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之后:
由于阅历太浅,识人不明,这位原本大有前途的剑士不幸误上贼船,被龙子一箭重伤,多亏有吉冈直贤出手相助,这才勉强活了下来。
可惜仍是付出了一条手臂的沉重代价。
还是右臂。
他是典型的右撇子,从小到大练的自然也是右手剑,如今右臂被废,相当于是一身本事丢了七八成,几乎与废人无异。
虽然吉冈直贤明里暗里有意照拂,相川九兵卫却不愿接受这份施舍,等伤势稍稍痊愈之后,便不顾对方挽留,告辞离开。
本是打算就此返回家乡,但转念一想,像他这种靠刀剑吃饭的,或多或少都有几个生死仇家。若是全盛时期的九兵卫自然不怕他们,奈何如今只剩下一只不习惯的左手,万一演变成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结局,那就真是死不瞑目了。
与其回到土佐,从此忍气吞声地活下去,还不如继续死皮赖脸留在近畿,看看能不能有机会闯荡出一点名气——回想起来,当初他也曾抱持过这种不切实际的美梦。
而时光流转,数年匆匆过去。
到得如今,他不仅没能混出什么声名,反倒愈发堕落,不知何时甚至开始与原先最看不起的野武士们厮混在了一起,为着各种渺小肮脏的理由拔刀,挥刀,然后拖着一身血腥味猛灌浊酒,直到烂醉如泥为止。
这种生活过得太久,感觉连自己的灵魂都开始腐烂了起来,过去的那些亲人也好,朋友也罢,甚至是仇人恩人,在经年累月的酒精浇灌下,慢慢的都记不清了。
大概他就会这样继续活个几年,最后静静地死在某个角落里……
就像一条野狗。
在这深深的战国泥沼中,也只有狗叫声还在不断增多了。
如此想着,相川九兵卫自嘲一笑,挥手赶走了想要扶着他的同伴,踉踉跄跄走到一处屋檐下,背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满肚子的浊酒被夜风一吹,统统涌上了头顶,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但更加剧烈的疼痛,却是来自他的右臂。
并不存在的右臂,却如同刚刚被箭矢刺穿时一样,疼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下意识抬起左手去扶,并果不其然地抓了个空。
唉……
百味杂陈的叹息声中,隐约又混进去了其他什么细微的声响。
“什么声音?”
有同伴疑问道——看来这并不是他的幻听。
“是哪里传来的鸟叫吧?”有人回答。
叽叽喳喳。
叽叽喳喳。
本来以为是鸟叫的那声音,随着时间过去竟变得愈发响亮,相川九兵卫眯起双眼,醉醺醺地仰起头时,确实看见了很多鸟雀冲天而起,似乎是来自远方的山林之中。
在这种三更半夜,鸟儿是不会无缘无故乱飞一通的。
必然是有什么东西惊扰了它们。
可……会是什么东西呢?
被酒精蒙蔽的内心似乎又找到了一丝清明,相川九兵卫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左右一看,猛然加快几步,借力翻身跳上了一处低矮的屋檐。
登高远望,原本被重重房屋遮挡的视野顿时清晰了起来,他这才看清那些鸟儿的确是从京外的方向成群飞起,山野树林,以及寺社之间,成群结队,宛如一层层的黑云……
而在这些“黑云”下方,又正闪烁着米粒般微小的光芒。但在相川九兵卫的注视下,那远处的光芒正在迅速扩散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
是火把!
军队行进的火把!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相川九兵卫脸色瞬时惨白一片,满腔酒意也被吓得无影无踪。
看这铺天盖地的火把架势,起码也有数千之众,可京都乃是天皇与将军御所之要地,地位特殊,又怎么可能会有……不,仔细想想,确实这些年隔三差五好像就有一批乱臣贼子率军打进京都,真要说起来其实也不算稀奇。
不过对相川九兵卫这个乡下出身的浪人而言,却真真是头一回看见这种大场面,一时竟骇得冷汗直流,脚下不稳,整个人噗通跌回了地上。
“相川老哥!”
