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65章

尽管脸上充满了怀疑，可舞衣瞥了一眼大姊，舔了舔嘴唇上的牙印，并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而直虎始终只是淡淡地笑着，似乎在那份淡定之中，自有一份旁人不知道的默契存在。她就这么看着八寻把那块有点丑陋的根茎凑到了嘴边，似乎是因为上面的泥土气息有些刺鼻，那双好看的眉头微微一蹙，但很快松开了。

“那……我吃了？”

察觉到现场的凝重氛围，连八寻也不由变得有些紧张了起来。即便心里面有十成乃至九成的把握，事到如今，她竟还是有点忐忑了起来。

“这么想吃你就吃呗，我才不拦你呢。”舞衣冷哼一声。

“吃吧。”直虎依旧微笑着。

而八寻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猛一张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咬了一口下去……

“……”

“……”

就连阿篠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在场几人或紧张或信任的注视下，只见盲女把那一小口含在嘴里，轻轻咀嚼了一下，又一下，突然表情一变，把脑袋往旁边一扭……

“啊呸呸呸！”

开始狂吐不止。

“你看我就说这东西不能吃吧！快快快全吐出来我这就拿水去给你漱口！”舞衣顿时一蹦而起，大声嚷嚷。

而直虎那温柔的笑容，也终于僵在了脸上。

……

第三百七十七章 土豆与洛阳

猪肝要煮熟了再吃。

土豆也是。

倒不是八寻连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懂，而是当时气氛已经烘托到了这种程度，众目睽睽之下，她总感觉自己这一口要是不咬下去，就有点太对不起大家的期待了。

所以她想说的其实也就是……换而言之，言而总之……

“……对不起。”

垂头丧脑，正襟危坐。如果说盲女有在这两世为人的生涯中吸取到了什么教训，那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无疑就是不要与气头上的女人争辩驳嘴——和啵嘴——哪怕对方平时总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样子也是如此。

倒不如说越是平常不怎么生气的人，真正发起怒来才越发可怕。

就像八寻每次不跟舞衣吵个几句就不舒坦，可要是初芽当真横眉冷目起来，无论是天智姐姐或是天枫城主都只能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初芽尚且如此，何况是直虎呢？

“你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舞衣她们，而是你自己。因为要是你真的吃坏了肚子，或者因此得了病中了毒什么的，难受痛苦的也是你自己，别人可没办法替你受这份罪。”

冷冷淡淡的话语，却要比高声怒斥更加教人畏惧，尤其是直虎这几句话间放出的气场，更让八寻恍惚回忆起了当年那位戴着眼镜的班主任……

连训话的风格都是一模一样！

太可怕了！

但她早已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小毛孩，自然明白直虎此番生气，主要还是出于担心——谁叫她刚刚吐得着实有些吓人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八寻觉得这也不能全怪自己。

毕竟那一嘴下去满是碎粉，加上浓烈呛人的土腥味，更关键的是她还下意识嚼了两口……注意，不是一口，是两口！等同于受到了双倍伤害，没当场把隔夜饭吐出来那都算是有大定力了。

后来足足漱了十多遍口，她才把那股味道稍微冲淡了一些。期间在场众人忙前忙后，有帮忙拍背的，有掐虎口人中的，有去倒水的，有在旁边一个劲慌里慌张手足无措的，也有抓着她的袖子哭着喊妈妈你别死的……

场面一时热闹无比。

等到一通忙活，好不容易帮盲女缓过了劲，见其似乎没什么大碍，直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才顾得上发脾气。

只是气归气，她看着眼前低头敛眉、老实乖巧的身影，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接着又教训了几句，顿得一顿，一声叹息道：“这么大个人了，这些大道理不用我来讲，你自己都懂……下回留意一点就是了。”

“好。”

八寻乖乖点头。

直虎笑了笑，正要说话，一旁的舞衣却先插了进来一句：“等等，这就完了？大姊你多骂骂她啊！我还没听够呢！”

“舞衣？”

和善的视线望了过去，舞衣顿时一缩脖子：“哦，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你们两个……真是的。”

