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6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而八寻却没有多余的心思解释,只是摇了摇头,拐杖一点,急匆匆迈开脚步:“民治,跟我来……快,快一点!”

“去哪?”

“去看看丽璐小姐送来的那朵花!”

……

第三百七十六章 践土食薯

井伊直虎的生活作息向来很有规律。

除了某些特殊情况之外,大抵都是亥时入睡,卯时起床,而且往往沾着枕头就睡,很少做梦,有着婴儿般的睡眠。

而醒来之后,先是叠好床被,洗脸漱口,接着便去院子里打一趟拳,练一套枪,待到筋骨舒展开来,一身热气腾腾,再回去拿凉水擦擦身子,重新换一件干净衣衫,坐下来读一会书。

这习惯约莫是从九岁开始,二十年来风雨无阻,哪怕有时难免头疼脑热不舒服,直虎也会强逼着自己起身运动,从龙泰寺到伊贺,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位女子偷懒的模样。

至于后面的行程,则相对要灵活一些:

大多数时候,直虎都是亲自去厨房帮忙煮汤切菜,等早饭做好了,再回房间里叫醒某个赖床不醒的小懒虫。

帮衬着对方梳洗打扮完毕,收拾得起码有点人样,这才牵着对方的手,晃晃悠悠把人带到餐桌面前。

虽然这世间无论门第高低,从来不乏讲究礼节排场的人家,但直虎或八寻显然都非是这种类型。

特别是后者,比起规规矩矩井然有序,盲女更愿意大家伙开开心心在一起,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吃饭又不是守灵,干嘛要把气氛搞得这么凝重嘛!”

幸好这话没传出去,否则天知道要一句话得罪多少人。

不过也正因如此,每到饭点城里皆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主张尊卑有伦的伊贺崎道顺对此颇有微词,觉得这种闹腾法有损伊贺国主的威严,但像勾坂甚内、下拓植双猿这帮大老粗则是大加赞赏。

规矩?什么规矩,八寻大人就是规矩!

小南更是嫌弃自家的神户城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取得八寻同意之后,索性把自己整副家当都搬了过来,除却偶尔回去泡一泡温泉之外,基本就是赖在这儿不走了。

也不知道后世的史学家们会不会把这当成是一种“参勤交代”……

总而言之,哪怕是早饭时段,一帮人也是闹腾得很,有闲聊说笑的,也有抓紧时间谈公事的;有从彼此餐碟里抢东西吃的,也有一边吃一边给孩子喂饭的;有一不留神就想伸手拿酒葫芦的,也有吃着吃着突然往碗里吐一口血的……

直虎并不参与其中,只是安安静静坐在旁边,望着其他人胡闹瞎搞,自个细嚼慢咽——最多在某人想碰葫芦时拿筷子敲上一敲——看着眼前这纷乱如小战国的一幕幕景象,却并不反感。

甚至觉得这种氛围要比在井伊谷的时候开心和自在多了。

固然这一幕不太符合礼法,可话又说回来了,一位只有二十余岁的盲目女国主,岂非也是前无古人?既然已是前无古人,再惊世震俗一些又有何妨?

而等到大家伙热热闹闹吃完了早饭,解散各自忙碌,直虎则是与龙子联袂前往城外道场,开始一整天的教学生涯。

看着那些少年少女、男孩女孩如海绵一样不断学习着新的知识,一天天逐渐长大成人,直虎便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南溪瑞闻曾经说过,也许比起一方领主,她更适合当一名教师。直虎自己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她对那些繁杂的政务并无兴趣,也不认为让他人恭敬跪拜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倘若天下太平,她说不定就会静静守着一间小小的教室,看日出日落,终此一生。

奈何时局未定,战乱不息,她掌中的这一柄朱枪,也还远远没到束之高阁的时候……

咔嚓!

好像……也不一定?

……

“该怎么办呢……”

时间大约是晌午前后,地点则是天枫城外不远处的一间道场。

孩童的诵读声远远传来,与庭院里一片木刀木枪挥舞与碰撞的声响相映成趣。

如果直虎没记错,今天的文化课似乎是由宗俊和尚负责,实战课则交给昊天和尚一手包办——某种意义上,倒是与当年在龙泰寺时别无二致。

顺带一提,她原以为二位师兄当初只是看在同门情谊,过来送她一程,没承想这两人不仅一送送到了伊贺,而且还就此留下不走了。

事后旁敲侧击,问出这原来是南溪瑞闻的意思,老和尚担心她独自在外,遭人欺负,所以才让昊天与宗俊一路跟来,想着帮忙撑一撑门面。

这可不是一位得道高僧应该有的想法。

只能说再怎么修身养性,南溪老僧内心深处仍然还留着年轻时的江湖意气,对于自个看着长大的直虎更是关怀备至。也就是女子不愿争上一争,否则有老和尚站台,井伊直亲这个家主的位置未必能坐得安稳。

当然,事情已经过去,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但即便现如今离开了远江,人在伊贺,每当直虎握住那一柄师父赠予的朱红色长枪,心中依旧会浮现出那一道慈眉善目的老迈身影,以及过往在寺庙里的清修岁月……