“发生什么事了!”
其他几个同伴纷纷拥上前来,七嘴八舌地打听。
相川九兵卫却根本顾不上理会这帮酒肉朋友,只感心中一片惊涛骇浪。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毫无疑问,马上就会有一支大军杀进京都——
不出预料的话,紧接着肯定又是一片烧杀抢掠,生灵涂炭。
而他偏偏身在此地。
要逃吗?往哪逃?各种各样的思绪闪过脑海,相川九兵卫正打算一如既往选择那条懦弱而轻松的道路,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醒了的缘故,曾经蒙上了阴影的许多事物,倏然又变得清清楚楚。
不行,就算要逃……也要先报了恩之后再逃跑!
暌违已久的勇气浮现心头,九兵卫咬着嘴唇,用力之大,甚至连口腔里都弥漫起了一股铁锈味。
这股血腥的味道似乎是某种预兆,催促着他猛地把手一撑,动作敏捷地翻身而起,把其他几个一头雾水的浪人抛在身后,跌跌撞撞,朝着吉冈道场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一刻,他心中固然有着惊恐与畏缩,可更多的,却是想要尽早赶到目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吉冈直贤,好能报答对方救命的恩情。其他事情,一时间都被九兵卫抛在了脑后。
夜幕之下,黑暗之中,那褴褛消瘦的背影像极了一条肮脏的野狗,至少在这个瞬间,九兵卫无从知晓自己这个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是生,还是死。
他只是一路向前,急急而奔。
又过了一会,就在这几个野武士还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却蓦然听见一阵洪亮的钟声远远传来,并在一刹那席卷了整个京都——
……
钟是国分寺的铜钟,足足有五千斤重。
一经敲响,那巨大的声音不仅能响彻整个京都,就连京外的寺庙山林亦能清晰听见。
当,当,当——钟声如惊涛骇浪,滚滚掠过云端,寻常百姓一个个仓促惊醒,还在满脸茫然,可那些奉公众与留守京都的武家子弟却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如今这般时局之下,国分寺的这口大铜钟基本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被敲响:
那就是二条御所遇到了生死危机之时。
换而言之,如今的这阵钟声,正是幕府的求援信号!
“发生何事了?!”
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顺手推开了迷迷糊糊的宠妾,三好义继翻身起床,简单披了一件外衣,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啊!有谁知道这钟声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过得片刻,只见松永久通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只是与衣衫凌乱的三好义继不同,这位松永金吾却是从头到脚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三好义继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却并未细究,而是着急询问:“久通,你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么?”
“左京大人不必惊慌。”松永久通恭恭敬敬答道,“听这声音如此洪亮,应该是京内国分寺的那口大铜钟没错。”
“国分寺……意思是二条御所有变?”
三好义继愣了一愣,猛然灵光一闪,“难道是白天那会的刺客又卷土重来了?”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可还请左京大人放心,三好日向守已早早点齐兵马,往京里去了。”松永久通只道。
“好,好极了!”
见家臣这么懂事,三好义继顿时眉开眼笑,“看来长逸那老头也知道个轻重缓急,该干活的时候一点不落下……话说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钟声响起之前就已经出发了——松永久通暗暗在心中回答。
可这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口,要等到三好长逸那边把事情做实了,把将军一家老小挟持回摄津之后,再让这个少不更事的傻孩子背上这口黑锅。
反正像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做老大,不就是为了给属下顶罪背锅的么?
“臣亦不知道,只是当钟声响起,赶出来时,便发现日向守大人已早一步离开了。”
“很好,既然我来了京都,就不可能让将军在我眼皮底下出事。但只有长逸一个人我果然还是不太放心,久通,你也点一支兵马过去支援好了。”
“是!”
