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07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

第三百二十七章 醒也无聊

要如何做才能打败藤林长门呢?

这个问题八寻足足想了十天十夜,依旧没能想出好的办法——或者说,是她自己可以接受的办法。

毕竟对方的武艺再怎么精湛,到底还是肉眼凡胎,总不至于真的天下无敌了,一个人打不过就十个人上,十个人还是打不过,那就一百个甚至一千个人,用车轮战的方式不断消磨体力,到最后肯定还是能把人杀死。

又或者安排杂贺众的佣兵们设下埋伏,几十挺铁炮轮番发射,上演一场小规模的“长蓧之战”。即使藤林长门那件贴身的软甲连火枪子弹都能挡住,他的头脸和四肢却没有防护,只要弹幕足够密集,不怕杀不掉……

可想而知,不管采取哪一种方式,自己这边都会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到了藤林长门这种境界的高手,又有宝甲护体,举手投足,飞花摘叶俱可伤人,普通的兵卒十人百人轻易近不得身,而那些相对厉害一些的,又受到心魔秘法影响,像先前的伊贺崎道顺那样不战自溃。

说是车轮战,其实某种意义上就跟放几百头猪过去,让藤林长门杀到手软力竭,再趁机补刀差不多。

或许会有人觉得用几十几百条性命就能换走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算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八寻却不这么想。

她虽然自认不是那种“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活圣人,倘若实在事不可为,杀人也好,牺牲也罢,都会狠下心来去做……但这是在没有任何其他办法的情况下。

而现在……事情真的已经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吗?

假如还有更好的方法存在,她却没有找到,只好匆匆忙忙做出了决定,那接下来因为她这个决策而死去的所有人,便相当于是被她亲手所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正是这个道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等到真正坐在了这个位子上,担起了这份责任后,才明白肩头到底有多么沉重。

这份重量关系着的不仅仅只是藤林长门一件事,还有在此之前,与百地丹波的数场交战,以及在此之后,她与跟随她的人们,将要面临的无数抉择与命运……

尽管已经活了足足两辈子,但这还是八寻第一次成为上位者,各种各样的责任与焦虑压在心头,令她苦恼不已,整日整日,就连喝酒好似都没了滋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哪怕才几岁大的小澪都已看出了这一点,只有她这个当事人懵然未觉。直到数日之前,自家女儿的一句关切,才让八寻猛地回过神来。她好像……有点太钻牛角尖了。

或许是两次都拿不下藤林长门所产生的焦躁,也或许是伊贺之内这乱麻一般的局势令她心生不耐,理由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可天枫八寻,岂是会因此裹足不前的性格?

她在心中问自己:

我是军师吗?

不是。

是谋士吗?

也不是。

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直到最近才开始陆陆续续接触武家之间的事情,在其他正儿八经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武士看来,自己大概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暴发户”。

所以她既非武士,也非忍者,更算不上什么值得依靠的领袖。

她这辈子只是一个从出生就看不见东西的瞽女,一个在这世间跌跌撞撞行走了二十余年的穿越者,一个喜欢喝酒,喜欢与人切磋比试的浪人剑客。

身为剑客,在遇到强敌的第一时间,却不是相信自己手中之剑,而是下意识地想要用计谋应对……仔细想想,这种思考方式还真有点不像她。

无怪乎澪会担心了。

小孩的心思最是纯粹,估计澪根本没有想什么太复杂的东西,只是感觉自己的母亲变得奇怪了,有点不安,所以才努力转动着那颗聪明的小脑瓜,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如果在这里待得不开心,就回去吧,回去之后,妈妈应该就能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真是简单又直接。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八寻也不可能直接丢开伊贺这盘下到一半的棋局,辜负小南等人的期待与信任,把手一甩,说走就走,直接分好行李回她的高老庄。

不过“回去”的,也不一定非要是某个实打实的地方。

……

“说实话,我有点累了。”

星月西斜,夜深人静。

竹林内风声飒飒,盲女的声音响在风中,轻轻柔柔,但细听之下,却有着一丝莫名的不耐。

藤林长门守把手负在身后,脸上挂着一副温和的笑容,等八寻这话说完,居然还很好心地接了一句:“此话何意?”

