还需自身硬”,倘若伊贺内部虚弱不堪,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力量,那所谓的不材之木,同样也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空谈。
正因如此,藤林长门才没有选择直接明面上站出来,而是私底下与百地丹波守谈妥了合作,又用手段赶走服部保长,在暗地里掌控了整个服部一族。
随后他便像一个称职的园丁那样,细心裁剪着那些过于突出的“枝丫”,好让伊贺大大小小的势力,始终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要是没有突然杀出八寻这个程咬金,带着杂贺众的佣兵横冲直撞扭转了局势,像勾坂甚内、下拓植双猿这些不稳定的刺儿头,此刻估计早就坐船过了三途川了。
且不管这个理论究竟是否可行,这位藤林家主的所作所为,好似真的是完全为了伊贺一国,不存半点私心。认识到了这个道理之后,他的各种想法也就不难揣测了:
藤林长门想要的,是一个相对平衡的伊贺。
既不至于太过强大,引起周遭忌惮,又不会过于弱小,被人视作鱼肉;最重要的,是除了他这个“园丁”外,再没有其他强大到足以打破这个平衡的势力,免得一家独大,生出不必要的野心。
所以在他看来,取代了百地丹波的南境天枫,无疑是一枚必欲除之的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八寻等人大势已成,即使藤林长门明里暗里掌握着伊贺两大势力,但双方要是真刀实枪地打起来了,无论最后谁输谁赢,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这份代价,恰好是他万万不愿意承受的。
第一条路走不通,人自然而然就会去找另一条路。
而另一条路并不难找。
“在百地城外的那场大败之后,这支反抗军其实已经四分五裂,与一盘散沙无异。正是因为有八寻姑娘你挺身而出,把他们再度团结在一面旗帜底下,数战数胜,终于成功扭转了败局,令百地丹波守含恨而终。”
藤林长门的语气悠然,隐约能从中能听出几分称赞的意味。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正因如此,除了你之外,如今的南境再无人有此威信。换句话说,只要你一死,其他人便不过只是些土鸡瓦狗,不值一哂。”
“同样的道理,如果长门守大人您不在了,服部一族也好,藤林正丰也罢,对小女子而言,皆不足为惧。”
“果然,我们两个想的东西都大差不差,以一人之死,换百人之生。唯一的问题是——”
“今晚死的一个人,是你,还是我。”
八寻接话道。
虽然年纪差了足足一轮有多,但两人的交谈却意外投契。
不知不觉,藤林长门嘴角已浮现出了一丝微笑:“楯冈城的交手只是试探,然而经过西明寺的一战,你应该也意识到了,藤林正保绝非是轻易就能杀死的对手。
“明明知道这一点,你却还是放回了之前那个服部家的小姑娘,让她告知我时间地点,要与我再战一场……莫非你已经想到击败我的方法了?”
“长门守大人不妨一猜。”
“呵,换成是我的话,特意把决战的场所定在此处,必有其用意。让我想想……”
他抬起手来,随意指了指三个不同的方向,“这里,这里,还有那里,假如我要埋伏铁炮手在附近伺机狙击,考虑到视野与高度,应该会把人安排在这三处位置。”
“……”
“不过我相信以八寻姑娘的聪慧程度,应该不会做出这么浅薄的判断。毕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近畿的铁炮名手,可不仅仅只有纪伊的杂贺众啊。”
……
夜深,人静。
一点火光,俨如飞萤。
距离竹林不远的另一处小山坡,阴影遮掩之间,某个体格壮硕,披头散发的男人正端着一挺火绳枪,一面悄悄隐匿着身形,一面端起枪口,对准了数十米外另一道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身影。
对方也跟他一样,单膝跪地,手中端着一个黑漆漆的长筒,正瞄准着竹林之内,一动不动,似乎正在全神贯注。
压根没有留意到还有一挺铁炮,正从背后瞄准着自己。
杂贺众也不过如此嘛——
这样一个轻蔑的念头从心底闪了过去,城户弥左卫门把嘴一撇,很是不屑。
同行是冤家,一样都是凭借着铁炮扬名立万,杂贺众这帮纪伊的家伙可以名震天下,他却只能始终窝在伊贺这片穷山恶水里,名声不显,想想就觉得生气……
不过寂寂无名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只要等他把这枚弹丸发射出去,拿下不远处那个恍然无觉的蠢蛋,自然就能证明他城户弥左的实力,更胜杂贺一筹!