进而感到一股淡淡的温馨。

可此时此刻,她皱眉看着面前断成两截的长枪,整个人却正苦恼不已。

“怎么会突然就断了呢……”

女子满心不解。

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今天的经历,既没有遇见什么高手或猛兽,也不曾与谁硬碰硬较量过兵器,就是与平时一样,普普通通耍了几套枪法,然后就听见咔嚓一响,手里一轻,连枪头在内,半截枪身飞了出去……

直虎刚开始还有些不敢置信,站在原地茫然了一会,回屋找了一块包袱皮,把两截短枪裹在了里面,随身带着,等来到道场再度打开观视……

果然还是断的。

要么是她的眼睛业障太重,要么就是这柄朱枪确实是断了。

可好端端的……怎么会说断就断呢?

“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对。如果我是你,应该这么问——这破枪是怎么坚持到今天才断的,属实不易。”

另一个沙哑刺耳的声音蓦然插了进来。

直虎并不意外,只默默抬起头,望向那靠在门边的人影。

“天沼殿下……您的伤势尚未痊愈,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为好。”

来人正是天沼独乐。

他醒来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先前这位老兄惨遭藤林长门守算计偷袭,重伤濒死,虽然还勉勉强强吊着一口气,但按着小南的说法,就是:“这一身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伤口,放在别人都够个死个五六……咳咳,七八次了。我姑且试着救一救,不过你们别……别抱太大希望,而且哪怕救活过来,恐怕也……也一辈子都只能躺着,当……咳,当个活死人。”

话虽如此,人肯定还是要救的。

而且为求稳妥,除了让小南尽力而为外,八寻还给甲府与京都也写了两封信过去,想着多请几个医师过来联合会诊,或许能再增添几分胜算。

可惜甲府那边永田德本有事走不开,曲直濑道三倒是干脆,一听有病患和诊金——主要是后者——立刻收拾好行囊,匆匆赶到了伊贺。结果前脚刚到天枫城,连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便看到某个一瘸一拐的毁容壮汉在院子里慢悠悠打拳复建。

“你们说的伤者……是他?”

与信中的特征相互对照,很容易就辨认出了天沼独乐的身份,曲直濑道三仿佛吃了黄连一般,整张脸黑得发光。旁边负责跑腿请人的彦五郎也只能擦汗苦笑……

谁知道有人命格这么硬呢?

搁常人身上都够死个几次的伤势,天沼独乐不仅硬生生挺了过来,而且仅仅休养了半个多月,居然就能独自起身行走,做一些简单的活动了。这事别说普通人接受不了,就连主治医生小南都气急攻心,连吐了好几口血。

若非旁人拼命拦着,她甚至都想直接把天沼独乐片一片蘸着酱油生吃了,看看能不能治好自己这一身沉疴。

而彦五郎把前后原委这么一说,再加上八寻亲自赶来连声致歉,曲直濑道三也只能摸一摸鼻子,无奈打道回府。

起初盲女还想把钱照样付了,与这位名医结个善缘,谁知刚一开口,曲直濑道三已怒道:“救人一命,我收你钱财那是天经地义,可如今什么都没干,再拿钱岂不变成明抢了?我是大夫,不是土匪,此话还请八寻小姐休要再提!”

不得不说,这短短几句话,令到八寻对这位大夫好感倍增,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能有这份坚持与操守,却要世间很多人强上太多了。她于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先生高义,是小女子莽撞了。”

“好说,好说。对了,这诊金我是不能收,但这一路往返的住宿和餐钱,不知八寻小姐可否……”

事实证明,曲直濑道三心中的“一码归一码”,似乎比盲女所想的更加泾渭分明一些。

而春去春又来,这番对话已经是近两年前的事情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天沼独乐身上伤势大多已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处尤为严重的,例如胸膛的那道贯穿伤,内脏肺腑受损,却并非是时间或者汤药所能轻易治愈的。

现如今他表面上看着与常人无异,可一身武艺已去了八成,也无法再做一些特别剧烈的动作,几乎可以算是提前进入了养老阶段。

最早的时候大家还在商量要不要隐瞒真相,免得天沼独乐知道了意气消沉。在常人想来,一代豪杰骤然跌落尘埃,纵使本人再怎么乐观,也会很难接受这等落差。

但当这个消息传进勾坂甚内耳中,这位土蜘蛛之首却哈哈大笑:“难得难得,难得你们这一帮聪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随后不等其他人反应询问,他已径直找上了天沼独乐本人,并且直接挑明事实:“天沼兄弟,有个坏消息,别人都担心你听了会受不了,不敢挑明,只好换我得跟你讲。”

“哦,什么消息?”

“你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从今往后,就是个废人了。怎么样,有何感想?”

“这是坏消息?”

“否则还能是好消息不成?”

“当然是好消息!虽然我成了个废人,但至少还保住了这条性命不是。对了,这身体还能喝酒么?”