“就是字面的意思。自从来到伊贺之后,这段时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害得我都变得有点不太像自己了……”

与其说这是在跟藤林长门解释,不如说八寻只是在自顾自地说着话。

不同于早前在西明寺的那会,她整个人的氛围也变得似乎有点古怪起来。只是一时之间,藤林长门却分辨不出这份古怪的感觉具体源自何处。

但他突然觉得,这一刻的天枫八寻……要比之前有趣多了。

有趣。

对现如今的藤林长门而言,这其实算是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情绪。

“所以我决定,不再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了。”

八寻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你我都是武人,那就用武人的方式……不,在这种场合之下,应该换一种说法:用伊贺这边的规矩,解决这场争端。”

“伊贺的规矩,可以,我同意了。”藤林长门一笑,“具体的比试规则,由你来定。”

“很简单,既然你我都不愿意伤及无辜,那就在此时,此地,一对一,公平胜负,虽死无怨。”

“来。”

一句落定,复归沉寂,藤林长门双手一放,从背后取下了什么东西,随后只听见一阵包袱皮抖动的声音,又是嗡的一响,恰似刀剑清鸣。

显然,这次带着新兵器过来的,不仅仅只有八寻一人。

但盲女并未因此露出怯意,反而显得有些跃跃欲试,她反手把拐杖插到了土里,随即空出来的左手往下一按,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该说的话、能说的话,此前早已说尽,既然彼此的理念注定无法相容,便唯有赌上性命,殊死一搏——

飒!

后半夜的风格外寒冷,打在身上,简直如刀子一般,把两人的头发与衣衫都吹得鼓了起来,猎猎作响。

相对无言,对峙无语,唯有脚下踩着的一对旧草鞋,正在缓缓挪动,蹬开湿漉漉的泥土与积雪,留下一行浅浅的足印。

盲女偏着脑袋,听声辨位,不断调整着细微的角度,按在刀柄上的手指随之一下握紧,一下放松,仿佛一头伏低身子的猎豹,只待时机到来,猛地扑出;

藤林长门却是一动不动,只将他从包袱里取出的兵器拄在地上,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有均匀的呼吸,强健的心跳,以及那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默默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乍看之下,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认为这是藤林长门有风度,不愿与小辈争抢,特意让出了先攻。但事实自然不是这样——只要他不主动出手,八寻就没办法准确判断他用的是什么兵器。

虽然明眼人一看便知,可对盲女而言,此刻一动不动的藤林长门,手中所持之物,恍如一团迷雾,长短也好,尺寸也罢,一概不知。如果就这样贸然出手,只怕抢攻不成,反而会被反打一手。

不过……那又如何?

若是先前的八寻,这种时候可能会选择先用飞针试探一番,等探清了大致虚实再作打算。但这一刻,她却好似完全忘记了所谓的战术与计谋,仿佛一头鲁莽的野猪,不顾一切,直挺挺地一头冲了上去!

正如刚刚她亲口所说的那样,这段时间,她一直都在动脑,一直在斟酌和算计,已经很累了……要是这份算计能赢得了藤林长门,那倒还好,可事实证明,不知道是她太笨,还是对方太强,连番巧计,最后都落了个无功而返的结果。

既然如此,那索性就不想了!

“长门守大人,留神!”

语毕,身动!

电光石火间,盲女身子如箭疾飞,但藤林长门更快一步!

他原本只用一只手握住那兵器,现在又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一记势大力沉的袈裟斩,迎向八寻——

是薙刀?

就在这一击之间,从那呼啸的破风声中,八寻已意识到了那究竟是什么兵器,当即向前一扑,就地滚了几圈。

只是就算她这一下应变迅速,那薙刀却依旧如影随形,在身后紧追不舍。

八寻正待闪避,陡然间,再听见一阵怪响,“咔咔咔咔”,竟像是齿轮机关的动静。声音响起同时,背后的风声随之一变,薙刀一折,居然凭空拦在了她的面前,弯刃如镰,等着盲女自投罗网!

唰!

几缕断发飘了起来。

危机关头,盲女双膝一跪,身子往后一仰,险而又险避开了那锋利的刀刃,但寒芒所过之处,仍然在她光滑的额前留下了一道浅浅血痕。

黏腻的血液顺着额角流淌而下,迟了半拍的,一阵阵的刺痛方才涌上心头,八寻不惊反笑:“原来如此……是薙刀镰!”

想来也是,像藤林长门这种狂热级别的四鬼拥趸,为了学隐形鬼的秘法甚至不惜把自己心脏拿来喂虫子的人,又怎么可能放着薙刀镰这件水鬼的独门神兵不理?

虽说这东西名义上是楚叶矢众一脉独传,但如今的楚叶矢众早非当年,对藤林长门来说,只要想学,就不愁没有办法。而光是方才的那一斩一勾,看似简单,其实已经展现出了十分精湛的造诣。

明显这把薙刀镰在藤林长门手中,不是用来哄人的花花架子,而是实打实浸淫多年,论实力,可能还要比只有二十多岁的当代无明更胜一筹——

乓!