心知这就是八寻与舞衣两人的相处方式，直虎虽然有些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只伸手把跪坐在地的盲女拉了起来，“好了，回城里去吧。虽说八寻你看样子应该没什么事，不过回去之后最好还是多歇一会……”

一边说话，她一边转身往回走。可走了几步，没听见那熟悉的拐杖敲地声，回头一看，只见八寻依旧停在原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表情十分微妙。

“那个，直虎大人，我想……”

“你想？”

“我想稍微再……再尝一口，可以吗？”盲女吞吞吐吐道。

“啊？”

直虎闻言先是微微一愣。

过得两三秒，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她的眉头便也跟着皱起来了：“啊？！”

……

实话实说，即便直虎距离传说中宠辱不惊、唾面自干的境界还差着一段距离，但放在一众凡俗里面，已经算是脾气相当好的类型了。一年到头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大动肝火，更别提一天之内连怒两次。

从这一点来看的话，某位小瞎子端的是能人所不能，值得一个大拇指了。

但直虎好在好在总会先听人把话讲完再做判断，何况在她的印象中，虽说八寻很多时候都有点不正不经，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却很少出岔子。第一次还能当成是单纯的胡闹恶作剧，可第二次再提出时，就意味着其中多半另有玄机。

因此她稍一踌躇，还是点头同意了让某位神农再尝试一次。不过事先自然也约好这是最后一回，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再继续祸害这些可怜的花花草草。

八寻亦是一口应下——她又不是异食癖，刚才结结实实的那一口土腥味，几乎让她都快能见到河对面的父母兄姐了。

可现在显然还不是一家团聚的时机，与他们挥手作别之后，盲女重新回到现实，与大家伙一起收拾了些柴禾落叶，火石一打，便有一小簇温暖的火光燃烧了起来。

她又问阿鹤要了护身的短刀，小心翼翼切下一小块异花根茎，用刀尖插着，放在火上烤，时不时翻上一番。

其他人见盲女如此执着，心里忍不住都有些好奇，就连阿篠都抱着虎松凑近过来，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那短刀上一小块黄不拉几的玩意看。

过得片刻，民治丸先吸了吸鼻子：“有点香哎……”

“确实。”舞衣也下意识点头，随后又本能地补了一句，“哪里香了，我一点都没闻到！”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这么一块小东西产生对抗意识。

而随着这香味逐渐飘散开来，传进鼻腔，八寻心底也更多了几分确信。她一边默默估算着火候，觉得差不多了，才把短刀收回，“呼呼呼”地使劲吹气，然后拿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唔姆……”

几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又见盲女咧嘴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不知道是怕烫还是小心谨慎，第一口没敢咬得太大，甚至只是浅浅地抿了一抿，单纯感受味道。那熟悉又陌生的滋味，唤醒了味蕾，也渐渐唤醒了往昔的记忆……

“师父师父，味道怎么样！”

只是还不等她详细回忆，却先一步听到了自家徒弟兴冲冲的询问。

尽管远远比不上号称“巴蛇成精”的龙子大人，但民治丸其实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吃货，她原本见师父吃完吐成那副模样，内心有些抗拒，不过此时先是闻到了味道，又见盲女的反应好像还行，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又被勾了起来。

“要尝尝吗？”

俗话说独食难肥，光看八寻现在这瘦瘦小小的身材，就知道她肯定不是那种喜欢吃独食的性格，听出民治丸语气中的兴趣，便把手中的短刀晃了一晃。

“要！”

民治丸的回应那叫一个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那给你。”

八寻刚把短刀一递，就感觉一阵劲风呼啸而来，原本是想让民治丸接过刀去自己吃的，谁想后者直接打算一口叼走——这本身倒是无妨，不过民治丸刚扑到一半，就被人给拦下了。

在场这么几个人里面，民治丸实力稳居第三，能拦下她这一记猛扑的，自然也只有某个温柔的大姐姐。

而大抵是害怕不小心伤到少女，直虎此番用的也不是蛮力，只把手一圈一带，便引得后者在原地滴溜溜转了个圈，那条长长的马尾也跟着摇来晃去。

“直、直虎大人？”民治丸站定脚步，歪了歪头，“您也想吃吗？”