这话正合了松永久通的心意,他也不推辞,直接答应下来。而就在两人交谈的这段时间里,耳边依旧回荡着来自京内的钟声,一阵一阵,荡人心神。
……
当,当,当——
钟声回荡,火把蜿蜒,将身后的黑夜驱散殆尽,回头望去,只能看见一排排一列列神情各异的脸庞。
三好长逸端坐在马上,披着盔甲,头盔底下,那双平日里总是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此时也睁了开来。略显浑浊的眼瞳中,正映出那一路蔓延向远方尽头的万千火把。
又有人驱马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三好长逸转头看去,只见那是一个样貌粗豪的中年男人。
他有着一张特征鲜明的大圆脸,两根眉毛又粗又长,底下一对铜铃大眼,而下半张脸包括嘴巴,则差不多都被乱草般的胡须盖住,看不仔细。
这名中年人没有像别人那样佩刀带枪,反而手里倒提着一根黑漆漆的大铁棒,原本黝黑的棒身被周边火光一照,又多出了一番别样的气色,更衬得他整个人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下野守。”
四目相对,三好长逸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被唤作下野守的这人也跟着点了点头,随即粗声问道:“这钟声是在搞什么?吓我一大跳!”
“大概是幕府察觉到了咱们的动作,在着急求援罢……呵,看来那位公方殿下要比我预想的更加敏锐。”
“什么?”下野守闻言一愣,“意思是咱们的计划已经败露了?日向,怎么办?还继续么?”
“当然要继续。”
“但将军不是已经察觉了……”
“京都周边的奉公众不过数千,而即使听见钟声,在天亮之前能够聚集过来的更是只有区区几百。而相对应的,我们这边足足有五千人马——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二条御所里的人活活淹死。”
三好长逸回答得毫不犹豫,“下野,记住,咱们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复杂的事情俺不懂,但俺知道日向你是个聪明人,你怎么说,俺就怎么做。”
“放心吧,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要能在天亮之前攻破御所,把将军一家老小杀得干干净净即可。至于其他的事情,一概由我来解决。”
“明白!”
下野守拍着胸口,痛快地应允下来。但他骑在马上,一边前行,一边还在不停地左右张望。
三好长逸瞥了他一眼:“你在找什么?”
“岩城呢?像这么重要的场合,咱们三个人更应该同进共退才对,怎么看不见他的身影?”
“主税助的话不在这里,我让他去‘照顾’另一边了。”三好长逸答道。
“另一边?”下野守愣了愣。
“就是上次跟你提到过的,从伊贺来的那帮人。虽然他们的人数不多,理应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不知为何我心里面总有些不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哦。”
下野守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但下一刻,他猛地把手一扯缰绳,止住了身下的马匹,目光收回,向前看去,只见一片石砌的外墙,以及一座涂了朱漆的庄严大门赫然已出现在了面前。
正是将军所在,二条御所。
只是与平日里悠然高雅的氛围不同,如今栋门紧闭,庭院里、屋顶上皆是人影幢幢,刀枪如林,火把高举。虽然论数量肯定远不如御所外的三好军势,可凭着地利,在气势上却俨然不差分毫。
而当三好长逸仰起头时,正好能看见在那中殿的屋顶上,一片昏暗之中,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佩着刀剑,手持一张大弓,一面与身边之人交谈,一面指指点点着这边。
尽管没有足够的照明,可目光遥遥对上的瞬间,三好长逸却忽然生出了一股明悟:
此人正是足利义辉!
他一言不发,只从旁边取下一张长弓,就这么端坐马背,反手又取出了一支箭矢在手,倏然拉开,稍稍瞄准片刻,把手一松——
与此同时,屋顶上的那人也正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两张长弓,两支箭矢,在空中短暂交错了一瞬,又各自奔向瞄准的对手!
唰!
一声细微的轻响,三好长逸在最后关头把头一偏,让那箭矢堪堪擦着头盔而过。
而在他的注视下,将军身旁的另一道身影倏然拔刀出鞘,一挥间,已将那支迎面而去的箭矢劈成了两截。
“钟卷自斋……名不虚传啊。”
语带称赞,老者脸上的神情却不见什么变化,只把手里的长弓随意一抛,轻描淡写地说道:“下野,先让人射一波箭,试一试里面的成色。”
“好!”
以这句话为信号。
京都这个漫长的夜晚,在各方交错中,终于拉开了帷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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