他可记得那个天枫八寻手底下的杂贺佣兵大有来头,带队那人据说甚至是头领铃木佐太夫的亲儿子,铃木重秀。考虑到现在这个场合极为重要,为求能够稳妥狙杀藤林长门守,天枫众人必会全力以赴,也就是说……
他这一枪下去,很有可能直接就能干掉下一任的杂贺众首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城户弥左卫门就是一阵心潮澎湃。不过他立刻按下了那一丝激动的情绪,调整着呼吸,好让自己手中的铁炮不至于失了准度。
功名富贵,就在面前了!
火绳静静点燃,周围的风有点大,他小心翼翼躲在背风的角落里,避免火绳被吹熄,一边尽量悄无声息地做着发射准备。在这期间,视野中的那人依旧一动不动,端着的那一挺铁炮,也没有半点要发射的迹象……
这么沉得住气吗?
等等,好像……有点不对劲?
常年在生死中挣扎过来的第六感陡然示警,城户弥左卫门来不及多想什么,在这一刻,完全是凭借着直觉回过头去,朝着某个之前不曾留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黑蒙蒙的什么都没看到,视线所及只有一片化不开的黑暗。但还没等弥左卫门松一口气,下一个瞬间,有一点微弱的光芒亮了起来。这是他日见夜见,远比父母与妻儿更加熟悉的光亮……
一模一样的火光,也在他的手里燃烧着。
“什……”
电光石火之间,城户弥左卫门只觉得头皮发麻,不顾一切,往旁边扑了出去,随即就地一滚,躲进了事先就找好的隐蔽之中。
别看他外表粗豪,平时也总是刻意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实际上,弥左卫门的性格要比普通人更加谨慎得多,凡事未思进,先思退路。
这次也是一样,接了藤林长门守的命令,要他做那只捕杀螳螂的黄雀,虽然事先觉得十拿九稳,可稳妥起见,他还是特意挑拣了一处方便躲藏的位置,本是以防万一,没想到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乓!
一声枪响,响彻四野。
仍在地上不断翻滚的弥左卫门身子猛然一僵,脑海中的念头突兀中断——他的脑袋上赫然已经多出了一个空洞,红的白的,各种液体不断渗出,须臾功夫,便把整张脸涂抹得惨不忍睹。
而那双眼睛依旧睁得极大,仿佛直到生命消逝都没反应过来,到底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呆呆盯着前方,那两块石头中间,狭窄的空隙……
……
没有再度装填子弹,杂贺萤轻轻放下了她的铁炮。
现如今的火绳枪,精准度属实不怎么样,在这种距离之下,射中一个正在地上翻滚着的目标本身已是不易,何况是在那不及眨眼的瞬息之间,一发子弹穿过掩体间微小的缝隙,直接一击毙命。
哪怕是身为杂贺众头领的铃木佐太夫、根来寺的津田监物都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这种事。铃木重秀的本事比他父亲逊色一筹,更不用提。
可此时此刻,在杂贺萤脸上却找不到半点得色,好像自己根本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事实上,这对她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很少有人知道她这个名字的来历。
杂贺萤是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故乡何在。还在襁褓的时候她就被杂贺众捡了回去,一帮糙汉子大概是父爱泛滥,把她当成了自己女儿一样悉心照料,因为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后来便以杂贺为姓。
至于萤,其实不是名字,而是她的绰号。这世间凡是擅长用铁炮的人,有很多都喜欢夸耀自己能一枪射下飞鸟,更厉害一点的还会说能射中飞鸟的左眼或者右眼,觉得这就是顶了天了。
只有杂贺众的人不会这么说。
不是他们谦虚有武德,而是早在其他人欺负那些天上的鸟儿时,他们当初捡回来的那个小孤儿,已经做到了远胜于此的伟业:众目睽睽之下,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一枪击落了黑夜中闪烁的萤火虫。
正是从那一天起,她才有了杂贺萤这个称呼。
但杂贺萤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厉害的,倒不如说她一直很奇怪,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别人做不到呢?
她向来心直口快,因为心里好奇,很多时候就直接问了出来……拜此所赐,萤在杂贺众里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年龄相近又说得上几句话的,更是只有铃木重秀一个。
与那帮人比起来,像现在这样待在天枫大人身边,明显要有趣和自在太多了。
“……啊!”