镰刀再进,如月轮转,八寻单膝跪地,连刀带鞘在身前一挡,刀鞘与大镰相互碰撞,发出了一声略显沉闷的声响。

下一刻,她趁着那把镰刀未及收回,倏然一脚踩了上去,顺势一转一折,名刀出鞘,与藤林长门错身而过,刀锋过处,登时一声裂帛脆响!

虽则衣衫绽裂,底下宝甲仍旧毫发无损,只有一阵奇妙的柔韧手感回馈过来。八寻早有预料,毫不意外,脚步不停,反身再出一刀。

这一击乃是径直斩向了藤林长门的头颅,他侧身一避,机关再动,巨镰从中间一折,由长变短,化作闸刀形制。

风声呼啸间,他与盲女互相过了数招,两道身影,一触即分。

咔!

闸刀一转,再度变成了最开始的薙刀,藤林长门双手握住,虚虚挥了一下,又将目光望向几步外的那道身影。

他本以为八寻会凭借身法之速,一个劲地黏上来,好让薙刀镰的两种长兵器形态无法尽情施展,谁知视线望过去时,却见对方还在后退,方才好不容易,甚至用一道伤口才争取到的距离优势,就在这踉踉跄跄的数步后退中,变得不复存在。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不同的是。那张景致如画的脸庞上,多了一点艳红的血迹。

月色映照之下,让盲女的肌肤更加苍白,也反过来衬得那血色更加鲜红,甚至隐隐约约,还显出了一丝妖艳。一步,又一步,不知不觉间,后背“砰”的撞到了什么东西——

是竹子。

竹林里当然会有竹子,八寻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废话般的念头,明明现在应该是赌上性命的决斗,可不知为何,她的心情却始终有些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不仅是这场战斗的输赢,似乎就连生死,都已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额头的伤口好痛,血在脸上流着,有点粘粘的……刚刚的那几下好厉害,行云流水,要是一下没反应过来,说不定已经死掉了。好危险啊……

好开心啊。

是呀,跟人打架本来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正因为是在这种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情况下,才能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体会生命的重量——尤其是对于她这种瞎子而言更是如此。

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在这生与死交会的一刻,才会绽放色彩,熠熠生辉。

虽然严格来说今天这只是她一个人的战斗,并非沙场胜负,但为了博一个好彩头,出门前初芽和小南她们还是认认真真办了三献之仪。几杯酒落肚,当时八寻还觉得没什么感觉,心想大概是自己的酒量终于锻炼出来了。

然而到得现在,脑袋却有点晕乎乎的了。

不过她自己却有点分不出来,这份头晕是酒醉的缘故,或是紧张所致——说实话怎样都好。不重要,重要的是……

“呼呼……”

八寻非但没有站起身来,反而往后一靠,整个人摇摇晃晃地躺在了那棵竹子上。

轻笑声中,她收刀入鞘,抱在怀中,紧接着却把腰里的葫芦拿了出来,“啵”的一声,拔出木塞,吨吨吨连喝了几口。

葫芦如今装的酒水,乃是小南亲手所酿,据说是用的独门秘方,有强身健体之效用,反正喝起来味道还算不差……当然,八寻没敢问那独门秘方里具体都有什么东西。

问完估计就没办法好好享受这个“小南秘制养身酒”了。

几口酒水落肚,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入口的时候分明柔顺细腻,与普通的浊酒没什么区别,但进了肚子里,却有一股暖流直涌而上,漫向四肢百骸。

“嗝儿……好酒,要喝吗?”

竹子一摇一晃,身子一晃一摇,盲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酒意上涌间,连说话都变得更飘忽了一些。

她举起葫芦,对着藤林长门守的方向晃了晃,笑嘻嘻地问道。

“心领了。”

藤林长门居然当真回答了一句。

“不成,好东西,必须大家一起分享……给你!”

说话间,八寻猛然把手一扬,把手里的酒葫芦丢向了对方。藤林长门面色不变,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抬起头看着那个呼啸接近的葫芦,双手握持薙刀,觑准时机,一斩而出——

却见那杏黄色的衣衫一晃而过,半空中,娇小的身躯后发先至,竟从后面追上了葫芦,右手一把抓住,左手握住带鞘的打刀,往下一压。

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单纯的巧合,这一压正好卡在了藤林长门发力的前一瞬,将那挥到半截的薙刀又压了回去。

随即她往后一倒,披散着的长发垂落地面,人却优哉游哉地躺在了半截薙刀上,后脑勺恰好枕着那雪亮的刀刃,好似感觉不到那森然的冷意一般,右手拎起葫芦,又喝了一口。

“真浪费……不喝就不喝,砍它作甚,唔姆……”

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