“我就不用了。”直虎笑着摇头，接着却往旁边望了一眼。

民治丸跟着看了过去，注意到阿鹤与舞衣的表情，尤其是后者那飘来飘去的目光，顿时恍然大悟：“哦，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舞衣把眼一瞪。

“所以舞衣姐你不吃吗？”

“……我尝一点味道就好。”

或许是在内心深处独自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斗争，最终傲娇之志不敌好奇之心，舞衣不情不愿地说道。

民治丸笑嘻嘻地点头：“没问题——阿鹤和小澪肯定也是要的，那这位……恩……”

她顿了一顿，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数秒之后，民治丸倏然把视线向旁边一晃，正好看见自家师父用口型给出了提示，当即接道：“阿篠……姐姐？”

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见对方好似并不怎么反感，她的话语便也变得流畅了起来：“你要来一点么？”

“就这么一点，不好分吧……”阿篠一边迟疑地说着，一边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地咽了口唾沫。

“的确不太好分——哇！”话音未落，肩头已经被八寻拿拐杖敲了一下，民治丸立即会意，话锋一转，“好分好分，好分得很，我帮你们分一下。”

“这……”

结果不仅是阿篠，连小虎松都分到了一丁点。是真的一丁点，毕竟八寻切的时候就只切了薄薄一片，又被民治丸这么一分，每个人能尝到的自然更是少而又少，真的是只能稍微感受一下味道而已。

但即便如此，闻着那股香味，几人依旧心存期待，民治丸更是直接啊呜一口，囫囵吞下，只来得及稍微嚼上一口，那松松软软的食物就瞬间消失不见了。

怎么说呢……

“怎么感觉没什么味道啊？”

又咂了咂嘴回味了一番，民治丸满脸疑惑。

“稍微有一点甜……”舞衣则是把分到的一丁点根茎捏在指尖，一点点地品着，“软软的，确实像是能入口的东西。”

“我也没吃出什么味道！”同样是个小吃货的阿鹤举手回答。

阿篠则是只闻了一闻，虽然看样子显然很感兴趣，不过最后还是把自己的那份也喂给了虎松。又低头问道：“好吃吗？”

“好七！”

小孩眨着眼睛，含糊不清地点头。

“妈妈，澪还想再多吃一点！”旁边的女孩也同时出声道。

民治丸把目光转向方才那块根茎，上面被盲女啃过一口的牙印依旧清晰可见：“那咱们把剩下的也一起烤了？”

“好——”

“不好。”

母女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八寻摸摸女孩的脑袋，笑了起来：“澪想吃的话，以后妈妈可以让你吃得饱饱的，但不是现在……如果你肚子饿了的话，待会回去咱们再吃点别的，好吗？”

“好！”

如果换成后世的熊孩子，这时候说不定就要哭闹起来，不过乱世中的孩童普遍比较懂事，而澪又是其中最懂事的一批，事实上，小姑娘到现在为止唯一一次跟母亲闹别扭，还是因为盲女不肯教她学剑练武。

而口腹之欲，显然不在小姑娘的“任性”列表之内。

小澪只是有点遗憾地看了看那块带着牙印的根茎，随后便移开目光，顺便牵住了母亲的手。

感受着那小小的掌心，八寻微笑起来，同时也感觉到了舞衣与直虎的视线。

像阿鹤、民治丸和阿篠几个或许还没有察觉，可另外两个成熟的大人——虽说成熟这个词语能不能用在舞衣身上还有待商榷——却是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她方才那句话的深意。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直虎率先问道：“八寻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莫非是……”

“正是直虎你想的那个意思。”

盲女俯身拾起了那颗圆滚滚的根茎，放在手里，抛了一抛，脸上露出了一个高兴的笑容：“如果我没记错，这东西名叫土豆，又名马铃薯，来自大洋对面，是一种可以食用的农作物。产量不低，而且……在山里面应该也能种植。”

如果一样东西摸着像土豆，闻着像土豆，吃着的口感与味道像土豆，而且听别人描述起来长得也像土豆，那把它当成土豆准没错。

于是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把这个很像土豆的东西种进地里，它还能不能像土豆一样量大管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