“不知道,应该可以,就算不能,也不过是喝完再死一次而已。”

“说得也是。勾坂你看,三言两语之间,又多了一个好消息!”天沼独乐说完放声大笑,笑声潇洒豪迈,浑然听不出半点颓唐。

直到这时,众人才意识到勾坂甚内那句“糊涂”是什么意思。

天沼独乐,独乐天沼。

一支飞旋的陀螺,在彻底停住之前,总是不会轻易倒下的。

往事浮现心头,直虎微微一笑,果不其然,又听见了男人那沙哑的笑声:“哈哈,没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而且反正死了之后有的是机会躺着,不如趁还有一口气多走一走——好了,我的事情就说到这,倒是井伊家的丫头,上次我跟你说的事情,考虑得如何了?”

话音一落,天沼独乐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断了的朱枪上,“这枪底子不差,可惜还是承受不住你的力气,用了这么多年,早该断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换一把新的趁手兵器呗。”

“为何是我?”直虎却问。

“三个理由,第一,我这段时间观察过你,你的力气很大,这杆天沼矛交到你的手里不算埋没。第二,你很聪明,并非那种纯粹的莽夫,应该不会随随便便死在哪个荒山僻野,可以把我自创的本领继承下去。”

天沼独乐答道。

早在一个多月以前,他便时不时过来道场一趟,而且总是盯着直虎,由于那眼神中不带邪意与杀气,女子便也不曾理会。谁知观察了大约半个月之后,天沼独乐突然找上门来,图穷匕见,竟是想要找个衣钵传人。

“你也知道,我现在只剩下半条残命,活姑且是能活,可从此却打不了架,杀不了人了。而我既没有徒弟,又没有子女,与其把这身本事就此带进坟墓,不如找个顺眼的教上一教,也好在这世上留点什么。”

天沼独乐语气随意地说着,仿佛只是在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琐事,而非传道受业,师徒之情。

直虎与他对上了目光。

“第三个理由呢?”

“你跟吾郎家的丫头睡过了,对吧?”天沼独乐毫不迟疑,张口便问。

而直虎亦没有半分踌躇,直接回答道:“对。”

“那就是了。我跟吾郎算是有过一段交情,可惜他全家出事的时候我没能帮上忙,如今既然还剩下一个独苗,做叔叔的总要给点什么。本来是想把这天枫城打下来送给我那好侄女的,奈何我低估了百地丹波,少算了藤林长门,最后还被你们反过来救了一命……哈哈,丢人,丢人得很啊!”

他有些自嘲地笑着,摆了摆手,“不仅如此,等我一觉睡醒,发现别说天枫城和百地丹波了,就连那个深藏不露的藤林长门都被我那好侄女一剑斩了,忍侠之女更是摇身一变,变成了伊贺的国主。当初咱们几个心心念念的梦想,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实现了……不知道吾郎那家伙泉下有知,此刻该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哈哈,想想就觉得有趣!

“话说回来,要是我还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的,倒是能帮忙冲锋陷阵,可惜现在杀是杀不动了,就只能想点别的主意。八寻丫头的本领青出于蓝,比我更胜一筹,加上武功路数也对不上,这天沼矛可不能交给她,所以左思右想,就挑中了你——反正你们两个是那种关系,给你也就相当于给她了。怎么样,我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了,你要是还不肯答应……”

“要是我不肯答应?”

“我就转头去找吾郎的孙女,看看能不能把她教成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巾帼豪杰。”天沼独乐笑道。

不知道他这话里有多少玩笑的成分,可直虎仍是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单手举鼎,鼎上还坐着一只八寻的六岁小澪……不得不说,这画面实在太有冲击力了一点。

“八寻会生气的。”她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呢?”天沼独乐回答。

这话听着虽然豪迈,可直虎总觉得这句诗并不应该用在这种场合……

“也罢,既然天沼殿下看得起直虎,愿意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我若再推三阻四就太不像话了。”在心内斟酌了一番,又看了一眼断掉的朱枪,直虎更不迟疑,一边说话,一边就想要低头行礼。

结果动作刚摆出来,天沼独乐已连忙喊停:“等等,我教你归教你,咱们之间可不算师徒!龙泰寺那个老和尚当年我也认得,护短得紧,别到时又说什么我抢了他的徒弟……咱们各论各的,从今往后,你该怎么叫我还怎么叫我,我这边就管你叫一声……”

说到最后,突然卡了壳。

“侄女的媳妇该叫什么来着……侄女媳?”

直虎笑而不语。

天沼独乐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那还是叫侄女婿吧。”

这回女子倒是笑着点了点头。

“哎,我那个好侄女真是……”嘴里啧啧有声,天沼独乐随手往旁边一扯,抓住一个长长的包裹,信手抛了过来。

直虎随手接住,稍微掂量了一下,便认出这正是对方那杆名字特别响亮的蛇矛。

“我这老伙计之前被藤林长门打断了一截,后来找那个楚叶矢众的小丫头帮忙修了修,顺带把原来的一些机关也做了改良。比如你试着碰一碰中间那里……”

咔!

话音未落,已听得一声清脆机括声响,直虎的指尖刚刚落下,就见掌中兵器倏然弹起,竟然拆分成两段,蛇矛一段撕开了包裹,如有神智一般,朝她直刺而来!

而天沼独乐后半句话才刚刚出口:“可以把它拆成两半方便携……哎,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