她一边闻着硝烟的气味,一边想着有的没的,突然背后传来了一声凄惨的哀嚎。
杂贺萤毫不意外,只放下铁炮,回过头来,正好看到两个黑衣蒙面的忍者,一男一女,被一柄大太刀双双拦腰而断,血和内脏流了一地。
那位脑后扎着马尾长发的年轻女子把手一挥,甩掉了刀身上的血迹,随后像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一样,视线一转,四目相对,露齿一笑:“我这边也解决啦。嘿嘿,果然跟师父说的一样,螳螂后面有黄雀,黄雀后面还有猎人。”
“不愧是天枫大人。”杂贺萤也跟着点点头,真心实意地夸赞道。
“嗯嗯嗯。你很有眼光嘛!”看到她的这个反应,民治丸更高兴了几分。
如果换成其他人在场,或许会对地上这凄惨的景象有点不适,可两人一个是身经百战的雇佣兵,一个则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路痴,对尸体司空见惯,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反正等今夜过后,自然会有人过来收拾。
“那……现在我们怎么做,要去支援天枫大人么?”杂贺萤又问。
“不了,师父说过,藤林长门守不是靠人多就能对付的角色,交给她就好。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城里守着吧,毕竟因为服部家的动作,重秀大人和甚内大人他们都赶去前线了,城里守备空虚,万一被人摸了个空子就糟糕了。”
民治丸答道。
“有道理。”杂贺萤又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直接把铁炮往身后一背,跟在那条长长的马尾后面,加快脚步往天枫城赶了回去。
……
乓!
铁炮的声音远远传来,在竹林里回荡不已。那些竹叶更被震得扑簌簌乱晃,上面的积雪纷纷落下,一片热闹的光景。
“看来另一边也动手了。”
相对而立的两人,互相仍是谁都没有先采取动作。
八寻扶着拐杖,一面侧耳聆听,一面开口问道:“不知道最后赢的是谁,杂贺众……还是长门守大人的部下。如果小女子没猜错,来人应该是城户弥左卫门吧?”
“确实是他。”
藤林长门含笑回应。
他们人在这儿,无法在第一时间知晓其他地方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如今究竟也没有一挺,或者一挺铁炮瞄准着这边。如果有的话,枪口又是瞄准着谁——
落子无悔。
既然人事已尽,接下来各安天命便是。
“收到了你的书信之后,我随即调动了一部分服部的兵力,列阵边界,好让你们没办法腾出太多人手来针对我个人……呵呵,虽然我知道以八寻姑娘你的性格,应该不至于白白让太多人送死,不过凡事总有万一,不可不慎。”
“再加上城户弥左与山田八右,我已把手头能用的牌一股脑都打了出来,相信你应该也差不多。所以,我还是刚刚的那个问题……不用铁炮狙击,也不依靠人多势众,天枫八寻,你究竟打算用什么办法杀我?”
藤林长门顿了一顿,“或者换一种问法——你是哪来的自信,在西明寺一战过后,还敢与我单打独斗?”
楯冈城的那次不过匆匆数招,可西明寺的战斗,双方几乎已是全力以赴,盲女甚至连陪伴自己多年的趁手兵器都牺牲了,最后却依旧无功而返。
前前后后,不过只有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她又有何算计,认为这次能够赢过自己?
本以为要么是让杂贺众用铁炮狙击他没有被软甲保护的头脸四肢,要么就是想要用人命去堆,拖得他筋疲力尽。虽然这两种情况藤林长门都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做了相应的布置与准备。
可如今看来,反倒是被八寻给将计就计了一回。
可除去这些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相比起城户弥左卫门等人可能的牺牲,藤林长门更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已经见过了几次的盲女,目光在对方腰间的那柄刀上停留了一瞬,又暗自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认得这把刀的柄部纹路,正是当时西明寺内,加藤段藏最后投掷过来的东西,而八寻那最后豁尽全力挥出的一刀,也已证明了这把刀破不开软甲的防御。
所以这把新刀也不是小丫头的依仗。
那么……
“不知道。”
藤林长门正在饶有兴致地猜测着,突然间,只听八寻来了这么一句。
饶是他已没有了大多数的感情,听见这句话还是不由愣了一愣:“什么?”
“我说,不知道怎么才能赢得了你。”
八寻一脸坦诚,“说实话,你是我至今为止遇到过最棘手的敌人,我想啊想,想了好久,却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过多亏了小澪——哦,小澪是我的女儿——让小女子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藤林长门忍不住追问道。
“小女子这段时间好像变得有点奇怪。明明有机会跟你这样的高手切磋比武,对我来说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才对,但楯冈城的时候也好,西明寺的时候也罢,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这很不正常。”
八寻叹了口气,“事后想了想,可能是由于当时我往心里放了太多东西,患得患失,导致根本静不下心来,好好体会战斗本身的乐趣……这样不好,不好。难得有一份美味佳肴摆在面前,应该好好品尝才是,否则岂不是变成猪八戒了?”
没有听到藤林长门的回应,但她也不在意,只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盲女的声音越发轻快,脸上也逐渐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所以长门守大人,你刚刚问我究竟哪来的自信赢过你,其实嘛,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只是——单纯想要与你痛痛快快地打一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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